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筠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些许是惺惺相惜的两个人,下意识地就觉得不对劲。
叶昀本该是中午离开,可是马车行到半路,她突然想起荀筠送给她的那块深海蓝玉还丢在大营。她不放心,又怕若云或若雪找不到,硬要亲自回去拿玉,如此等她再次回到大营时,前线急报传来。
贺荣战死,鞑靼大军朝元城奔来,而荀筠那边遇到了对方主力精锐部队的攻击。
不论长平和若雪若云怎么劝谏,叶昀再三考虑后,她决定留下来。
平日看着再娇小瘦弱不过的小丫头,忽然披上一件银色披风,抽出荀筠悬在架子上的一把长剑,一步一步迈出了中军主帐。
她来到主帐外的台阶上,望着已经漆黑的夜色,突然扬起长剑,对着满营寨到处乱跑的将士喊道:“将士们,不要惊慌,不要害怕,我们还有机会赢!”
叶昀一声清脆的呼唤,如暗夜里的幽泉将大家心头的急躁给荡涤地干干净净,许多慌忙奔走的将士听到她的声音,骤然停下了脚步,纷纷望着她。
长平知道叶昀决心替荀筠守营,自己劝也劝不住,也只得助她,故而立即站在她身边,对着众人喊道:“郡王妃在此,请众将上前议事!”
“郡王妃?”
大家惊愕地你望我我望你,一些人脸上渐渐有了喜色。
荀筠的郡王妃在这?
有几个激灵的士兵立即将营寨里的守将给叫了来。
叶昀见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知道是荀筠留下驻守元城大营的将士,她脸上褪去以前的稚嫩和娇气,胸膛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气,她一手高高昂起长剑,一手轻轻覆上肚子。
她朝帐前的将士喊道:“将士们,我是荀筠的妻子,我是大雍郡王妃,主帅不在,我便是守营的主帅,请众将听我号令,与我一起坚守元城!”
她声音铿锵如玉,激情澎湃,颇有几番巾帼英姿,霎时激起了所有人的勇气。
“请王妃吩咐!”
几个将领带头喊道。
“我等听从王妃号令!”
“好!”叶昀放下长剑,精光闪闪的眸子在最前面几个将士的身上一一掠过。
“宋将军,你且将敌情说来!”
那位被点名的宋将军立即汇报道:“回王妃,鞑靼主帅摩竭和主将尤勇正在兵攻胜城,如今是一位白衣男子领着两万兵马朝云州而来,刚刚得到急报,他们已经借北风攻破了白霞镇,贺荣将军…”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他战死了,现在敌军正在火速朝元城赶来!”
“敌军抵达大营大概需要多久?”
“不到半个时辰!”
叶昀心下一凛,立即吩咐道:“你且迅速派人前去元城,通知守将准备迎战!”
“是,属下已经派人去了城里头。”
“宋将军,我们大营内还有多少兵马?”
“只有一万五,郡王安排了五千骑兵在白霞镇与元城之间机动,白霞镇出事,如今正是他们在拦截,不过看样子,也拦截不了多久!”
“好,你且带六千人出城,三千人在敌军出现时偷袭上去,另外三千带着火矢待敌军进入大营前面的广坪后,借北风火力攻击,但见辕门金鼓三声,开始攻击!”
宋将军闻言神色一亮,这个郡王妃果真有谋略,一开口就给人眼前一亮。
“遵命!”
“去吧!”叶昀神色镇定。
“是!”宋将军扭头立即点了人带人出去了。
叶昀再望着剩下几个将领,“成将军带三千兵马出营,埋伏在后头,等到前方火折子一起,你从后方掩袭过来!”
“遵命!”那成将军也立马点了人带兵出营准备。
“剩下的几位将军,你们且把所有校尉喊来,本王妃有一个军阵需要临时操练,一旦练成,定能拖到大军来救!”
“遵命!”
将士们这下步伐也沉稳了不少,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一番布置后,剩下的两个将军领着二十来个校尉进入了大营。
叶昀喝了几口酸梅汁,忍住身体的不适,在沙盘中跟二十个校尉讲述军阵的精妙之处,好在这些将士正是先前荀筠调教过的,一点即通。
殊不知荀筠上次军阵步兵居多,这一次恰恰留在军营的大都是步兵,给了叶昀这个巧便。
不过一刻钟,众将士将军阵了熟于胸,有了底气,带着各自兵士出营列阵。
等到众将退出中军主帐后,叶昀伏在若雪的肩上咳了好一会。
“主子,您这是….”若云递给她一杯水,急得眼泪哗啦。
叶昀如今怀着孩子,哪里经得起折腾,要是万一有个好歹,她们怎么跟荀筠交待?
荀筠岂不疯掉?
可是事已至此,现在大军等着她指挥呢,她铁定是走不了了。
“长平,你待会为我掠阵!”叶昀没有理她们两个丫头,而是吩咐陆长平。
“是!”长平恭敬地拱手一拜。
叶昀最后从怀里的瓶子里掏出一颗护心丹,吞了下去。
她的手覆上小腹。
“宝贝,你一定要撑住,你一定要勇敢,跟娘一起打仗,一起赢这一次,为你爹爹守好后方!”
她清澈的眼眸里绽放出果毅的光芒,随即,她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朝营寨外走去。
元城的大营站在元城外,这是整个大雍的中军主寨,大军的粮草辎重都在这里,决不能失。
她坚信有荀筠定能击败敌军,到时候会回援元城。
至于现在的对手,毫无疑问,肯定是荀筠所说的那个幕后军师。
那么她且会一会这个白衣公子!
夜越深,黝黑的苍穹跟个巨大的旋涡般,吞噬着无边无际的狼烟。
远处,厮杀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动人心魄。
“五千精骑败北,一半牺牲,一半逃去胜城方向!”
“敌军击败宋将军前三千兵士,正过山头而来!”
听着源源不断的军报,叶昀不为所动。
她很清楚,既然对方是整个鞑靼幕后军师,必然是非凡之辈。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他是个中原人,很可能就是大雍人,而他既然对云州一带如此熟悉,没准他曾是大雍的军人!
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让叶昀心生一股奇妙的感觉,一股不安。
远远的,她看到了冷风中高昂的旗帜。
那是几面黑龙旗,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可见对方在隐藏身份。
眼看鞑靼骑兵如蚂蚁一样涌过前方山头,跟着守营的几位军将顿有胆寒之色,如果对方不管不顾冲过来呢?他们记得野蛮的鞑靼贼子都是这么做的。
然而这一次,鞑靼的作风还真让他们吃了一惊。
对方进入大广坪后,竟然齐齐整整地列在那,似乎在等候号令,也似乎在观望。
这又是中原人的打法!
叶昀眯了眯眼,看到了暗夜深处那个骑着一骑白马,昂然立在山头上的白衣男子。
只觉得他如天神一般降临在那,似乎有着一股藐视天下的锋芒。
她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明明站得这么遥远,却给人一种近在咫尺的压力。
特别大的压力,仿佛只要他一挥手,这世间万物就会化作灰烬。
她久久地凝视他,到最后,居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只是那人隔山隔海散发出来的冰冷苍茫之意生生褪去了她心头的熟悉。
他是敌人!
叶昀这么忌惮他时,殊不知山头上的白衣男子也在远远地注视着营寨这边。
不可思议!
他这么琢磨着,眼前那严正以待的军阵给了他太大的震撼。
刚刚得报荀筠在胜城,那么此时此刻,在这里布阵的人又是谁?
只见那军阵前方摆着三列篝火盆,里头军阵若隐若现,并不能窥测清楚,原本哨楼上的篝火也被熄灭了,故意将军阵隐在暗夜中。
唯独在军阵后方辕门之前,他看到一辆战车,战车上站着几个人,隔得太远他看不出是什么人,只是觉得仿佛有女子也有男子。
不过连荀筠他都不怕,还怕谁呢?
整个大雍可堪与他斗智斗勇的,一个是荀筠,一个是白坚,荀筠现在胜城,白坚被困在京城,眼前这人无论是谁,他都不会放过。
他扬起了一面令旗。
前锋出击!
“杀!”
瞬间马蹄雷动,战鼓喧天,不知道哪个位置传来的雷雷战鼓声还是让鞑靼贼子有几分惊慌。
毕竟上次被荀筠的军阵给杀惨了。
白衣男子一直紧紧盯着战场,他需要根据战况随时调整战术。
即便胜城不破,他也不着急,今日破了元城,切割贺州与胜城的联系,逼近云州,足以让荀筠胆寒。
再加上他后方还有援军,他还有机会破胜城用他的灯车越过长城,攻下大同,杀入京师。
他十分自信,自信自己在任何逆境都能成功。
只是很快,他发现那三列篝火有蹊跷,可以左右移动,一开一合,他的前锋两千人竟然被关入里头,如此没有逃脱的机会。
他不慌不忙,再挥令旗,弓箭手箭如雨下,射向那军阵。
这一招给叶昀造成了不小的阻力。
她瞬间着人击出三声金鼓。
白衣男子闻声眉头一皱,怀疑对方有偏兵,果不其然,他侧后响起了一阵厮杀声,火矢如漫天飞羽射向他的大军。
他立即抽调后方部队应对偷袭。
看来这布局者十分狡猾,先走了一波偷袭,让他放心大胆进入广坪,很快又来了一拨,让他腹背受敌。
这人让他刮目相看。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很快他又听到一阵厮杀声。
他躲开火矢昂头看去,却见营寨后来了一拨袭兵,这下他眉头真的皱起来了。
如此今夜很难再攻下元城,要是等荀筠缓口气来,那还了得。
“公子,我们要不要撤退?再这样下去,恐怕损失惨重?”侍卫焦急问道。
白衣公子眸光一眯,望向那军阵后方的战车,那里有一丝光亮不疾不徐,从容不迫。
不行,一旦放弃,功亏一篑,摩竭已死,如果今日打败,他很难再得到信任并重新组织这么精密的复仇了。
“全面攻击!”他挥下了最高的战旗。
“杀!”
鞑靼汉子十分凶猛,一个个不怕死地在军阵中乱穿,如此背水一战的精神,激发了鞑靼铁骑最原始的兽性。
叶昀短短时间布起来的军阵被对方冲乱了。
这就麻烦了!
到底时间太短,来不及大规模演练和熟悉就面临大敌,能撑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
不过就算军阵乱了又怎样,前后偷袭给对方造成了极大的困难,而目前进入阵中的鞑靼贼子已无出路。
鞑靼损失十分惨重!
“公子,对方军阵仿佛乱了!”
白衣公子闻言立即策马往前一瞧,果然发现暗夜中,对方的阵型似乎不如先前那么有秩序。
“好!”
他相信以鞑靼铁骑的威力,这些大雍战士不是对手。
无论白衣公子还是叶昀都在静静等待这一场厮杀的结果。
谁都没有占据明显优势,不知道将鹿死谁手。
不过二人都是聪明到极致的人物,面对这样的胶着战局,都在思考退路。
“王妃,怎么办?长久下去于我兵不利!”长平担心道。
叶昀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她望着战火纷飞的夜色,喃喃开口,“如此只能再布一个阵!”
“什么阵?”长平常年跟在荀筠身旁,对阵法有一些了解。
叶昀勾了勾唇角,定定道:“鬼火阵!”
“来,长平,我画给你,你来给我布阵!”叶昀蹲了下来,在战车上拿着一把刻刀给长平演示。
白衣公子这边也做出了相应的部署,宋将军那三千火矢偷袭过后,剩下的鞑靼贼子缓了一口气,白衣公子抽调出三千兵士以备后战。
在白衣公子与叶昀僵持之际,荀筠那边的终于大局已定。
“郡王,是郡王妃,是郡王妃在组织将士抵御那个白衣公子!”
有将士哭着过来给荀筠禀报战情。
荀筠跟沈旭都镇住了。
荀筠和沈旭起先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贺荣这么轻易的被杀了。
贺荣一死,如果白衣公子兵攻大营,以剩下的那些将士,无人是他的对手。
白衣公子有这等本事,区区宋河几人哪里抵得住。
荀筠和沈旭在跟剩下的鞑靼贼子鏖战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元城很可能保不住了。
只求尽快结束胜城这边的战事,尽快回援元城,趁着对方还没站稳脚跟再把元城夺回来。
可是此刻哨兵告诉他,叶昀挡住了白衣公子的进攻。
荀筠八百年头一遭热泪盈眶,几乎要为自己的小娇妻呐喊。
她是那么瘦瘦小小,她是那么温柔可爱,她还怀着他的孩子,她居然能抵挡得住白衣公子迅猛的攻击!
自她嫁给他后,她那般撒娇憨傻,让他快忘了她曾是惊才艳艳的苏允儿,她曾是文武双全的苏相苏靖忠的女儿。
她大哥气壮山河,战无不胜,她二哥更是文韬武略,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
是啊,她居然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他守好了家门。
娶妻当如是!
荀筠擦掉自己泪水,扬起长矛,对着大军嘶吼道:“沈旭留下守城,蒲江和安堂随我杀回元城!”
“是!”
战士们打得热火朝天,正在情绪最高涨的时候,个个猛夹马肚,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元城方向奔去。
肮脏不堪的沈旭骑马在胜城脚下,望着荀筠的背影泪水哗哗啦一阵往下滚。
打了这么多年仗,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惊心动魄,气壮山河。
值了,这一生值了!
他一点都不担心接下来的战局,他深信荀筠一定能夺回元城。
此刻是黎明最黑暗的时刻。
经过两个时辰的鏖战,元城大营前尸积如山,血腥味一阵比一阵浓。
叶昀快受不住,已经干呕了好几回。
战事很快见分晓。
她还剩三千精锐,而对方也只剩三千铁骑。
此时此刻,她迎风而立,站在战车最前头,左右各是一千五的兵士,而她正前方则是一个鬼火阵!
夜风鬼魅,战事将歇,唯有篝火燃裂的声音在双方军阵中徜徉。
远处白衣公子一袭白衫,赫然坐在马上,看不清楚容貌,看不清楚神情。
叶昀绷紧了嘴角,扬手一令,哗啦啦,一阵火星子如烟花似的朝着敌军炸裂。
霎时,对方退阵。
叶昀紧紧盯着夜色中那个白衣男子,只见他也抬手一扬,顿时暗夜里有六个黑色身影凭虚御风朝鬼火阵掠来。
叶昀看清对方布局时,心里顿时镇住,那人居然一眼就看出鬼火阵的布局!
长平那一瞬看到了叶昀脸上的凝滞!
对,她似乎完全懵掉了!
“王妃!”他试图喊醒叶昀,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她可不能慌神呀。
叶昀身子一抖,缓过神来,随即再一扬令旗,鬼火再次移动,又一阵火星子飘出,正中其中两个黑衣人,黑衣人往回撤。
长平发现叶昀面若凄厉,泪水双流,神情大恸。
“王妃,您怎么了?您说话呀!”他喊着。
若云和若雪同时摇着她的胳膊。
叶昀怔怔望着夜色中那个白衣男子,胸口如骇浪滚过。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他懂鬼火阵?
鬼火阵可是他们苏家的不外传的密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