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后即入夜,整座皇宫似乎被白天里遮云蔽日般的烟瘴灰烬掩埋,映照着此刻死一样的落寞与灰暗,他只身踏在内宫甬路上,不知道就这样走了多久,只因早已无人在意,恍惚间抬眸才知到了泰宁殿,思及从前这里的灯烛一向通明如昼,可如今却漆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幽静使人心思澄明,他如今也确实需要好生梳捋如今的局面。
原本以为最后一役将是三方会猎,可就在大辰昱宁王率兵在攻打程国东境宛州,拼尽全力攻城拔寨的时候,太子宇文陌却南境调转兵锋,直接从后翼生生切断了大辰的所有补给与增兵,却又在最后关头率兵假意营救,逼得昱宁王连其心腹亲军为宛州陪葬,由此大辰三境兵权尽落于太子手中。
今早从北边又悄悄传来了消息,宇文太子竟派人连夜赶往北境与金殖部修好,以亲笔手书加盖东宫印玺为证,竟承诺将自己日后嫡长女嫁予北漠联姻,两家数十年不起战火以护边境百姓。数举并施,攘外安内,为大辰境内世家大族所推崇,可所谓拢尽人心。
思及程国江山易主,他嘴角勾起冷笑,大辰如今竟也要改天换地了。
而大熙以武德治军论人才,睿王凌靖毅统兵多年战功赫赫,在四境军中与朝内中枢皆有极高声望,其又知进退,谦恭为上谨慎行事。陛下虽尚未露出册立储君之意,却也是真真正正地重用这个嫡长皇子多年,以致于许多朝臣私下里都在揣测圣意,说东宫不日便会迎来新主。
他似乎用尽一切法子集中精力在思考着这些,可远处却依旧传来了阵阵刺鼻的焦烟味,逼着他一次又一次将那道印在心口上的血疤合上撕开,再合上,再撕开。
纪庭昀死了,重瑶也死了,程国亡了,而他终于能够撕掉最后一层伪装回到自己,却只能留着这副早已被掏空的躯壳与新的盟友站在一起,不择手段地再去对抗新的敌人。
听闻身前不远处响起的脚步声,他负手而立,朝向那片黑暗淡淡地说道:“你来了。”
凌靖尘观其早已换上大熙皇子的暗金纹边锦袍,明明荣耀加身却倍感凄凉,只平静道:“她今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三个字。”思及刚刚传到军中的朔安旨意,他淡淡一笑再度说道:“还未恭贺瑢王兄获父皇恩赏,册封亲王,还特赐京中府邸以备来日与御史台沈家的姻亲大喜。”
凌靖安冷哼一声道:“似嘲似讽,六弟在山野间竟就是这么学规矩的。”
“公主殿火势燃起时你就在殿外,为何不救她?”凌靖尘淡淡地问道。
若他所记不错,重曦千里远嫁便是为了成全,成全隔于宫城内外那一对天造地设的爱侣,既然如此,面对爱人葬身火海,为何凌靖安真能冷眼旁观?
没人再点灯烛去照亮一座废弃宫城,而这恰恰似乎正合人意,至少不会被看到隐在暗夜背后的那双泛红眼眶,如此,便才敢直面对手冷嘲热讽之下的诘问,凌靖安半晌后反问道:“不论家国,昭宁长公主好歹是你的发妻,那你救她了吗?”
空气再度幽寂良久,凌靖安眼底划过一丝轻蔑道:“所以说,这天底下,唯有你不配指责我。”
此言非虚,两位重氏公主在史书中皆已离世,而他们两个却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用相互指责嘲讽的语气试图去减轻心中的愧疚。
如今尘埃落定,有谁是赢家呢?
脚步声消失在身后,凌靖安再度将自己埋进暗夜中,任凭突然袭来的落雨淋透全身却依旧没能找回昔日那般清醒的头绪,七月盛夏的雨清凉淋漓,可浇在他身上却如细密绵针一般刺痛着全身,不会流血,不会留痕,却阵阵锥心。
沿着黑暗不知走了多久,从被毁廊木桥到青石路,从御茶园走到穆蘅斋,伴着雨声,伴着苍天悲鸣,想哭却发觉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他苦笑着,思及自己这辈子恐怕都不能为这场早已注定的生离死别而痛哭一场。
枯木逢春,转而沐夏,丹枫迎秋,冬阳沁雪。
而这座云平城却是真的死了,纵然再有四季轮回,却也只剩一句亡国旧都。
战火余烬却烧起了一阵灾疫,南川境内与荣穆郡近乎接壤的松风镇却有草毒虫疫再起的征兆。
涞源城药阁的刘闻老大夫因对毒疫之症颇有经验,所以数日前也被人请了过去指点,好在只是小灾小疫,镇内不过数日便恢复平静,而刘闻正欲收拾行装返回涞源城,却又临时提了药箱出诊。
今日的坐堂大夫叫博一青,虽然今年尚不满二十五岁,可却是难得一见的医学奇才,所以被刘闻大夫收做关门弟子,这几日皆随师父在此行医看诊。正提笔在新纸上默写了几味夏季凉火的药,尚未写完便听见前庭中有人进来,他还差两字收笔,便低头客气地说道:“请先坐,我即可看诊。”
来者闻之浅笑,轻声道:“无妨。”
博一青写好后迅速裁好了新纸,抬头看了一眼身前的郎珏公子,观其双眸清明,气形俱佳,行端坐直皆有章势,年纪轻轻丝毫不像是带病之人,便浅笑道:“公子来找人的?”
“在下竹苏弟子苏尘,特来拜会刘老先生寻几味药方子,还请您代为通传。”
博一青闻言后顿时亮了双眸,作揖敬称道:“是苏师兄啊,在下博一青,请您稍等片刻,师父出诊想必快要回来了,我这就派人去知会一声。”
“原来是刘大夫的高徒,在下竟不识,方才真是失礼了。”凌靖尘微微致歉,瞧着时辰尚早,阁中又无其他患者前来看诊,说上几句倒也无妨,便琢磨着随意聊道:“刘老先生医术精湛,却听说是六七年前才去南川药阁的,不知,老先生之前在何处行医?”
博一青只当这是几句日常的客套,也没太深入思考就回答道:“我并未自幼拜在师父门下,而是跟着家父行医,如今跟着师父也不过才八年,之前在淮州汇慈郡,再然后我们就去了来源城......至于师父之前在何处行医,我实在不知,师父也甚少提起。”
正说着,阁外缓缓走来一位提着药箱的银发医者,他早已不是疫病期间来去匆忙的状态,倒是心态平和舒缓,虽脸颊已有淡淡斑痕却身子硬朗,他听辨着阁中传来的阵阵交谈之声,却眉心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