虽已是秋日, 但秋寒未至,屋里仍是闷得要紧,闲坐着也能出一身细汗。因盛夏时贪懒, 没能去叶间池畔赏一赏十里碧叶粉荷, 有所遗憾, 裴家徐家几个小子趁着近日有空闲,相约要去叶间池畔赏一赏秋日荷花, 聊补遗憾。
秋日荷花虽不及盛夏时的碧叶连天、荷花如锦, 但胜在人来客往少, 别得一番闲趣。
不少的荷叶已经枯萎折倒,与池面相映,几托姗姗来迟的荷花探出, 正好点缀其间。
“我来晚了。”
裴少淮朝池中亭子远远招手喊道,而后加快了步子,沿着曲径, 又走过水上回廊,才到亭子当中。
他要等顺天府学散学才能赶来,半路又去了一趟贺相楼, 故此晚了一些。
裴少津、徐言成来的早, 带了两架食盒,几样点心、果脯和精巧吃食已经摆在石桌上。小言归坐在石凳子晃着小短腿, 手里拿着个莲蓬,正在挖莲子吃, 抬头喊了一声“淮小舅”。
裴少淮摸摸小言归的头, 把带来的食盒置于石桌上, 言道:“我路过贺相楼, 添个吃食。”
“大哥且慢, 莫说菜名,待我闻闻猜猜。”
言罢,裴少津鼻尖前摇摇手,嗅了一口,已经有了答案,道:“醉吟先生道‘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眼下虽非夏日食粽之时,我等却有品尝佳肴之心……这里头装着的,是贺相楼的招牌炙脆子鹅无疑了。”一边说一边替长兄打开食盒,果真是焦香蜜烧的炙脆子鹅。
裴少淮笑笑,揶揄他道:“你要把这鼻尖本事放在笔尖上,也不至于总破题有偏了。”裴少津破题偏了两三次,便总让裴少淮与徐言成拿出来打趣。
“大哥少编排我。”裴少津道,“这段时日,我可没再破题有偏了。”
徐言成拿出两壶酒,言道:“这是我从老阿笃那儿讨来的果酒,甜味胜于酒味,十分清淡,当作茶水喝也无虞。”
几人赏景闲聊,说说近来的趣事,裴少淮又讲了府学里各色的人,相谈十分畅快。
徐言成提议道:“趁着甜酒佳肴,咱们不若顽飞花令罢?”
“我也有此意。”裴少淮点头,又抱怨道,“在府学里,上至山长教谕,下至学生,皆视诗词歌赋为文道小技,生怕耽误了他们作文章,鲜有人与我探讨诗句,实在无趣。”
大庆读书人轻视诗文,已经靡然成风。
徐言成看了看满池的荷叶、几托荷花,又闻荷之清香,于是道:“就以‘荷’为令,少淮少津意下如何?”
“唉——”裴少淮摇摇头,笑道,“文人骚客历来钟爱‘荷’‘莲’‘藕’,诗句词句信手拈来,若是以此为令,怕是玩到入夜也喝不了一盅甜酒。”
又道:“眼下已经入秋,不如以‘荷’与‘秋’为令,看看谁想到的诗句更妙一些,如何?”
裴少津、徐言成皆点头。
小言归闹着要一起顽,徐言成说道:“倒不是不让你顽,若是你说不出来又罚不了酒,当如何?”
小言归托着自己的脸蛋,说道:“大不了让你们揪揪就是了。”
“这可是你说的。”
三人皆被小言归逗乐了。
“那便从我开始罢。”裴少淮道,“宋,于石,‘湖水亦随人世改,秋光一半失荷花’。”
言罢,把酒盏移至津弟跟前。
裴少津想都没想,端起酒盏便移到徐言成跟前,边快嘴说道:“宋,岳珂,‘好是初秋藕花候,蛾眉尊酒正相宜’。”
“少津你也太快了,怎不多给我些时候呢?”徐言成嘟囔道。
裴少津笑道:“大外甥有时间嘟囔不如赶紧想罢,可别第一轮都过不了。”
“有了!”徐言成思索片刻后言道,“宋,黄庚,‘红藕花多映碧栏,秋风才起易凋残’。”
小言归似乎早有准备,稚声稚气道:“宋,林洪,‘烟生杨柳一痕月,雨弄荷花数点秋’。”
裴少淮鼓掌道:“此轮若论意境,当属言归的最为贴合此情此景。”
徐言成也赞叹道:“你小子可以啊,功课长进也太快了。”
小言归却叹了一口气,嘟囔道:“若是别的令,我或许比不了大哥小舅,可荷花莲花……你们当知晓我在家里,日日听父亲拿这些句子讨母亲开心,想不会都难。”
三人又笑。
几轮下来,小言归妥妥守住自己的脸蛋被揪揪,徐言成喝了五盏,裴少淮喝了三盏,裴少津只喝了两盏,还是故意喝的。
徐言成抱怨道:“我累死累活回想诗词来答令,而少津却像是手握诗词古典来答令,信手拈来,不妥不妥,实在不妥。”
谁叫裴少津背书背得极好呢。
顽了好一会,疲了,徐言成说起前几日的一件事,问道:“少淮少津,你们可还记得上回那个詹清远?”
裴少淮岂会不记得,不就是那个出了考场就打听他人考得如何的家伙吗?
“记得,礼部左侍郎詹大人的嫡长孙。”裴少淮应道,“你上回说他院试落榜了?”
徐言成点点头,继续道:“我前几日听见詹大人同祖父打听你们家,似乎……似乎有意与伯爵府联姻。”
裴少淮、裴少津两兄弟的眼神嗖一下全射了过来,满是抗拒之意。若说联姻,眼下伯爵府里只有英姐儿一人。
不是说詹家不行,而是詹清远绝对不行。
想来那詹家也未必是奔着伯爵府来的,不过是见徐大人将任礼部尚书之职,想与徐家关系更近一步,可惜徐家并无待嫁女眷,便多跨了一步,问起了裴家。
裴少淮取来一张干荷叶,将食盒里余下的烧鹅屁股夹起,置于荷叶之上。
“少淮这是何意?”徐言成问道。
裴少淮淡定说出了儒林外传里的那句名言:“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
徐言成忍不住笑出声来,言道:“你倒是直接。祖父早能料到你们家的态度,给搪塞了过去。”
此事倒是提醒了裴少淮,英姐儿很快就要行及笄礼了,婚姻大事即便是拖,也拖延不了太久了。
游玩了一日,三个少年加徐言归一个小子,都很是尽兴,荷也赏了,诗也吟了,收拾妥当后打道回府。
回徐府的马车上,徐言成逗小言归道:“言归,为兄真是羡慕你啊。”
小言归仰头望向大哥,问道:“大哥为何如此感叹?”
“我来替你细数。”徐言成数着手指说道,“你有一个鸿胪寺卿的祖父,有一个榜眼父亲,往后还有有两个状元小舅和一个榜眼长兄,你说说,这样大的阵仗谁比得了你。是不是,小言归?”
小言归没有点头,也学着徐言成的语气道:“大哥,弟弟真是羡慕你呀。”
接着又道:“除了方才所说的,大哥比我还多出一个。”
徐言成疑惑。
小言归叉腰神气道:“大哥比我多一个状元弟弟,真是羡煞旁人。”
徐家人的自适心态果然是一脉相承的。
……
……
“我有一壶酒,携着游春走。遇店添一倍,逢友饮一斗。店友经三处,没了壶中酒。借问此壶中,当原多少酒?[1]”顺天府学数科科房里,莫教谕正在朗诵一首打油诗。
此乃出自《算学启蒙》里的一道题。
莫教谕是个五旬有余的小老头,知晓学子们无心于算学一道,他亦不为难自己,只取些简单有趣的题目来讲解,以盼场下学生能听进去一二。
可午后闷热,学子们昏昏欲睡,打油诗都无人听,更何况是要算数的打油诗。再说了,科考又不会考这些。
莫教谕停下来,正打算找个人来答题,一看裴少淮在埋头写字,以为他在做文章,于是点了他来作答。
裴少淮起身应道:“学生算得八分之七斗。”
莫教谕微微颔首,又问:“你用何法解得此数?”若是只对乘、因、加、减等算法相熟,亦可慢慢推断出答案,却要费不少时候,裴少淮能如此快答对,显然不是用反推法。
“回教谕,学生曾看过《九章算术》,用了天元法。”
此书以问答的形式编写,虽未能成完整体系,但其中的内容涵盖较广,足以帮助裴少淮掩饰自己的算学本事。
“善。”莫教谕赞赏道,顿了顿,又忍不住多问一句,“可还学了书中的其他章法?”
裴少淮又道:“都曾看了,只不过有许多不解之处,恐怕还要慢慢研究。”有些算法并非裴少淮不会,而是他要将自己懂的与书中写的对应起来,才能说明自己的懂的原由。
知之而后胜于知之,这是天降奇才;无缘无故的知之,这是天降妖才。
奇才可活,而妖才不可活。
莫教谕本想出言鼓励裴少淮继续用功深造算学,可沉思片刻后,开口说的却是:“好好斟酌文章,平日里若有闲暇再去考究,明算明理对你往后兴许有些用。”
“是,学生谨记。”
此后一段时间,裴少淮在数科课上循序渐进展现出一定的算学才华,屡屡得到莫教谕的夸奖,言道:“以你之才华,往后若是进了工部、兵部,必定是如鱼得水,不受算学限制矣。”
课堂上的其余学子却颇不以为然。
唯有江子匀常来同裴少淮请教算学问题,江子匀言道:“我寻思着,往后若是为官了,丈量田地、修建沟渠、点兵点卯等诸多琐事,若是算学一窍不通,岂不只能任由师爷忽悠?眼下有机会,还是多学一些好。”
裴少淮笑道:“子匀兄思长远谋长久矣。”
……
十月中旬,岁考在即,顺天府学里学子明显多了起来。一则是那些平日里点卯的老秀才们都回来了,二则是那些只挂个名的高门子弟,也过来露露脸。
还有些五六旬的老秀才,已经无心无力参加岁考,提前来疏通疏通关系,免得考试时把他们划为最末六等,于府衙、府学、督学官和老秀才本人,脸上都不好看。府学念他们年纪大,一般也不会为难这些老秀才。
三四十岁的秀才若想如此,则是“想天鹅屁吃”,还是安心复习功课为妙。
十月下旬,岁考结束,翌日府学外墙张贴榜单,公布此次岁考成绩。裴少淮名列第五名,江子匀名列第三十九名,均评定为一等。
江子匀保住了他廪生的名头,若是再往外十几名,掉到了二等甚至三等,恐怕要被其他增广生替了去。
那些平日里浑浑噩噩度日,被评为四等、五等的秀才,虽未被革去功名沦为青衣,却会长久被人指指点点,只能躲在家中不出门。
这日,江子匀来到裴少淮房中,先是再次言谢,而后拿出三卷书籍赠予裴少淮,他道:“淮弟于我有点醒之恩,身世学问都在我之上,叫我不知道如何报答……我见淮弟常去藏书阁翻阅这几本古籍,想来其中有淮弟喜欢之处,遂翻抄下来赠予淮弟,聊表谢意。”
裴少淮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
这几本古籍是孤本,府学藏书阁不许学生借出来,若想翻抄只能到馆里简记下来,回到住舍再抄一遍,这样来来回回十分麻烦。
江子匀一连抄了三本,必定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
正是因为这份谢礼太厚重、太真挚了,裴少淮不能推辞,他双手接过书籍,言道:“子匀兄用心了。”
“真心换真心,理应的。”江子匀笑笑道,“只不过眼下我只有这些本事,只能做这样的事罢了。”
……
裴少淮回到伯爵府,听说玉冲县那边来信了,他接过信回到房内,有些迫不及待地拆开了。
上回他除了同父亲讲种芝麻的事,还在末尾问了一些事,打听祖父为何对胞弟有一种数十年都难以释然的愧疚感,想来父亲会给他一些答案。
裴秉元一开头便写道:“淮儿,你自不必理会他,也不必听他任何话,总归有愧疚之情也应是上一辈来清算,我等不必替他抵过。”
又言道:“该说的道理我都同他说过,他自己也知晓,他只是没放过自己罢了。”
可以看得出来,父亲自从外派当官以后,脾气比以前暴躁了许多。
裴少淮继续往下看,才明白了祖父愧疚的原由。
原来,裴璞、裴珏二人一母同胞,年纪只差一岁半,幼时十分要好。某日一同在房内玩耍时,二人嬉戏打闹,裴璞不小心撞到了烛台,引燃了窗帘,恰好窗外风一吹来,帘子炽热的灰烬落到的裴珏的脖子处,附在了皮上。
看管的婆子虽救得及时,可裴珏的下颌到颈脖处,还是留下了一道烧痕,灵丹妙药也抹不去。
裴璞身为兄长,愧疚不已。
自那以后,母亲虽未曾说过甚么,但对于幼子的疼惜总是不自禁地会多一些,直至去世亦是如此。
二人长大,这件事却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去,反倒是不断发生新的事情,让其如鲠在喉,长久刺痛着二人。
裴璞身为长子,承了父亲的爵位,娶了门当户对的千金。
裴珏自知袭爵无望,一道疤也长久将他磨出了耐性,于是勤恳读书,在科考一道上考得了功名,最后以第十名入列二甲进士。
在朝考选馆中,裴珏发挥稳定,文章被列入庶吉士之选,可在后面的面官环节却出了差池。
裴珏虽极力遮掩,可那道不算明显的疤,还是让他与庶吉士失之交臂。
当年负责朝考选馆的吏部尚书言道,翰林本是储才之地,应选方方面面出彩之人,方能对得起如此门面。
遂将裴珏革出了庶吉士之选。
最后,裴珏非但没有进入翰林院,甚至不能留京,直接被吏部外派至山水相隔的成都府,任一七品知县。自京都伯爵府少爷,到穷乡僻壤为官,其间落差恐怕唯有裴珏本人方能体会。
吏部尚书敢如此安排,除了裴珏本人带有疤痕以外,还有伯爵府的原因。
彼时的景川伯爵府已经呈现没落之态,在朝堂根本无任何言语机会,裴珏落选翰林一事没能力出手周旋一二,只能让其任人宰割。
读到此,裴少淮已然明白了几分,又想到一件事情——听闻说裴珏上任吏部尚书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巡察汉阳府和武昌府,查出了一系列的藏污纳垢之事。而后上书圣上,将该地的两位知府贬至八品,送到滇西南边境为官。
这两人姓杨,是当年那位吏部尚书的一双儿子。他们本以为早早从京都退到湖广一带,可以避开裴珏的锋芒,没想到裴珏没给他们机会。
由此也可见得裴珏的性情。
裴秉元在信的最后写道:“我所知晓的不过这些,中间或许还有许多其他的缘由,他们兄弟二人又或许曾相互许诺过甚么,我皆未可知。”
“以我之见,倒也不必再纠结这些,总不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闷声不响,只消是他们若敢再来阴损招数,如数反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