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西斜。
一个十一二岁的壮实小少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落日余晖撒在他那张白皙的脸上。
见小路那头远远朝他走来的几个人,欣喜地站起身,想到什么又扁着嘴坐下,揪着衣角低头搓了一会,松开皱皱巴巴的衣角抬头又露出笑容。
天庭饱满,高鼻大眼,本该是个机灵的长相。却因眼神稚拙,笑时嘴张得大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孩子不聪明。
“勇山!你怎么在这外头!”
邝氏带着两个小姑子一路缩头缩脑的回来,见自家儿子坐在家门口望着她傻笑的样子心里顿时又高兴又慌张。
“娘,我在等你,还有姑姑。”勇山挠了挠头,继续笑着。
“快,先进去!”
邝氏左右望了望,见没人看这边稍稍放下心来。
两个小姑子一左一右把勇山拉进自家棚子。
邝氏看着对面苗氏带着女儿蹲在小灶前正在生火。嘴巴动了动,张了两次嘴,终是抹不开脸说一句软话。
走进棚子,地上放着一块木板,板上放着一大陶盆杂粮粥,粥里还有一些碎野菜。
邝氏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盯着陶盆,“谁煮的粥,哪来的野菜?”
野菜不稀奇,稀奇的是她家哪来的野菜。
这两天吃过早饭就带着小姑子守在舒映桐门前忏悔,天快黑了才回去做饭。
那么多眼睛盯着,一点也不敢懈怠,哪来时间去挖野菜。
自家男人早出晚归,每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不可能还有闲工夫去干这些琐碎的活。
“我煮的,野菜是勇山去挖的。”
蹲在地上拿碗舀粥的赵清河没好气的应了一句,把舀好的粥摆在木板上。
“是我!娘,是我挖的野菜!爹夸了我!”
勇山端起碗正要喝,想了想又顿住了,把碗放在对面的位置。
“你去挖的?”
邝氏脸色一变,急忙蹲下去捧着勇山的脑袋仔细查看,见额头有些发红,又翻开他的衣领子。
“你跟谁去的,这脑门怎么回事,他们是不是打你了!”
“没有!我跟桃花妹妹去的,哦,还有冬生,还有栓儿!他们可好了!”
勇山笨拙地缩缩脖子,娘亲挠得他有点痒,怕痒。
邝氏停住了手,愣愣地望着门外。
对面那个头发枯黄梳着羊角辫的女娃正转过脸来对勇山露出没有门牙的甜笑。
“娘亲娘亲。”勇山扽了扽邝氏的袖口,满脸喜色认真地说:“栓儿,还给我吃…嗯…对,糖豆子!”说着扬起大大的笑容,用力点头,“很甜的!”
勇山不懂灵巧,激动的时候收不住力气,扯得邝氏打了一个趔趄。
说话比常人慢,很认真地盯着邝氏的眼睛,说话点头笨拙得格外用劲。
“他们真没打你骂你?”
邝氏狐疑地坐下来,把自己面前的碗挪到小姑子面前。
“勇山从不撒谎的,你是不信他还是不信别人不会打他。”
赵清河沉着脸又舀了一碗放在她面前,“今天放工回来就看见他端了一盆水在门口洗野菜,对面桃花丫头还教他怎么摘。”
邝氏愣愣的端起碗喝了一口,喃喃自语,“她怎么会愿意带勇山去挖野菜…”
那天打苗氏的时候那孩子也在场…
她该恨才对…
“怎么愿意?我都听说了,你儿子今天中午跪在对面门口给苗氏磕了九个响头!为你们几个磕的!一人三个!”
赵清河砰的一声放下碗,握着筷子气愤地挨个指了一遍她们的脑门。
“都说他傻,你们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们还不如一个傻子!”
“爹,我不傻!”勇山鼓着腮帮子气哼哼地瞪着赵清河,“胡椒姐姐她说,我和栓儿他们一样聪明!”
“我…”赵清河被抢话噎了一下,发现儿子刚才说话很连贯。
“你得给我道歉。”勇山放下碗,认真地看着赵清河,“栓儿让狗蛋他们都道歉了,你也要。”
“我…”赵清河动动嘴,迎着勇山直勾勾的眼神,没好气地开口,“对不住!”
说完大口喝粥,再也不想说话了。
老子给儿子道歉,哪门子道理…
“嗯…”勇山咧嘴一笑,伸手拍拍赵清河的肩膀,“知错就改好孩子。”
“噗…”赵清河一口粥喷回碗里,半转身子彻底不想再开口了。
邝氏端着碗张大了嘴,傻愣愣地看着这两父子。
撞鬼了吧…
要放以往,道歉?
没打他就谢天谢地了。
勇山唏哩呼噜高兴的把碗里的粥喝完,抬袖一抹嘴,慢慢站起来。
垂下眼睛想了想,使劲挠了挠头,又看了一眼对面端着碗坐在门口喝粥的桃花,抿紧嘴巴用力嗯了一声。
“娘,我今天学了一首诗。胡椒姐姐说学了要回去背给娘听。”
“嗯?你去胡椒那学认字去了?”邝氏终于反应过来。
还以为儿子是在那边玩被欺负了,胡椒给出的头。
没想到…
邝氏端碗的手抖了一下。
“孔子著孝经,孝乃德之属。父母皆艰辛,尤以母为笃…”
勇山背了两句停下了,低头倒回去重复了几遍,抬起头对着邝氏继续大声背:“胎婴未成人,十月怀母腹。渴饮母之血,饥食母之肉。”
背了两句又停下了,使劲挠了挠头,转头望着对面桃花对口型连比带划,脸上一喜。
“儿身将欲生,母身如在狱。惟恐生产时,身为鬼眷属…嗯…我记不得了…”不好意思朝桃花笑着抓抓头。
低低的呜咽声传来,勇山连忙转头,神色慌张地蹲在邝氏旁边垂下脑,“我…我是不是太笨了…”
邝氏捂着脸泣不成声,嘶哑沉闷的哭声苦涩得像在黄连水里泡过。
都说她邝大嗓厉害得像带崽的母鸡,无时不刻张着翅膀随时要啄人。
可是谁又记得她刚刚嫁给赵清河的时候是个说话温声细语会脸红的小姑娘呢?
成亲一年,她的肚子还没动静,婆母却给她生了一对小姑子。
月子都是她给伺候的。
村里闲言碎语压得她抬不起头,婆母羞愧得上吊,公爹和丈夫为了凑丧葬钱进山打猎,两个人去,只有一个活着回来。
家里伤的伤,小的小,她咬牙抗了下来。
在娘家门前跪了三天借了一大笔钱把婆母和公爹的丧事办了,又给丈夫请郎中看伤。
两个小姑子用筐子装着,放在地头树荫下,自己一个人干农活。回到家还要做家务给丈夫换药熬药。
那药方里的黄连都没她的眼泪苦。
过了几年日子好了些,生了个儿子,脑子不太灵光,到了三岁话都说不清楚两句。
村里看笑话的多,指着她儿子笑他是个傻子,指着她骂丧门星。
三个孩子出门玩,多半带着一身伤回来。
她终于豁了脸面见一个撕一个,骂遍全村无敌手。
可是,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现在这副不讲理的样子呢?
为什么自己吃过了苦不甘心,要让别人也吃一遍?
姑娘说得对啊,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环山村的人是不待见她,可是他们对勇山却是善意满满,不让别人叫他傻子,跟他说他跟别人一样聪明,还让人给他道歉…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啊…”
邝氏嚎啕大哭,仿佛要把自己受过的委屈一次性哭出来。
“唉,你别哭了,我知道你不容易。我…魏叔也教训过我了,环山村不兴打媳妇,再生气也不行。”
“嫂子,你别哭了。我和香芸现在就去挨家挨户赔礼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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