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烈日伴着聒噪蝉鸣,路边的野草低垂着头,车轮一压,彻底倒伏在烫人的泥土里。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官道上疾驰,遇上设卡官兵,根本无需多言,光是车厢里飘出来的药材气味就足够让他们报以敬佩眼神。
舒映桐撩开布帘,不动声色默默扫视了一圈这处关卡,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被派来驻守要道设卡,特别是在瘟疫横行的地方,实属苦差事。
吃住条件差尚且不论,只要感染瘟疫,命都得丢。
所以一路走来,官兵们皆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模样,士气极低。
这处却是不同,这些兵,个个浑身透着血性,一举一动浑身散发金戈铁马的肃杀气息。
这些都是经过战场洗礼的兵将,本不该在这种地方出现。
时值五月下旬,正逢秫秫成熟期,经历过旱灾的田地还没缓过劲来,长势差,肉眼可见产量很低。
六月多雨,抢收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田间劳作的人很特别,全是男子,穿着军制白褂黑裤。
一片一片秫秫倒下去,一车一车以人力拉着往同一个地方走。
而被拦在远处的百姓伸长了脖子,脸上却不见愤恨的表情,甚至带着激动的欣慰。
“不是强征军粮么,那些百姓好像捡了大便宜?”玉寸心探出头去,一脸茫然地戳戳周迟。
这处可是重疫地区,这些百姓不该骂天骂地?
“跟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周迟调转马头拐上小路,紧跟景韫言的马车。
马车是从巡抚衙门借来的,百姓一见这两辆官家马车远远地过来,纷纷拉下脸,更有甚者,偷偷往那边吐口水。
“嘁!狗官又来做样子糊弄人了?居然挑日头这么晒的时候来,真是破天荒啊~”
“不对吧,只有马车,没有亲兵跟在后面跑呢。”
“唉?你这么一说,好像是不太对。狗官们哪次来不是带着一群狗腿子?远远露个面,缩在马车里根本不敢过来。这马车今天好像奔着咱们来了?”
“咦,你们看那车夫....哪有穿那么好的车夫?过来了过来了....嗬!这么富贵的车夫,我还是头一回见....”
围在树荫下的百姓随着景韫言摘斗笠跳下马车集体沉默了。
先前斗笠挡着脸,光凭一身衣裳便知这是个富家子弟。
摘了斗笠露出一张风光霁月的脸来,从骨子里由内而外透出的矜贵雅致让他们本能地噤声。
饱受苦难折磨的人没心思管别人长相好不好看,他们是凭本能害怕权贵。
远远的骂两句还行,真到了跟前,谁也不敢出声。
掀帘的是个女子,若是见了官服官帽,他们还得跪迎。
景韫言望着目不斜视的小兵,“此处兵将是何人部下?”
那小兵手握长枪,眼风都没撩一个过去,板着一张晒得黑红的脸,轻蔑地哼了一声。
景韫言扬扬眉毛,见百姓们皆以防备的眼神看着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他抿嘴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拿出御赐金牌递过去。
巡抚衙门的文书怕是不管用了。
这里的官兵服饰制式并不是育川省的,不受巡抚管辖。
小兵接过来瞧了一眼,脸色明显变了,正要跪下,景韫言伸手托住他。
“这些虚礼就算了,且问你们是何人帐下兵将,为何帮百姓抢收粮食。”
小兵很是纠结,在回与不回之间摇摆不定。
他们今天刚刚接管这一片,用的手段颇为强硬。
听说育川巡抚刚刚上任不久,为了压制三司衙门,手上是有御赐金牌的。
若是遇上罪大恶极的官员,可以代天子之名,先斩后奏。
早上刚杀了一场,现在莫不是来算账的?
但是看这位贵公子衣饰贵气,又不穿公服,且不带一兵一卒,又不像是来讨要说法的。
“那边的狗官没事别来这里晃荡,不然小爷这一叉子下去可不会跟你客气!”
一道高昂清脆的喊声远远传过来,语气中的轻蔑和威胁毫不掩饰。
舒映桐回过头去,见一个穿着麻灰色衣裳的高瘦身影从小道那边拐出来,肩上扛着一把粪叉子。
墨发绾成男子发髻束在头顶,只用一根筷子随意固定。
乌眉斜飞,杏眼高鼻,行走间英姿飒爽,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
她走到景韫言面前,挥手示意小兵下去,下巴高抬。
“人是我下令让杀的,一切罪责,我一人承担便是!看你身上也有几分血性,架就不打了。回去告诉你上官,这春渝县的百姓,小爷我管定了!”
景韫言收好金牌轻笑一声,“原来是穆国公家的十三公子,穆参将,失敬失敬。”
“哟,有点见识啊。”穆忱莺红唇一扬,粪叉咚的一声插进土里,拄着木柄上下打量景韫言,“知道我的名号还不给我滚蛋?”
“老大....他....”小兵偷偷蹭过去捅捅她的手肘,满脸苦相,“咳....带着御赐金牌来的...”
穆忱莺一脚踹开他,“怕个球!谁家还没个御赐金牌了?小爷我吃皇粮领兵杀敌保家卫国,皇粮哪来的?那都是百姓一粒一粒种出来的!”
“现在百姓遭难,那些狗官还把他们往死里榨,百姓都饿死了,那我打仗还有什么意义?今天就是当今圣上来了我也要为民请命!”
一番铿锵有力的陈词掷地有声,周围百姓忍不住拍手叫好。
国公,那可是正一品公爵。
这姑娘出身名门,身为女儿身却能领兵打仗,不论是令人敬佩的气魄还是体恤百姓的胸襟无不让人热泪盈眶。
她说,她打仗,是为百姓打的!
而百姓,是养他们的人!
“十三公子误会了,景某此次前来并不知晓春渝县发生什么械斗之事。景某是携妻友前来义诊救灾的。”景韫言笑得云淡风轻,指指身后的两辆马车和靠车而立的三人。
西南比邻纳祈,这个小国是宿真的附属国,如果有战事,他们便是打头阵的。
穆老国公文武全才,镇守西南边境,对朝廷党派之争毫无兴趣,无动摇国本大事不进京。
姜家对他又爱又恨。
想拉拢,人家丝毫不给脸面。
想找碴,人家在民间名声极好,十二个儿子九个战死沙场。
不跟贵族联姻,儿媳妇都是边境普通百姓。
生活朴素,全家随军。
皇家御赐,敢转头卖了换成金银抚恤兵将遗孀。
这十三公子更是响当当的人物,十五岁从阵前卒做起,凭军功一路升至参将,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岁。
“你....”穆忱莺被口水呛了一下,一边咳嗽一边抖着手指着景韫言,“你就是姓景的?你说你没事来西南晃个什么劲啊!”
这下要死了....
还以为是巡抚衙门那边的人,结果来了个铲不动的!
“诚如你所见,我也是为了百姓而来。”
景韫言有些头疼,这十三公子....
不在驻地待着,率兵来春渝,这算是擅离职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