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长安一路押解至朔州,这一路已经走了上千里了。
沈家各路亲戚受此案连累被要求家产充公折赃,那些官兵好像根本没存让他们活下去的心思,一路上想尽各种法子搓磨他们,沿途皆有倒下的人,沈南玉目睹着怀胎的母亲被一刀砍死,惊怒之下昏厥过去,竟不知弟弟沈北安此时是落在了哪个州府手里了……
沈南玉靠着栏杆平复了一下心绪,她的身后是一株被削了顶的半截枯树桩子,在这凛冽的冬日中,居然还有一截枝杈上挂了数片零星叶子,拴着铁笼的链子绕过树桩,留下数条深浅不一的勒痕。
前面的街道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沈南玉透过乱发凝目望去。
只见两匹快马正在集市中热闹追逐,前面马上的少年身披大氅,脚踏烈马,一身顽劣之气隐藏不住,后头青年一身青衣短襟,显然是个护卫。
突然间前面少年手中长鞭如银蛇一般朝面前一个身披兽袍下颌纹着青纹的壮汉卷去。
那鞭法刁钻,纹面之人闪避不及,一个壮汉竟被这少年用鞭子卷起扔了上去,再重重砸下,等起身时,已是鼻青脸肿,嘴角渗着血。
围观的人暗喝一声彩!
这少年臂力好生了得。
纹面之人踉跄了两步,满口的酒气熏天,勿自不知死活地破口骂道:“哪里来的黄毛小子,敢找爷爷的晦气……”
旁边有人说道:“快咻声,这可是镇西王府的晏二公子。”
听到“镇西王府“几个字,纹面之人脸上显了一片惊疑之色,但他也是干过刀头舔血营生的人,咽不下这口气。
“打狗还得看主人,二公子无缘无故给我这么几鞭子怕是不给洞蛮帮面子吧?”
那少年双目微眯,修长的手指摩梭着银鞭,佻达而又轻蔑地说道:
“洞蛮帮算个什么东西?”
围观的人听了这话都倒吸了口凉气。
这洞蛮帮乃是盘踞在城外万仞山上的一个蛮夷小族,族中人自称洞蛮帮。
万仞山地势极为绝险,山石突起如凌峋剑矛,普通人根本无法前行,但洞蛮族人却是皮坚骨糙,可以在岩石上任意跳跃如飞。
过往,洞蛮帮不与大誉人多打交道,也就是将山货拿到这人市上换取些盐巴布匹药物之类的,但这几年,因连年战乱,洞蛮帮却成了一个实际上的土匪帮,他们在山中屯兵堡垒,打劫过往商旅,偷盗各地人口充做人奴,碰上洞蛮帮的人,要么花钱买命,要么有命去无命回,渐渐地,洞蛮帮竟将渭州等地通往关外的路口皆把控在手里,连官府通行尽都要事先打点。
官兵原先也绞杀过多次,却因万仞山山高险峻,是天然的攻防屏障,所以这洞蛮帮逐渐有恃无恐起来,光天化日就敢在集市上往来。
而且前段时间朔州巡府一家五口皆被灭门,私间传闻这与其请旨派兵重绞洞蛮帮有关。
冤有头,债有主,而今镇西王自阳谷关兵败后退守朔州城,只怕就是朝廷要向这沉痼毒瘤拔刀了。
这小子如此生猛,竟敢当众就挑衅这洞蛮帮之人,只怕果如坊间传言,镇西王府的二公子的确是个冒失胆大的?绔公子哥。
那纹面人眼神阴鸷:“二公子什么意思?”
少年薄唇轻启:“拿出来。”
纹面人纹丝不动,面上的青纹透着森森厉色。
少年唇角微微一勾:“别让我说第二遍。”
纹面人忍不住冷笑道:“怎么的,自称常胜将军的镇西铁骑吃了败仗,就把气撒在洞蛮帮上,未免忒小气了些。”
少年闻言,周身寒意顿生,语气渐凝:
“这个气该不该撒在洞蛮帮上,来日冤屈忠魂自会向心知肚明的人咆哮问话的。”
“……”
沈南玉听到这里,目光微微一动。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如蝗虫一般。
——洞蛮帮以往在道上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劫富济贫,如今却专干坑蒙拐骗这种勾当了。
——可不是,也不知道哪个硬茬子能收拾得了这帮子悍匪,镇西王也不知道能不能指望上了。
——镇西王虽打了败仗,可手握几十万雄兵……
……
纹面男的颊面鼓起,看着是憋了口气,只避重就轻地说道:“洞蛮帮帮小势微,我等今日见识了镇西铁骑得有多了不起,今日挨了几鞭子是我眼拙,改日定来向二公子讨教!”
那少年仰头冷冽一笑:“我等着你。”
这少年人没多大,锐气却不可一般,他胯下的马鼻腔喷着粗气,四蹄躁动不安。
那纹面之人解下腰间别着的一个银钱袋子,往边上一个乞讨的老妪身上扔去。
那老妪拾到袋子,连连拱手作揖,感激涕零地说道:“谢谢二公子,二公子真是菩萨心肠,我会给二公子烧长寿香的……”
那少年指了指她身边躺着的幼儿,说道:“赶紧去看病吧,免得又被人抢了去。”
老妪连连叩头作揖,卷好麻席上的孙儿,往人市尽头的医馆而去。
围观之人见这一幕,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纹面之人胆大妄为,抢了这二公子的银钱袋子,居然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挂在腰上,没想到这就被事主撞见了,也真是活该。
纹面之人也趁众人交头接耳之际,目露阴狠之色,一边缓缓向身后的人群中退去,一边却悄悄伸手朝右侧腰部探去。
沈南玉突然伸手摘过一片叶子,凑在嘴边急促地吹了起来。
声音高亢而凄厉,正是漠北一带马群受到狼群攻击时牧民的哨音。
少年胯下之马听到这哨音,猛然受惊,一声长哨,前蹄蹬空,马身几乎直立了起来,像是被什么叮了一口似的,猛然向前蹿去。
众人惊得“唉哟”了一声,纷纷向四周避让开去。
少年身下的马油色发亮,刚才站定时就刨动不安,一看就是匹刚刚驯服不久的烈马,而这少年虽身形挺拔,但也只是弱冠之龄,只怕是要被这马掀下来,那可是非死即残。
却见那少年面色一凛,臂力猛涨,握着缰绳的手上青筋暴起,他似是明白以自己的力量不足以与这发狂的成年大马硬拼,转而双脚一夹,并没有强行阻马,而是由阻借势,紧紧伏在那马背上像道离弦的箭一般飞冲出去。
青襟护卫连忙纵马追去,口中急呼:“公子小心!”,也扬鞭急追而去。
隐在人群中的纹面男人看着少年离去,哈哈大笑道:“算你命大,让你见识一下洞蛮帮的威力。”
旁边人说道:“惹了镇西王爷的混世魔王,小心够吃一壶的。”
纹面男浑不在意地道:“什么镇西王的,洞蛮帮本事通天,怕个逑!”
旁边人摇了摇头,有眼力见的早一溜烟跑去将军府报信去了,一时之间便四散而去。
那纹面男却是几步追上老妪。
老妪再次见了这凶神恶煞的主,慌张抖索个不停,只能叩头求饶不止。
纹面男劈手夺过她手里的袋子,在手上颠了颠,吐了口痰,骂道:“费尽心思还是回到了小爷的手中,小屁狼娃子,还没断奶就敢找爷爷的晦气……”
老妇哭道:“大爷,求您了,我孙子快要病死了,要不这银钱您拿大头,好歹留下药钱,他真是不行了……”
纹面男人一脚狠狠踹过去,破口骂道:“死老太婆,一个没毛的小屁孩,死了就死了,值什么打紧的,大爷我帮你一把……”
他手中银刃翻转,一刀结果了那早已气息奄奄的稚童,扬长而去,只余下众人目瞪口呆,被这洞蛮帮的奸悍骇得一动也不敢动。
老妪遭此劫难,喉头咕咚一声,似乎邪怔了一般,竟一言不发往旁边的柱上撞去,一时之间,两命呜呼。
而那纹面男人却在众人敢怒不敢言中扬长而去。
天空中落下飞絮,寒气透心凉。
疯老头鸡爪似的手指头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看吧,救一个,就死了一双,这买卖真是赔了……”
沈南玉放下手中的叶子,一时缄默不语。
疯老头笑嘻嘻地道:“晏二一定会回来带你走,你得带上我,要不然我就说你是蛮夷细作,你就别想进镇西王府了。”
沈南玉倏然回头,神色晦暗末明。
阳谷关兵败,镇西王上了奏折,才牵出了贪污一案,突然出现的镇西王府二公子便是这涛天迷雾中的一块浮木,沈南玉竭力寻找着下脚点,只要稍有疏忽,沈家的希望就会烟消云散。
这老头子,什么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