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姜寂初都在朔安,她虽然始终记挂着雁山事务繁杂,可奈何有一单生意离不得人,她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留在朔安监看才能放心,所以便应了凌雪娴所盼长留在公主府。
午后,凌雪娴略微困怠便去榻上歇了歇,姜寂初随意找了本书在暖阁里静静地翻看,谁知这本游记看上去平平无奇,深入来看竟愈发有趣令人难以放下,正当她再翻一页饶有兴致时,有人通禀说浮言药阁的大夫亲自到府上来了。
姜寂初只顿了一霎便合上书,瞧了眼趴在那边绒毯上同样小憩的猫咪,低声道:“公主还在午睡,先请她进来喝杯热茶吧。”
半晌后,章娆便行至暖阁外,随身带着的医箱被女徒李碧拿在手里,两人前后踏进殿内,正欲落座片刻待公主醒来,怎知凌雪娴此刻竟缓缓从阁中走出道:“章阁主不必等了,况且,今日你要诊治的人也不是我。”
姜寂初闻声从书架后走出,刚好与站在凌雪娴身侧的章娆直接打了照面,她打量着章娆眸中藏掩不住的惊讶,心里便已有了数,只能故作从容道:“原来是章阁主远道而来,寂初失礼了。”
章娆极为仔细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姜家姑娘,观她眉眼依旧,通身上下无一处细微之变,却与那位杀伐决断的雁山阁主简直判若两人。
说实话,她确实曾对江柒落这个女子十分好奇,以致于曾试想若有朝一日这个女人没了眼中戾气,失了那独一份的凌威自傲会是什么样子,却怎么也不会预料竟近乎脱骨之变,末了竟似笑非笑地说道:“姜姑娘客气了,出诊治病是医家之责,姑娘何谈失礼。”
凌雪娴满腹身心都扑在姜寂初身上,竟丝毫未察觉到面前这两人的不同寻常,只是屏退了暖阁内的所有侍女,独留药阁两位大夫而已,她示意众人先行落坐不必拘谨,随后解释道:“今日请章阁主来只为舍妹,还请您瞧瞧她冬日里畏寒的症候究竟该如何诊治?”
姜寂初本以为她大嫂不过随口一说,谁知隔日便请来了大夫,此刻瞧着打开的药箱和已经被拿出来按序摆放在案的物什,她竟有些说不出口的畏惧,就在她迟疑的时候,只见章娆突然认真地望了她一眼,虽只一瞬间的抬眸,但她却已万分庆幸自己的秘密断然不会被第三个人知道。
诊断结果不外乎是寒气入体,建议好生疗养之类的话,好在凌雪娴十分相信便不枉此行。
姜寂初亲自将她们二人送至暖阁外的长亭处,谁知章娆却突然转身停下,示意李碧先出去等她。
“章阁主还有其他的话要嘱咐?”她抬眸望了一眼沉沉的天色,却并没有即刻变天的征兆,平静地说道:“今日无风无雪,章阁主可以坐下慢慢说。”
章娆随她走进长亭后沉默良久,终是犹豫着开了口道:“我本以为是江湖儿女的痴情,本着看客的心思观望,现在看来竟有些复杂了,至少,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姜寂初站在亭中,凝视着眼前人。
“你既用无义草救命,便知道它的珍贵难寻。”章娆转过身来仔细打量着她,发觉这女人时而聪明的令人生畏,时而却愚钝的要命,笑道:“无义草不可多得,只因它长在西域九寒山流坡崖的背阴处,取药者稍有不慎便会因此丧命,你不会真以为,这要人命的东西是从天而降的吧?”
姜寂初闻言当即怔愣在场,只因她并不知道,从头至尾根本就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些。
章娆观她神色便知自己今日所言十分有必要,继续说道:“我昨日去了宣王府请脉,他的伤寒症候虽然早已根治,可身子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好的,你可知为什么?或者说,你曾经得到的答案是什么?”
章娆见她低眸深思不语,便继续说道:“内伤外伤皆可治而不必养,他若真是仅受了几掌就卧床不起,便也不可能活着走出九寒山......妄缘塔究竟有没有无义草我最清楚,阴林自南疆回朔安后,我便问过他无义草的来历,显然他并不怎么擅长说谎,至少,他并不擅长在我面前说谎。”
姜寂初的脸色愈渐惨白,眉心紧缩渐渐双眸失神,不得已而扶着石柱背靠在侧才不至于双腿发软,手紧紧揪着心口却依旧觉得每吸一口气都是锥心之痛,想要说话却发觉喉咙阵阵发苦,竟连声音都快要发不出了。
章娆将她扶到石凳处慢慢坐下,说道:“我并非想要看你如此样子,只是行医十几年了,听的看的虽然很多,却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舍命之人,我觉得如此付出,你作为收受的一方应当知道。”
她沙哑着嗓子,几近更咽般问道:“他,他究竟受了多重的伤?”
章娆有些不忍,但看她再三祈求的眼神,便摇了摇头叹道:“和你一样几近失了半条命,只怕,已非长寿之人了。”
那双早已红肿的眼眸竟是刹那间失了所有生机般,枯败不堪,泛不动一丝波澜,因平静而凝结的空气却淹没了整个亭阁,淹没了整个南苑,淹没了整个公主府,在她面前结成比荆草尖利的冰晶,将浑身上下划割的鲜血淋漓。她在鲜血汇成的红色之海的海底几近窒息,痛的说不出来一个字,几经挣扎着从鲜血之海游出,本以为是一场救赎。
“姜姑娘!”章娆眼睁睁地看着她吃痛地捂着嘴,却自指缝处不断向外渗着鲜血。
姜寂初猛烈地咳嗽着,身上无一处伤却又无一处不痛,不成想,自她口中涌出的红色液体顷刻间化作泣血般的点点红梅如泼墨般点染着全身月白色衣裙。
两行热泪落下,她怔怔地凝视着紧紧攥着她手的章娆,感受着她温热的掌心,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手冰凉的可怕,只听面前人叹道:“你是我见过最听话的病人,无论我给你配了什么苦药,你问都不问便喝......却也是最不听话的,因为你根本就不在意你自己的身子,我原先还觉得江湖儿女一贯洒脱本不该如此,如今倒都明白了。”
姜寂初苦笑道:“出身所累,况且,但凡我与他有一个人能做到洒脱二字,我们便不会是如今的样子了。”每每提到他的伤,她脑海中总是不断浮现出他面色苍白时醒时昏的样子,却从不知道,他所有伤痛的根源竟是因为她,“若我早知道,便是死也不会对他说那些锥心的混账话。”
不知何时,那只淡棕色的小猫竟独自踩着尚未化净的雪,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来亭阁,然后撒着娇懒洋洋地扑进她怀中,姜寂初却生怕自己身上血的腥味吓到了它,正欲将它放下,谁知那小猫竟浑然不怕,执意要贴靠在她心口处,用它小小的身子温暖着她。
这小猫似乎是极爱她的怀抱,直到二月初十这天亦是眯着眼睛趴在她怀中听完了一件震惊朔安城的江湖血案,抛尸洒血的案子,就连凌雪娴听罢都免不了犯怵惊慌,姜寂初的怀抱却从始至终的安稳平宁,令人感觉不到一丝震惊与恐惧。
说起来也算是原先韩家留下的尾巴,韩弼之的远方亲族中有一庶支是做漕运的,然却动了些不该有的肮脏心思,为了拓宽财路竟搭上了玟州凉城的地方官员做了暗娼买卖,被江湖散派的道上兄弟察觉后又因一时动念而杀人灭口,这不,新生意便随之送上了雁山,偏巧案子发生在京畿地界内,所以引得巡防营与城外驻军同时出动,百姓耳闻眼见便随之恐慌,流言一传十十传百,仅仅半日便早已闹的满城风雨。
不同以往的是,这次弦月山庄江阁主密令杀手不必在得手后留下红玉。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都没有其他消息再传来,案上刚刚添好的新茶尚不得入口,小猫在她怀中睡得安稳,姜寂初却不知为何紧张,她在担心什么?
担心藏于宣王府暗室内的重曦没有借此机会被送到浮言药阁?
还是担心庭鉴司的眼线太过毒辣,不放过任何细小的线索与破绽?
章娆因为抓到裳家女而同意与凌靖尘合作营救重曦,她真的可信,对吧?
“姑娘,茶再不喝就凉了。”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她猛然抬头发现竟是步千语。
步千语手里还端着刚从秋绵斋顺路带回来的绿豆饼和紫薯糕,此刻正有条不紊地在茶案上布置,凌雪娴尝了一口新鲜点心,赞赏确实比府中厨司做的好很多。
“千语做事是一向妥帖的,有她在我身边,大嫂尽管放心。”姜寂初说着便望向步千语,见她朝自己微微点头便知诸事妥当,提着大半天的心才算终于放下,却又见她抿了抿嘴犹豫着说道:“我从嘉延街区一路过来,见到有另外一路人马朝着城北疾驰而去,不是巡防营的人,倒像是......”
“像是什么?”姜寂初有些着急地问道。
“我不认识,但他们个个身材魁梧,一眼便知久经沙场......对了,那马匹不是城外驻军所骑的温良马,倒像是玉门战马。”步千语仔细回忆着她在长街所见,倒也只记起了这些。
“漠北......玉门,惠瑟部......”姜寂初嘟囔着,倒是怀中小猫一机灵地醒了过来,软着嗓音叫了几声,她却似乎猜到了什么,直接将刚睡醒的小猫放进步千语怀里,起身叫人为她备马。
凌雪娴知道她前两日整晚都在咳嗽,可如今阻拦的话到嘴边却依旧没有说出口,见她取了披风便疾步跑了出去,只能叹着气吩咐人提前备好驱寒的姜汤。
一个时辰后,在朔安北郊出城三十里的最高坡顶上,棕毛骏马被拴在四角方亭后,正低头吃着坡上仅剩的枯草,方亭围栏之前立着一个纤长倩影,风过无痕却微微掀起她的月白披风,额间碎发随风飘散凌乱,衣袂飘飞,她却根本顾不得,只踮起脚来怔怔地望着正北方向。
马蹄踏在出城官道上,前后三批人马疾驰而过掀起的阵阵尘土现在依旧能够清晰看到。
眸光低落,却只能暗自嗔怪她自己晚来一步,怨不得旁人。
许是太过专注地望着远方,直到话语声骤然在耳畔响起,她才意识到身后来了人。
“你一向畏寒,冬日里更不该站在风口。”他的声音依旧那么熟悉,三分内敛两分温和。
只是她不知道,余下五分的炽热与深情,他都尽数留在了竹苏漫漫山林之中,不敢带回朔安任由这里的喧嚣点墨晕染。
“调了玉门战马随军,北境难道也要打仗?”姜寂初眼中藏不住的担忧与顾虑早已无所遁形,“南境开战已成定局,北境如今怎能也卷入战火?”
每每提及家国之战,凌靖尘的眉眼间透着运筹帷幄的沉稳,漆黑而专注的眸光中尽是坚毅,言道:“所以必须速战速决,北颡九城还在惠瑟部的手里,他们与金殖部的联姻之实刚刚瓦解,况且现在天下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南边,这便是我北境不可多得的战机。”
“镇北关易守难攻,前有先例......”姜寂初颤抖着语气,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再说下去。
镇北一带是北漠的军事要塞,哪方得到便是占尽地利,一年前大熙被迫与金殖部迎面相战,倘若有镇北关在手便不会那般惨烈,那说不出口的先例,便是她哥哥用命换回的教训。
凌靖尘知道她在怕什么,便认真安抚道:“此战准备已久,况且占尽天时人和,我有七成能胜。”
“还记得去雁山前,你那晚对我的嘱咐吗?”姜寂初话及至此,手脚脸颊早已冷的像寒冰一样,可却丝毫没有回程之意,抬眸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祈求般说道:“这次换你答应我,护好你自己。”
她惧怕漠北,早已听不得‘镇北关’这三个字,北境风霜上一次无情地带走了她的哥哥,如今换做是他统御前方,若出事,她便再也承受不起了。
凌靖尘点了点头却不忍见她忧虑过深,说道:“许久未回竹苏,倒是有些怀念宿城的纸灯。”
姜寂初此刻虽心慌意乱,却始终强忍着,极力稳着语气回道:“捷报回京后,我去竹苏等你。”
“就这些了?”凌靖尘瞧着愈渐沉下来的天气,知道自己不得不动身了,替她紧了紧披风而故意低眸抱怨道:“你跑了好远的路又冻了这么久,就同我说了这几句话,你不觉得亏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只静静地看着他,眼神舍不得从他身上离开半刻,却听他低声叹道:“寂初,这么多年了,我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只要你不逃避,只要你愿意迈出这最初的一步,那么剩下的一切都可以放心交给我。”
踩上亭外落满一地的草叶,只有叶碎的声音才能掩盖住此刻因分别而染上的重重不舍。
他最终上马绝尘而去,而她一如往昔地独自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她突然发现此刻的自己,竟比任何时候都害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