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夕染的脚步声消失在塔中天梯第五层,阴夏轻声叹息着净了手后便缓缓走出了妄缘塔,却没成想被堵在了刚出塔外的二十步之处。
“请前辈撤掉四处搜寻叶凉歌的南楼门中人。”
阴夏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极尽恭敬的动作,面前的白衣姑娘双手曲叠低头福身朝她行了东陆人的高阶之礼,并且在尚未等到对方人答复之前并没有半分起身的意思。
“叶筠茳的女儿,区区南楼恐怕还奈何不了她的性命吧。”
江柒落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态,平静地说道:“南楼是这世上第二个弦月山庄,只因为门中人行迹极为隐晦不似山庄那般展明,所以名气才少为天下人知。”除却不为名气所累,南楼还有极难破解的五人剑阵,她心中明白,若叶凉歌仅凭一人之力恐无法安然逃脱。
话音刚落,谁知她竟然被阴夏亲自扶起,进而便听到了难得的真言:“不必这般恭维,他们有几斤几两,我心中有数......说实话,你拿到弦月山庄的阁主之位是回报我的救命之恩,可我却没有义务去帮你营救挚交好友的心上人,毕竟,叶凉歌手中握着整个天下的武林秘辛,没有人不动心。”
江柒落独自行至药圃外围,阴夏紧随其后,看着她随手自柳树上折下了一根吐露着新芽的枝条,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不容置疑的事实:“南楼到现在都没能抓到叶凉歌,自然也没有拿到她手里叶筠茳阁主的手书,而她单打独斗周旋数月,身子到现在恐怕已经吃不消了。可咱们这位叶姑娘的性子倒是至刚至烈,即使被抓,宁愿毁了手书叫天下人不得见,也不会任由手书落到不该到的人手里。”
一叶新生,柳条尽折,初生落土,往尘不复。
从她的语气中虽看不出任何急迫与焦虑,不同于方才那般恭敬的姿态与礼数,江柒落把东陆人自古先礼后兵的斡旋之法演绎地淋漓尽致,“晚辈去弦月山庄是为了报答前辈救命之恩不错,所以,救叶姑娘的条件倒是可以另外谈。”
阴夏挑了挑眉,瞅了一眼地上被折断的沾满尘土的柳条,只觉眼前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子太过聪明了,只好戏谑地嘟囔了句:“说了一圈,还是让我帮你救人。”
一双沉静无波的深潭清晰倒映着南疆顶级医者的面庞与嘴角淡笑,江柒落朱唇轻启,字字珠玑:“准确的说,应该是我帮前辈杀人,对吗?”她用眼神指了指妄缘塔下的方向,“算日子,塔底关着的人在我之后两个月便被送来此处,同在塔内,我每日恩受着南疆圣手的救治,而他却无时无刻地徘徊在阴阳两间的生死边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就是为了等待着一把正确的剑来了结他的性命吗?”
阴夏并没有半分计谋被戳穿的颓败,相反却有些出奇的笑意:“纵使你没见过他的脸,却肯定知道他的名字。”为了抓这个人,南楼门中整整死伤了二十四名顶级剑客。
“何人?”
“公玉繁津。”此人是南疆三皇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早年被逐出皇族之后,独身以剑客身份行走江湖,最近十年中更是游走于南川与南疆一带。
思及此处,江柒落回应以嘲讽般不屑的语气,全然没有了理应对医者的敬意:“前辈想为我夺取阁主之位铺路,大可不必如此费心。”
阴夏似是早就习惯了江柒落一半尊敬一半轻蔑的阴晴态度,轻飘地落下一句之后便朝向塔内走去,全然不顾身后之人究竟会不会跟上来,“用公玉繁津的命换叶凉歌的命与叶筠茳的手书,你不亏我也不亏。”
江柒落眉梢处闪过一丝极为隐晦的弧度,随后还是迈出了那一步,越来越清晰的低喘声在这死一样安静的空间越来越清晰,她沿着石阶一层一层地走下去。
看不到尽头的阶梯通往的是暗无天日的炼狱,在这里,从缝隙之中透进来的光线瞬间就被黑暗啃蚀殆尽。酷刑每一刻都在上演,期待着下一场会是怎样的万劫不复。
这间阴森地牢的墙上挂着数不清的铁环,地上铺满了错综盘曲的条条黑蛇长链,它们蜿蜒向前一直伸向黑暗中央的他。
他的胳膊和腿上被束缚上了冰冷的铁链。
地上的鲜血,犹如一朵妖治的花,以一种抵生漫死的极致状态开到荼蘼。
“秦襄?”江柒落眼中满是惊讶,他不是西川秦家的旁系内族子弟吗?
公玉繁津啐掉口中积血,一朵荼蘼花顿时绽开在这满是罪恶的凄冷地上,他缓缓抬眸借着壁上灯火的微弱光亮看清了面前人的脸,苦笑着说道:“真是惭愧,让你来到这种腌臜地方见我。”
阴夏就站在十步之外的地方,平静地目睹着一场旧识重逢。
“你真是南疆四皇子公玉繁津?”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两年前与凌靖尘游历江湖时结识的那个执剑挽弓降烈马的逍遥剑客,与此刻被层层铁链束缚着的落魄皇子会是一人。
公玉繁津沙哑着嗓音,却依旧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往昔般灿亮,可惜失败了,他的嘴角依旧不时地有血渗出,他低声问道:“苏尘呢?你重伤的几乎没了命,他怎么不在你身边?”
江柒落说并没有说话,只是眸光似是而非的躲避着他望向她的眼神。
“你可知,他并非苏尘?”那些年他奉命暗中保护大熙六殿下,谁知道这两个自傲的竹苏弟子在进入西川翩岭之后便再无音讯,那是他第一次在危机时与凌靖尘正面相见,也是第一次如此近的见到被凌靖尘死死护在身后的江柒落。
自那时才明白,这两人从不需要他的保护。
苏尘有绝世剑法护身,而她有苏尘。
江柒落平静地答道:“你也并非秦襄。”
谁知公玉繁津突然仰起头肆无忌惮地大笑了起来,他败了,岂是败在今日?
一旁的阴夏却突然走上前来并且开了口说道:“错了,他就是秦襄。”说完,侧过头来得意地看着江柒落有些怔愣的目光,唇角一勾继续说道:“掌控着大半南疆细作动向的庭鉴司南川副执事,秦襄。”
江柒落霎时便死死地凝视着阴夏,难以置信的后退了两步,似乎是在阴夏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便明白了这件事情从头至尾的用意:
想要撤掉南楼而救尚方南和叶凉歌,此人必死。
若她亲手杀掉公玉繁津则必会在江湖上名声大噪,可杀掉秦襄就会彻底得罪了庭鉴司,届时只能进弦月山庄保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只要她坚持做一辈子的江柒落,就必须走在这条路上,不能回头。
除非......
江柒落抬眸再一次望向这个毫无半分风姿绰约痕迹的少年:“公玉督嘉的贵妾曾听命于你,据说她至死都拒绝开口供出其他细作,你可知她的下场?”
“知道。”就在这间地牢里,他亲眼看着那个死去的女人躺在不远处的石台上面被阴夏从上到下剖检了个干净,却没能发现半点蛛丝马迹,“但我等从不会主动背叛。”
阴夏插了句嘴:“你若是怜悯此人,我可以放人就当他从没来过,但同时便不再保证叶姑娘和尚方公子的安全。”说完这话,她面对着故作镇定的江柒落,亲手递上了一把刻着南疆纹饰的长刀。
秦襄却突然说道:“我若死了,庭鉴司南川分司便不会照常运行,朔安那边会在得到风声的下一刻便派出人马远赴此地重启事务,不再信任所有与我联络过的细作,重新织起一张更庞大的网来拢住所有他们想拢住的......”
话音半落,只听见长刀刺穿胸膛的血肉撕裂之音,带着刹那间弥漫开来的血腥味,与不久之前那个女人的味道融为一体,交织交缠,响彻起血滴子交杂落地的幽音。
风音荡起,塔外垂柳重叠绵。
童声依旧,绿荫草木戏连连。
伴随着鲜血自口中涌出,江柒落努力守住他最后一刻的眼神涣散,在他耳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多谢。”伴随着另外一声摩擦之音宣告着秦襄的死亡,那是江柒落自他胸膛血窟窿中拔出长刀的声音,她不顾半身白衣沾染着尚未冷透的热血,眼神生冷的就像一束闪着寒光的刀刃盯着阴夏,嘴唇微动说出的几个字,似乎下一刻就要再次用这把长刀割开这位医者的黑紫之心:“留他全尸,送归大熙西川入土为安。”
阴夏未发一言,平静地迈出步伐踩着秦襄的血离开了妄缘塔底。
江柒落目送着她背影消失于阶梯之上,心中了然,面对这番坏规矩的要求,她到底还是答应了。
走上前来,江柒落抬起的手停住了半空,带着温度与人情的掌心就这样停留在了距离他脸颊半指的地方,不再向前。有那么一刻,她拼了命地想要记住他的名字。
可他究竟是公玉繁津还是秦襄,她却不知道。
他十四日后酉时收到南疆传信的时候,在宣亲王府的红梅林中独自坐了整整两个时辰。
红梅尚未得见,他却似乎能够依稀看见秦襄身下流淌着的每一滴热血。
此番过后,南楼剑阵中的尚方南与叶凉歌便能得救。
此番过后,叶筠茳阁主那封记载着东陆江湖之秘的手书得以保住。
此番过后,庭鉴司被迫拨出人马奔赴南境重启谍网,而落在他与重曦身边的眼睛至少减至一半。
他闭上眼睛疲累地倚靠着红梅树,心如明镜,却只觉胸肺处拧绞般的痛楚。
此番过后,苏尘与江柒落便彻底分道扬镳,再无瓜葛。
佟管家在梅林外已站候了半个时辰,眼瞅着已将近亥时初刻。
眼看着他家殿下终于起身朝着林外方向走来,他便从怀中拿出刚刚收到的一封密信,赶紧走上去带着些焦虑的语气禀报道:“殿下,这是刚从梁府里面递出来的消息。”
凌靖尘打开这一纸书信后,凭着园壁处垂挂的灯火简单阅看,“梁家试图控告姜氏门下的文臣与睿王私相授受,结党营私,至于他们究竟要定谁的罪,如何定罪,咱们现在还不知道。”
佟管家听后立刻皱着眉头说道:“可若真等到折子递到了龙案上面,一切就晚了。”
凌靖尘负手迎风而立,想起了躺在书房案上那些连夜整理好的东西,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嘴角闪过一丝笑意:“赈灾款被私挪一案,大理寺初审也就这一两天了吧。”
“大理寺办案向来看人眼色,这种事情恐怕会故意拖沓,还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呢!”
“那咱们就再给大理寺加一把火......赈灾一向是个肥差,这次旭王兄若眼睁睁看着银子再次落进了梁家和韩家那里去,肯定不会向上次那样坐视不管。”
“殿下的意思是?”
“先有灾,才有赈灾。凉城一年前修建的堤坝防不住水灾,说到底是工部的责任,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若非当时梁韩两家及时联手补上了账上银子的空缺让人查无可查,工部韩尚书早就革职查办了,可如今咱们有原账簿在手,便是拿到了实证,任谁也抵赖不得。”
坏人交易难免留下痕迹,作为日后牵制双方的筹码,也是自己的保命符。
佟管家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亮了起来,“老奴想起来了,当时听别人提过几句,说陛下明显龙颜不悦却并未开罪。”
凌靖尘直接在廊下坐下,伴着夜阑微风却丝毫没有回书房或是寝房休息的意思,将这一封书信拿在手里面上下随意翻折,似有深意地说道:“父皇当年明知道底下人中饱私囊但没有凭据,毕竟天灾难料,纵是天子也不能把所有祸事都归结到办事官员身上来,以免人心涣散,加之也没有人递弹劾的折子,所以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则也是在给梁家和梁皇后留颜面......可如今旭王兄与韩家不睦,眼下绝不会放过的。”
就在年前,旭王三殿下因为爱妾母家的亲戚被韩弼之的侄子打成残废的事情,与工部韩弼之一直不睦,这事俨然成为了京都人士茶余饭后的谈资,无人不知。
“也不知真假,据说韩尚书有个手下是有些渠道在漕帮的,与地方那边传递消息最快,恐怕咱们赢不到几个时辰的先机。”
“所以动作要快,毕竟梁家与韩家那边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账簿遗失的事情,未免到时候旭王兄的人守不住这些重要的人证物证,咱们要替他办好最紧要的地方,他只管把折子递给父皇就好了。”
话音刚落凌靖尘便站起了身,佟管家看着还以为他家殿下是准备回寝院了,“亥时三刻了殿下,您先歇吧,老奴回去把东西理好,明日一早就着人悄悄漏给旭王殿下的幕僚。”
只见凌靖尘摆了摆手,目光再次望向暗夜中的那片梅林,淡淡地说道:“你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在这里想明白。”佟管家办事他一直都是放心的,所以不想再过问这些党争利益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