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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槐树红绸(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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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二十五年十月十九

南川涞源城

临近正午,一个身穿淡色披风的姑娘独自推开了这间客栈中一位公子的房门。

尚方南虽早就收到了信,可真到今日亲眼看见这愈发单薄的身影站在他面前,依旧不由得心疼,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先是她,然后是叶凉歌,他总感觉自己悬起来的心就没能真正放下来过。

“你这个样子,若他见了,岂不是心肝都要疼坏了?”他叹了口气,递了杯热茶给她暖手。

“所以才连他都没见,先来见你了。”江柒落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得此挚交好友相伴,人生何其幸,“你的伤怎么样了,瞧着你现在不必留宿在药阁,身上的伤应该是都好了吧?”

尚方南摆了摆手,摆出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言道:“小伤,不足挂齿,还能喝好几坛酒,吃好几斤肉呢。”话锋一转,他开始上下打量着江柒落,方才好不容易露出来的笑容又被拧起的眉头化开,却始终没有开口询问她这近一年间的状况,毕竟太苦太痛了。

“我既然人都来了,自然要去看一眼叶姑娘的,劳烦带路吧。”江柒落拾起放置于茶案最上面的那卷书瞧了两眼,竟还有些惊讶他会在独身自处之时看这种沉淀心境的书,故意挑着眉看他,晃了晃手里的书笑着说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经商之道,难道是打定主意准备着从你父亲手中接下剑阁了?”

尚方南从她手里正欲一把夺回自己的书,谁知江柒落竟有意试炼他的拳脚,两人许久未见干脆趁势在这不大不小的地方里面过了几招,他末了收回掌风看着依旧在她手里稳稳攥着的书,摇头笑道:“输了输了,中午我请,地方你挑。”

江柒落将那卷书放回案上,拢了拢袖子说道:“先去看叶姑娘吧,然后一块吃饭。”

话虽如此,可她的目光自进门起便一直都落在他身上,任谁都能够清楚的看出来,尚方南数月劳心劳神,身体消瘦不少,连带着神色也并不如往昔那般欢快,可她却不止发现这一点变化。

如今看他简短收拾了一下便张罗着出门,她更觉得一定是有哪里不对,怔怔地在原地思考了半晌,末了一把拽住了正欲出门的他,极为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直接问道:“你的剑呢?”

他的佩剑乃是绝世珍品,横泷剑阁珍藏唯此一把,这么多年一向剑不离手,人在剑在。

可今日,他多年习惯朝夕而变,江柒落不得不担心。

“我一时不小心,给......给落下山涧了。”尚方南目光来回躲闪,正在努力地搪塞着,可他也知道,自己骗不过江柒落那一双缜密而独毒的眼睛,只能自嘲道:“既已丢了,我来日再寻个好的就是,我爹再懊恼,也不会拿着此事太久不放的吧。”

江柒落知道尚方南不说自有缘由,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也只能提醒说道:“那是自你曾祖父起传下来的绝世藏剑,尚方伯伯若是知道,定会好好罚你。”

“身外之物罢了,此等物件之所以被老一辈们珍视,无非是因为,这是个无价的身外之物。”

“你倒是看得开......”江柒落暗自叹气替他惋惜,修习剑道之人无故不常随意调换佩剑,如今他一时竟也没有个趁手的长剑傍身,叫她如何不担心,“你若是早说,便从卿遥那给你带把剑来,虽比不上你的战霄,可也总比没有的好。”

众所周知,横泷剑阁少阁主的佩剑有一个极为绝代的名字:战霄。

尚方南低语道:“每日都要去药阁看她,进进出出的也不便佩剑,没有便没有吧。”

两人走在路上,还不忘半路买了两包时下应季的点心和花茶,他提着手里满满的东西笑着说道:“凉歌最爱热闹,在这里治病五个多月,日日都喊着无聊没趣儿,若知道你来看她,肯定欢喜。”

“有你陪着,谁还会无聊啊,恐怕是嫌你闹吧!”江柒落笑着看他,心里却在暗自感慨,五个多月的疗养不曾离开过这座城,甚至不能离开药阁方圆之地,她身旁这位一贯以逍遥玩乐为趣的尚方少阁主几时受过这种憋闷。

两人说着聊着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浮言药阁,今日的坐堂大夫是一位两鬓白发的老者,因连月在这里疗养治病的缘故,尚方南倒也与他相熟,两人打过招呼后便由着其他人导引着去后庭。

前来药阁救治的病人中若有不便挪动的重病者,便是通统在后庭一处偏院里面疗养,倒也安静。

自进入后庭起,所有人都会忍不住放轻脚步,缄言少语,尚方南轻车熟路地领着江柒落穿过后院正厅,走右侧檐下小路不一会便到了偏院,他走过去在第三个房间的门上轻轻敲了敲,等了一会却并未听到往日熟悉的回音。

“这个时辰,她一般都在房中啊。”尚方南不禁觉得有些不寻常,又加了些力道敲了几声,却依旧无人回应,连带着他的呼吸声都沉重了几分,垂下手臂,蹙着眉头就这样愣在了原地。

江柒落率先拉开了房门,果然里面空无一人。

尚方南快走上前去拾起茶案上面那张明晃晃的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不外乎是辞别之意,眼瞧着纸上墨迹尚未干的十分彻底,他紧紧攥着这纸拔腿便追了出去。

江柒落从地上捡起不知何时被他仓促丢在地上的油纸包,轻轻在桌上放好后也追了出去,谁知从小路拐过弯来,竟然看见尚方南独自靠在厅中柱子上怔愣的站着,并没有追出药阁,手里却依旧攥着那张纸,她有些着急地问道:“怎么不追?她这个时辰溜走,前庭的人若没见过,则定是从后庭翻墙出去的,她又带着内伤肯定走不了多远。”

尚方南叹着气摇头说道:“不用追了,我知道她迟早都是要走的。”

江柒落耐心劝慰道:“她一定是不肯继续拖着你留在南川,当初她为何只身离开雁山,如今便是为何离开药阁。这么多年了,我与她相交甚少,所以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在想什么,你一向比我清楚。”

“从朔安到南川,从南川到南疆,从南疆回这里.......如今,我便也不能再追了。”他转过身来走在前面去了厅后一处无人角落的阶下,带着经久不曾露出过痕迹的疲累慢慢坐下,仰起头来看着随后而至的江柒落,他努力挤出一丝苦笑说道:“我日日陪在她身边,就是怕她哪天趁我不注意再偷偷跑去一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可若她真的走了,我便也不会去追,即便我能够猜到她躲到了哪里......就好像靖尘执意把阴林留在南疆一样,那是他能够交托性命的一双眼睛,他为的什么,他又在怕什么,不也是如此吗?”

江柒落沉默无言,两人就这样伴着坐于来往无人的角落里。

不知坐了多久,尚方南率先站起身去找曾经替叶凉歌诊治过的大夫辞谢,从容地处理好了一切善后之事,江柒落则在他办事的间隙,回去方才那房间简要收拾了她留下来不及带走的东西,整理装进包裹后一并交给他。

两人就这样再度一道离开药阁,走在正午喧闹的长街中,她率先开口说道:“若你在南川再无旁的事情了,干脆随我回茶庄小住几天吧,反正从芙菁城回朔安也不算绕远。”

尚方南知她好意,点了点头说道:“我家在涞源城有分阁,我下午去打个招呼,你也累了半日,今儿就在这里歇了吧,明日一早我随你回去,也有好久没见卿遥了。”

他们在尚方南一直留宿的那间客栈分别,江柒落站在楼下目送他离开,看着他一路走到长街尽头再也看不到人影,正欲迈步进客栈订下今晚的房间,却突然感到身后不远处多了一双眼睛。猛地转过身去,她清楚地看见在街边买糖人的铺子旁边处立刻缩回去了一个红衣人影,她见状心中已经了然,便安然走进了客栈,再也没有多看一眼。

夜晚时分的夏尧湖边灯火通明,江柒落独自沿着湖边闲逛,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到了水面上的那一盏盏河灯,叹道南川民风开放,未出阁的姑娘可以和心上人共放河灯同祈心愿。

偶然间听起身边人闲聊天的话,似乎是说涞源城里有一棵十分灵验的老槐树,许愿极灵,有不少人都是从附近州郡特地赶过来就只为了诚心许下一个愿望。

听罢,她低下头淡淡地笑了,不由得想起竹苏云崖的红梅树上还系着不少各色带子,上面的愿望林林总总怕不是有几十个,可从来没见师兄师姐的愿望灵验过。

顺着涌动的人潮随意走下去,不知何时竟从喧闹走向了寂静,抬起头来竟是满树红绸如遮天蔽

日般的一棵巨型老槐树,心里默念着这树怕不是真的成了精,足足有八九个人这么高。

槐树边是两排明亮亮的灯火,似乎照亮了半边天。

她仰起头来一看,只见上面较高的地方似乎有个晃动的人影,瞧着身形似乎还是个姑娘家,江柒落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就为了一个愿望,独自攀爬到这么高的地方,饶是都传这红绸系的越高越灵验,这姑娘也实在是个不多见的执着人。

偏偏今日月黑风高,那姑娘眼见着手一抖,那好不容易搭在树枝上面的红绸便随风飘了下来,江柒落走过拾起来正欲重新递给她,只是随意一瞥之下竟有些冒失,瞧见了这上面的字。

辽化萧宁彻。

心跳在刹那之间竟略有凝滞,她蹙眉深思,不知为何总觉这名字似曾相识。

那姑娘还在槐树半身处僵持着,江柒落只能从旁找了长树枝,系上将红绸重新递了上去,听上面的声音道了谢,她仰着头问道:“听人提起,要月圆之夜前来许愿才会灵,姑娘这是?”

这一次被系紧的红绸果然经住了下一阵夜风,那姑娘缓缓从上面攀爬下来,落地后拍了拍手和身上的尘土,走过来向略微比自己年长的江柒落行礼福了福身,笑着说:“若真有慈祥心软的神仙愿意管凡人的这些事情,便不会每月仅赐一个恩典之日,每每月圆之夜有太多人聚于此,纵使是神仙也忙不过来,我偏挑今日唯我一人,又将红绸系于高处,神仙若在定能记住我的愿望。”

江柒落浅笑着回以半礼,言道:“姑娘高见,在下佩服。”话音刚落,她便看到那姑娘右手手掌边似乎有道伤痕印记,便出于关心继续说道:“姑娘似乎是受伤了,可是刚才不小心擦到了树干?”

那姑娘眸光流转,举手投足间尽显明媚灵动,笑道:“这是几月前不小心被锐器所伤,如今快要长好了,多谢姐姐关心。”巧笑倩兮,眸光浮动沁人心脾,她再次作礼言道:“涞源城,舞瑾瑜。”

江柒落心下了然,凭靠这姑娘全身织锦的装扮,再加上此等远异的眼光见识,当属不凡。

既知其身份,她便回礼同样坦诚道:“芙菁城,姜寂初。”

朝中将臣府中的女眷,她自然要以姜家身份相对,以免日后突发之事。

不知为何,舞瑾瑜在听闻她身份的那一刻竟怔愣在原地,缓和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太过失礼,连忙致歉说道:“姐姐见谅,因姐姐名讳实在与偶闻之人太过相像,故一时失礼。”

江柒落起初并没有在意,只是笑着安抚道:“这有何怪,天底下重名重姓的人太多了。”

“敢问姐姐,可是上碧茶庄的姜氏?”意识到如此直接询问太过唐突无礼,舞瑾瑜赶紧又加了一句话解释道:“姐姐莫要见怪,因家父喜茶,故平日里与上碧茶庄有所相交,我也是因此有所耳闻,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倒也多谢令尊光顾茶庄生意了,妹妹有空不妨来茶庄小坐,今日出门仓促,来不及给妹妹下帖子邀请,他日直接过来就好,茶庄必要好生招待。”

此言一出,便是将她的身份彻底坐实,再无可辩。

两人简短聊过几句后便互道辞别,只是江柒落在顺着原路返回的时候,竟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不知是那似曾相识的萧姓名字,还是这位一面之缘的舞将军府大小姐。

尚方南在夏尧湖边找到她的时候连连喘着粗气,抱怨道:“你去哪了,不是说好在湖边见吗?”

“我去瞧了瞧那棵有名的老槐树,还遇见了一个姑娘。”言及至此,她抿了抿嘴干脆问道:“你可听说过,芙菁城的姜寂初?”

尚方南打开扇子故作深思,“经验告诉我,这听起来像是个美女......”话音刚落,江柒落当即拍了他一掌,搞得他不得不正经起来,赶紧继续道:“自然没有,这是谁啊?姜寂初?哪个姜啊?再说了,人家姑娘的闺名,我就算见过这人,也未必知道这个名字吧!”

江柒落认真地说道:“姜卿遥的姜。”

扇子在掌心猛然一合,尚方南恍然大悟道:“那不就是他们姜家的姑娘嘛,南川宁州境内赫赫有名的大姓唯此一家啊。”他看着她的神色不太对,追着问道:“怎么了,难道你刚才遇见他们姜家的姑娘了?这好办,明日一早咱们回芙菁城见了卿遥本人,一问就知道了,不管族姐族妹的,他还能不认识啊?”

“倒也不用,名字而已。”江柒落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连尚方南都从未听闻过姜家姑娘的闺名,舞瑾瑜又是如何得知的?又因何而对这个名字或者是这个身份有刚才那般惊诧的反应?

她寻了湖边石阶一处无人的地方,坐下来似模似样的点了河灯,用手三两下轻轻撩拨着水波,让那河灯飘向远方,低语道:“涞源城还真是热闹,一点也不输给朔安,反倒尽是北方没有的江南风景呢,就像这夏尧湖,与朔安的梦玺湖比起来不知道强了多少。”

“这还用你说?涞源城是南川最富庶的城,也是整个大熙除却端州西江城之外最有名的地方,堪称南都!自然有它独到之处。你想啊,连天子南巡都会亲临的地方,哪能差的了?”

江柒落看着河灯越飘越远,眸光所至恍惚间竟已经分不清哪盏灯是她方才所点了,侧过头来看着他,言道:“尚方,我再问你一人,你知道便知道,不知道也没关系。”

尚方南倒是笑了,扇子一挥十分慵懒地靠着石柱道:“随便问。”

“辽化,萧宁彻。”江柒落自知方才窥探舞瑾瑜的红绸实在不妥,可就是耐不住心尖痒。

“你等会,我总觉得不久前在药阁还听到过这个名字呢!”尚方南眯起眼睛来紧紧皱着眉,“让我想想,我肯定能想起来的!”

半晌后,只听他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地说道;“我记起来了,刘老大夫调阅医案的时候在找患过蜂血疹的年轻人,想要取他们的血提前研制一种药,防备明年初春草毒虫疫再起......那时他曾经感慨过,说若是这个赋州辽化城的萧宁彻还活着,倒是最适合采血的人。”

“十一年前,南川赋州辽化城遭逢灭门的萧家?”

“对,这家唯一的小公子就叫萧宁彻!”

“他去世了?”江柒落深知方才那红绸是祈愿平安的,绝不可能挂上一个逝者的名字。

尚方南倒是少有的认真,坐直起来说道:“刘老大夫话里面的意思,不就是说他已经不在了吗?浮言药阁分阁开遍大熙各城,特殊病例患者的医案估计会整合在一起,就像这个草毒虫疫。别的不说,至少南川境内的奇特医案都会统一记录在册的,所以,身份应该不会弄错。”

话音刚落,他又记起来一桩稀奇事,继续说道:“提起这桩采血的事,我倒是记得清楚,几月前卿遥远道来看我和凉歌的时候,竟还被刘老先生拽着不放,硬是被放掉一整瓶血才走。”

“那年芙菁城爆发草毒虫疫,卿遥也在,他也患了病,只是万幸被医好了。”江柒落回想着两年前的往事,每每提起当时凶险,至今都觉得后背发凉,满是后怕。

半晌后,她转念想起来问道:“不对啊,得过草毒虫疫之人的血难道也可以用?那当年也有不少人活下来呢,为何刘大夫偏偏提起萧宁彻?”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理解没错的话,刘大夫的意思是卿遥是因患过蜂血疹才会活下来,之所以没有和我多言,应该是不想透及隐私吧。”尚方南当时一门心思都在叶凉歌身上,并没有深究当年姜卿遥与草毒虫疫的事情。

不知不觉已临近亥时,他们瞧着逐渐四散的人群,深知该回去了,所以相伴朝着那间不远处的客栈走回去,只是江柒落一进房间便神色沉重,她静坐窗前努力地贴合复原起所有细碎的事实。

十一年前萧家的惨案,姜卿遥的身世,那句姓萧之坦白,还有萧宁彻依旧存活于世的事实。

不仅如此,还有舞瑾瑜的身份,她手掌处几月前划过的利器伤痕,那个祈愿萧宁彻平安的红绸,以及她对于姜寂初和上碧茶庄的莫名惊诧。

江柒落低头苦笑,不觉感慨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抬起手将窗子关上,淡青色窗纱透着淡淡桂香,只可惜早已不是月圆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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