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旻州越近,就越多的是避灾逃难的程国百姓,数不清的老人与孩童昏倒在黄土路边无人问津,饶是心里早有准备,可真亲眼见到何为饿殍遍野时,她还是被现实狠狠地敲打了一番,将随身所带的干粮吃食都分给了那些人,却始终是杯水车薪。
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活着的权利,不论是天家贵胄还是平民百姓。
而任何摧毁生命的战争,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正义凛然,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她曾经想过血尸遍野,山河破碎的样子,可如今亲眼见到,她才知道只一句现世安稳是多少人用命换来的,是多少次鲜血与黄土层层覆盖得来的。
她今日才算真正明白了哥哥曾经的一句话:
他说北境的将军们喜欢带新兵上战场,因为新兵易调教训导,只要告诉他们打赢这场仗就有生的希望,打赢这场仗就能够护一方百姓安宁,守住脚下这片土地,他们就会拼尽一切,奋勇向前。
可是老兵呢,他们上过战场,见过看过了太多的流血与绝望,他们厌恶战争,他们身心俱疲,他们害怕伤痛,他们害怕死亡。
如今的她,手里也沾上了许多条人命,她深谙此理。
惧怕死亡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没见过的人,一种是见过太多死亡的人。
她更是从未见过战场上的凌靖尘,她不知道他每次自战场归来竹苏,同苏谦和她对于战事讲述的那些风轻云淡的寥寥数语,最本初的样子竟然是这般惨烈的场面。
半路上,姜寂初与栗宿停留在路边歇息,两人平日里都不是清冷性子,可现在却一路无话。半晌后前面突然一阵骚乱,只见大家三群两伙地在哉叹着什么,震惊之中掺杂着哀呼的言语,姜寂初眉间一皱,急忙起身走上前去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在说什么?”
一位蓬头垢面的老妇人掩袖自泣道:“荣穆郡亡了,程国也要亡了。”
“荣穆郡亡了?”姜寂初闻言立刻拽住了那人衣袖,颤抖着语气问道:“那平昭王呢?雍景郡主呢?大熙军队攻城之后,他们都去哪了?”
那位满面沧桑的妇人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我们从那边来,只看见黑压压的人铺满了城外的黄土,他们围城整整三日却没有攻城,临逃跑的时候却听说......听说雍景郡主跳城死了。”
逃难的人忙着逃难,那妇人说完便与她肩膀轻轻碰擦而过,可方才那句话却像一场冰凉的寒雨从她头顶浇灌而下,五月初夏时节,她却感到自地面向上渗出的阵阵寒气。
行至荣穆郡外,已是眼见着城关大开,然而城中一花一木皆在,郡内百姓皆受安抚并未受半分怠慢,除却大熙驻军在郡外沿线严密驻守之外,这里似乎竟没有半分战后的痕迹。
可见,从别地流亡至此的百姓只见其一,未见其二。
姜寂初将那枚带来的安国公府腰牌交给了栗宿,深知仅那一件物什便足以通行郡内各处,送走栗宿后,她自己却勒马而返,独自徘徊在郡外的小山上,隔着数千驻军营与整个荣穆郡遥遥相望。
黄昏日落,她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依靠在树边,正欲折回下山才发觉双腿早已麻木,差点跌了一个踉跄,身后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及时扶住了她,自他怀中抬眸而望,她竟恍惚数日如年。
凌靖尘照例解下自己披风披在她身上,低头为她系着带子解释道:“兵士禀报安国公府的人进了城,我就知道是你来了。”见她依旧神色恍惚如在梦中,他便轻柔地将她额间碎发轻轻别至耳后,低声问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姜寂初见他脸颊上的那道血痕尚未痊愈,她轻轻抚过那碎痕,有些嗔怪却更多是心疼道:“新添的伤为何不叫军医好好上药,结痂尚未长牢,你竟由着它被风吹。”
凌靖尘闻言倒是一笑,笑她每次说谎都心不在焉。
姜寂初转过身去在斜阳之下再度远观,只见金黄斜阳自城关而起一直向东绵延万里,远去那看不见的地方,她靠在他怀中叹道:“数不清听过多少次荣穆郡的赫赫声名,如今看来,确实当得起一句千年城池万年关。”
易守难攻的百丈高墙,一跃而下的白衣姑娘,这便是程国雍景郡主被写在史书里的结局。
“卿遥就在城内,但我没见他,至少,我不能以宣亲王的身份见他。”凌靖尘语气里满是愧疚与自责,全无半分夺得城池的喜悦,他苦笑道:“栗宿前辈曾发誓一生仅收三个徒弟,如今,慕延死在我的剑下,而他也是卿遥的同门师兄......估计,他们一时半刻都是不想看见我的。”
姜寂初却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他怀中,她几乎是这一刻才想起来,栗宿前辈星夜赶来此地不仅只想接回徒弟武玉,还是为了早已远赴黄泉的慕延与林浅。
凌靖尘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兵不血刃得来的荣穆郡,他却此生都不想踏进半步。
他的目光落回至她身上,竟不自觉地想起那个毅然决然跃下城墙的单薄身影,那日他也在,他虽亲眼目睹了林浅是如何挟持舞家姑娘在手,却不知凌靖安派人送进去的一封草书都应允了些什么,只知道雍景郡主最终死在了开城门的前一刻,而大熙军队至今都没有踏进郡内半步。
眼见着斜阳西下愈发削薄,他们并肩行至山下,木不成林的荒原闪烁着远处透来的细丝微光,她照旧走在前面,他随着她的脚步跟在身后,却突然眉间一蹙猛地将她拉回自己身侧,持剑的手不由自主地紧紧将人护在身后。
藏匿之人好绝妙的轻功,只一霎的功夫他们两人竟被层层围困在剑阵之中。
双剑瞬间出鞘迎敌,这场没头没尾的争端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只见姜寂初执剑快的出神,剑尖未至,对手颈部已留下致命之伤涌血不止,弹指间便取人性命于无形,可见短短数月,剑气之法已被她重新练化回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然而杀招皆有破绽,她主攻身前却被不知何处飞来的冷箭于瞬间刺破脖颈留下一道血痕。
剑阵犹在,阵型重创不破,冷剑重重袭来,任何被卷入阵中的人都如绵软鱼虾一般被刀斧撕绞,毫无招架之力。随后,他的剑化作一道光华,灿烂而辉煌,凌厉而夺命,剑势汹涌,剑气森寒,像极了无人之巅亘古难融的冰雪,不必触及也已感到那种刺痛周身的寒意,冷进骨髓寒至皮血。
几乎用尽毕生所学,他为她打开了生的希望。
熟悉的剑招重现于眼前,她任由他一招一式地引导着,迅速与他双剑合势,两人攻守相合之间,四周剑阵终于被撕裂出了个口子,一线生机终于得见。
斜阳尚未褪去,有人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最终看到剑阵众人溃败下来,他冷哼一句转身离去,赫连氏的嫡次子赫连觞跟在他身后,从他手里接下扔过来的防身短匕,犹豫再三后停下来跪在他身前,低眸道:“主子,南楼剑阵败了。”筹谋数日的局却就这样败了,总要有人为这场闹剧负责。
凌靖安深吸一口冷气,幸好他独自在异国伪藏数年早已是怒不外泄,怯不胆寒,闻言只淡淡说道:“本王日夜忧虑,唯恐露出端倪叫父皇多年部署毁于一旦,他却在山林避世静度数年安乐光阴,竹苏剑法乃世间之首,可见父皇从始至终都在偏心温誉皇后的两个儿子。”
赫连觞知道他家殿下这么多日以来藏于心里最深处的疙瘩,可他却不知如何宽慰,只能低声说道:“慕延将军死在宣王手里,慕氏族人断然不会忘却此仇,况且他死的极有尊严,您总归是仁至义尽了......家国倾颓又如何,望族仍是望族,重林慕纪四大家族根基仍在,除却重氏一族遭逢灭顶之灾,剩下的人必定重新划归大熙东州接管,殿下提领东境,日后多的是时间慢慢拉拢,收为己用。”
斜阳余晖褪尽,凌靖安却再度缄默,独自走入身前暗夜,仅靠着天际所剩的那点可怜微光照路。
旻州大捷的主帅,开疆拓土的功劳,赫连觞却觉得他的身影从未如此单薄过。
行至城关,凌靖安抬手制止了身后几位将领的执意跟随,独自走进荣穆郡内,漫无目的地走在长街上,刚过戌正时分郡内却空无一人,家家户户窗门紧闭,隔着厚重院墙似乎都能感受到里面手无寸铁的一家老小在瑟瑟发抖。
荣穆郡郡守皆降,平昭王卸甲自尽,照理说旻州四郡皆以划归大熙境内,可凌靖安依旧拒绝了部下为他在郡内布置院落暂歇的好意,一个时辰后走回了城外军帐,赫连觞照旧等候在此。
“殿下,如您所料,纪庭昀死在黎州的消息只能封锁半月,如今想来已经传回云平城了。”
凌靖安平静地道:“那便让他葬在那里吧,不必浪费棺椁送回皇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