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云泽惨被剑意阵法压在九层经塔的塔门这边,到今天为止,一旦细数下来,就已经过去了差不多能有一个月零两旬左右,经塔外面闹得风风雨雨,混乱不堪,就连经塔里面也被波及了一次,所幸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只是仰仗秘法闯入经塔想要抓人的陈子南被冯铄发现,最终脏腑经络受了些伤,变成一团乱麻,被冯铄亲手抓住脖颈如同拎着一只鸡仔那般丢了出去,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意外。
修士走在修行路上,往往一步一个血脚印,挨打受伤,不算什么稀罕事儿,只要还没丢了自己的性命,就终归能有熬过的时候,然后继续走下去。
所以云泽的反应依然算不上太大。
皆因更早之前,当罗元明扛着那座刻满了姓名的石碑出现在经塔附近,从此堵在经塔门前的时候开始,这从头到尾整场风波的全部过程,就已经全被原本只知外界不太平静的云泽,悉数得知。
心湖曾有涟漪几次泛起,但又很快就会平静下来。
这让故意拖延至此才将外界风波悉数告知云泽的冯铄,有些无可奈何。
...
这一天,早就已经不再继续装模作样的冯铄,忽然拿了一只瓷碗出来,里面装着约莫半碗清水,在冯铄手掌覆住碗口,缓缓拂过之后,水面立刻荡起几层纹豰细细的涟漪,之后就有客舍那边的景象从中浮现,正是惨被镇压在客舍当中无门可出的乌瑶夫人与孟萱然,前者坐在一把椅子上闭目养神,后者则在一旁正与乌瑶夫人说着什么,只是隔了一碗清水,听不见半点儿声响,只能见到曾经也是天下绝色的孟萱然,如今眉眼之间尽是疲惫与沧桑,脸颊要比之前消瘦不少,甚至就连往常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没有心思再去打理,略显蓬乱,比起面色苍白,双手拳峰血肉模糊的乌瑶夫人,没好多少。
冯铄将碗托在掌心,递到正在安心站桩炼精化炁的云泽面前。
后又刻意挪转碗水之中呈现出来的景象,且被冯铄伸出两根手指插入水面,延展拉扯,不断放大,直到房间门板上早已干涸的血迹清晰可见,这才罢手,与正在观看水中景象的云泽笑着问道:
“感受如何?”
云泽瞥他一眼,将此番呼吸吐纳之数做完之后,方才身形微微一提,放下无形抱圆的双臂,然后动作缓慢且艰难地挪动身形,重新一屁股坐在地面上,背靠墙壁,又取了一坛梨花酿出来,费力举起,喝了一小口酒。
冯铄也不着急,伸出一手作出叩门状,在柜台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之后就起身走入这座用来遮掩云泽身形的阵法之中,但在柜台后面,却也同时多了另一个冯铄出来,与寻常时候并无不同,做出俯首案上的动作,手里拿着一只毛笔写写画画,只是纸上呈现出来的内容,却已不是那座简易阵法,而是另外几种看似图画一般的灵纹构造,大大小小的圆圈一个套一个,又有一些灵纹交错织成看似字体符号一般的小阵穿插在各个角落,看似规整,却又有些不太规整,让人一眼看去如观天书,莫名其妙。
而这真正的冯铄,则是在云泽身旁盘腿坐下,同样背靠墙壁,将那瓷碗清水摆在云泽面前,缓缓说道:
“你也不必怀疑其中景象的真假,客舍那边同样属于补天阁所有,既是如此,也就自然会被护阁大阵笼罩在内,只要身为坐镇之人,那么很多事情做起来就会相当方便。恰好不久之前韦副阁主为了整理书本,刚刚来过一趟经塔,我就顺势与他要了一些坐镇之人的职权,这才能将客舍那边的景象呈现出来,让你瞧上一瞧。”
云泽喝了口酒,瞥一眼递到面前的瓷碗清水,面无表情“哦”了一声。
是真的如何,看到了又能如何,反正自己也在这里出不去...倒也不是出不去,毕竟冯铄从未将他禁在此处,想要离开,随时都行。只是经过罗元明之前一段时间的“胡作非为”之后,整座补天阁已经一片大乱,但究其缘由,这一切祸乱的根本其实全都出在他的身上,而他一旦离开这座能够遮掩身形的阵法,将自己暴露出去,那么他在这段时间之内莫名失踪的真相自然就会随之暴露,也就难免引来众怒,继而沦为众矢之的。
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迫于罗元明的武力震慑,那些名字曾被刻在石碑上的人,曾被罗元明一个一个打过去的人,应该不会轻举妄动,但也只是短时间内不会轻举妄动,而接下来的日子,绝不好过。
无论是他,还是罗元明,或者陈子南,以及其他曾经参与此事的人。
就像如今经塔中的那些缩头乌龟,其实打从很早之前,要比陈子南三天前忽然闯入经塔更早一些,这群被迫躲在这里避难的家伙,就已经有了联手的趋向,只是因为相互之间尚且不能完全放心,生怕有人会在这种时候暗里捅刀子、背后动手脚,这才迫不得已只能强行按下蠢蠢欲动的心思,将联手之事一再搁置。
但这种趋势显然已经无法阻拦,并且必定能成,而究其源头,则是早在罗元明刚把这些人的名字刻在石碑上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会有这种情况出现。
云泽闷不吭声喝了口酒,将自己已经知道的这些,前前后后全部梳理了一遍。
心里一阵恼火。
可具体是在恼火什么,却也说不清楚。
是恼火罗元明做事莽撞,不曾考虑后果如何,这才导致此事变成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还是恼火冯铄身为幕后主使,亲手促成了这一整场风波?亦或许穗安这位极有可能才是真正幕后主使的补天阁阁主?
又或是...自己?
倘若能够早些预见自己失踪之后竟会扯出这些事来,又何必在这能够掩藏身形的阵法当中待到今天!
云泽扯起嘴角,狠狠咬牙。
很多事,其实现在仔细回想,就会发现很多蛛丝马迹,其中又以那座压力恰好是在自己承受极限的简易阵法,故意如此的痕迹最为明显,可偏偏当时没能察觉。并且之后几天,随着自己修行境界的缓慢攀升,阵法带来的压力也在随之缓慢增加...哪怕这个痕迹并不明显,可若能够仔细一些,再仔细一些,哪怕无法从中发现事情的端倪,也该有所察觉,然后心生警惕,以便能在之后听闻外界并不平静的时候,可以更加及时地反应过来,早做应对。
可偏偏已经事到如今了,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云泽看了一眼瓷碗清水当中呈现的惊险,又略显艰难地举起酒坛喝了口酒,这才嗓音滞涩地开口问道:
“二娘三娘怎么知道我不见了。”
冯铄深深看他一眼,抬手覆住碗口边缘,缓缓抹过,其中景象就已出现很大的变化。
画面当中,乌瑶夫人面前悬有一座巨大铜镜,里面同样能够呈现另一幅画面,正是刚刚当初刚刚结束入阁考核没过多久的青雨棠,正与两人说些什么,之后画面一转,就见嘴角带血的乌瑶夫人咬牙切齿,正一拳一拳砸在客舍房间的门板上,鲜血四溅,也让整幅画面晃动不止,孟萱然干脆已经昏死过去,正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冯铄解释道:
“乌瑶与孟仙子在得知你已下落不明的事情之后,第一时间,就想要冲进补天阁寻你去向,不过这事儿并不符合补天阁依然保留的规矩,就被韦副阁主借由护阁阵法将她二人一并关押在那客舍当中,不过孟仙子毕竟只是入圣修为,生平修行又极少与人打打杀杀,便与乌瑶相比,差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干脆没能受住无形中的镇压之力,直接昏死过去,倒是乌瑶此人,哪怕自身修为已被阵法完全压制,仍是仗着早年间身为剑修养出来的蛮横肉身,不断尝试打破客舍房屋,脱离镇压。”
说着,冯铄忽然笑了起来,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可惜啊,乌瑶毕竟是以剑气见长的剑修,再加上本命飞剑早就断了,自身杀力一下子就被削减大半,任其肉身再怎么蛮横,也没可能一举打烂有着阵法加持的客舍房屋,而且为了维持阵法,多花出去的那些灵光玉钱,也不至于会让韦副阁主感到心疼。”
云泽忽然脸色一沉,咬紧牙关抡起手臂,将手中酒坛砸了出去,只是因为阵法压力太过沉重,酒坛脱手之后,便直接砰然一声趴在地上,而那酒坛,也被早有预料的冯铄抬手挡住,随后手腕一扭,就将酒坛稳稳当当托在掌心。
低头再看,里面的酒水还有一半。
冯铄咧嘴一笑。
“呦呵,这么客气呢,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谢谢嗷!”
云泽格外费力地翻过身来,喘着粗气,眼神阴森盯着冯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冯铄笑呵呵地瞥他一眼,举起酒坛喝了口酒,然后故作享受地哈了口酒气出来,将那瓷碗清水重新揣入气府之中,又四下看了一眼,确认周遭无人注意此间,便转身返回柜台那边,驱散了那个灵纹勾勒而成的自己,重新落座柜台后面,老神在在地瞧着纸上的几座海外阵法图,一边喝酒,一边拾起旁边的毛笔,继续写写画画。
...
柳瀅与栾秀秀打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某种默契,或者约定,两人每天早上都会或早或晚赶来经塔,有些时候是柳瀅先到,也有时候会是栾秀秀先到,若是后者,栾秀秀就会走去经塔内部,背靠书山闭目养神,并不理会身为此间守经长老的冯铄,若是前者,柳瀅却会留在塔门这边,与这段时间以来已经逐渐熟络的冯铄随意闲聊,但闲聊内容,却往往不会牵扯补天阁的事,所以之前几次柳瀅问起,为什么经塔这边忽然多了这么多人,为什么经塔门前会有一个光头和尚守着那座满是人名的石碑,冯铄全部都会一带而过,并不多说,之后则会转而问起柳瀅最近看了什么书,学了什么理。
之前就有那么一次,大概是在三天前,冯铄与柳瀅闲聊之时偶然提到的一件事,准确来说是一句话,以及之后两人闲聊的内容,让云泽有些不太高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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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的真正出处,很难说,版本谈不上多,但也不少,所以它本身更像一种广泛流传在市井坊间与江湖之中,就逐渐形成的俗语,但也大致可以分成两种,一则出自佛家某本古老经书,一则出自儒家某部典籍,而这两种有关来历出处的说法,则对文字含义做出了同样的解释,只是在此之外,另有一种流传在市井坊间与江湖之中的解释,更加广为人知。
前者译作人当修行自身,否则天地不容。
后者则为自私自利而辩解。
关键在于一个“为”字。
对于这句话及其深意,云泽并不偏向其中一个,毕竟两种解释本身都有具备某种道理,只是前者属于君子之道,是那双脚离地的圣贤道理,而后者属于小人之道,是那踩在脚下的现实道理。但如果非要云泽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其实他是有些偏向后者的,毕竟世道已经混乱至此,行走江湖,走在修行路上,就等同脑袋拴在腰带上,当然需要自私自利,才能活得更好一些,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不知前面的道理。
所以两者之间的关系,在云泽看来,大抵属于眼睛看到的风景,以及脚下走过的道路。
倘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会略显偏颇。
柳瀅就是只知后者,不知前者。
当然这也是跟栾秀秀只知后者有着一定的关联,再加上柳瀅看到的那本历史典籍,同样引申了这句话的后一种含义,就难免如此。
而在当时,两人聊到这句话的时候,冯铄也只是笑眯眯地不断点头,并且亲口承认,“这句话确实就是这么个意思”。当然冯铄的回答本身没有什么太大的毛病,只是有些事柳瀅没问,冯铄也就没有主动去说,仅此而已。
此事之后,云泽还与冯铄问了,他是否知道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冯铄理所当然地点头承认,这就让云泽有些恼火,但也没在这件事大做文章。
...
看过瓷碗清水画面景象之后的第二天。
天色刚亮不久,柳瀅就已经到了经塔这边,与冯铄打过招呼之后,便伸长脖子往里看去,未在书山那边瞧见栾秀秀,就转过身来双手扒在柜台上,踮起脚尖,好奇问道:
“冯长老,你每天都在里面写些什么呐?我能看看吗?”
冯铄抬头看她一眼,哑然失笑,从旁随意拿了一张手稿出来,微微举起,让柳瀅可以看到上面的写写画画。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莫名其妙。
冯铄便将手稿放回原处,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与柳瀅笑道:
“都是一些灵纹阵法方面的东西,你这丫头年纪还小,又不是走了补天士的修行路数,从来没有接触这些,当然看不懂。”
柳瀅面露茫然之色,就只“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许是最近一段时间的偶尔闲聊,确实是让两人相互之间十分熟悉了,柳瀅便在稍稍迟疑了片刻之后,忽然放下脚尖,转身来到柜台侧面,伸出脑袋往里张望。冯铄就只笑了一下,并未阻拦,柳瀅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跑去柜台里面,好奇看着桌面上堆了一摞又一摞的许多手稿,上面写写画画的内容,多是古怪,并且还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古老字体,存在于某些大圈套小圈的图画当中。
对于灵纹阵法,柳瀅似是相当好奇,便与冯铄大胆询问起来,只是小丫头口中问出的问题,时常会将这位守经长老逗得啼笑皆非,却也不会厌烦,往往柳瀅问了,他就细心解答,但小丫头毕竟没有修行灵纹的基础,所有很多问题,绕着绕着就回到了关于灵纹的基础方面,哪怕柳瀅在于这个方面天赋不错,往往能够举一反三,可冯铄却也很快就没有了继续解答下去的兴致,便随意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就将灵纹阵法的事情搁在一旁。
两人闲聊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内容。
在此期间,柳瀅时常会踮起脚尖看向塔门方向,瞧一瞧栾秀秀是否已经来了经塔,但不知为何,今日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仍没见到栾秀秀,就让小丫头有些担心,便连与那冯铄聊天的时候,都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毕竟这段时间以来,补天阁里似乎很不太平。
冯铄便适时住口,不再多说。
柳瀅双臂叠放柜台下面的那层桌面上,再稍稍弯腰,就恰好能够搁住下巴,实在是闲来无聊,又忍不住担心,便冲着面前那摞手稿呼呼吹气,吹得最上层几张宣纸哗啦啦地抖个不停。
偶尔还会双手撑在桌面上,伸长了脖子将脸露出柜台上层的桌面,朝着塔门外边张望片刻,又恰好能够瞧见那座石碑身旁正在堵门的两人,所以没能找见栾秀秀的身影之后,柳瀅就会看向那两人。并且每当此时,小丫头总会眉关轻蹙,神情凝重,甚至眼神当中明显要比以往时候多了些敌意与审视。
塔门外的两人,罗元明不予理会,陈子南却会偶尔看来。
小丫头只会抿一抿唇瓣,并不避让,也不说话,更不会多做其他举动,稍后就会双臂放松重新落地,继续趴在桌面上吹纸。
如此过了几次之后,冯铄便暂且放下毛笔,转过身来,为了避免柳瀅发现,所以动作幅度不算大,一直都在尽量遮掩被他丢在座椅另一边那些没能来得及收起的酒坛子,然后就与柳瀅问了一个这段时间不知已经问过多少遍的老问题,算是聊天解闷。
“柳姑娘最近这段时间又读了哪些书、知道了哪些学问道理、瞧见了哪些古代圣贤流传下来的名言?”
小丫头停下吹纸的动作,一边回想一边开口道:
“我也不知道那些书本都叫什么,书皮都是破破烂烂的,不过我知道有几本书好像是儒家著作,我在里面看到了一些以前听人说过的句子。”
冯铄面露好奇之色,继续询问。
柳瀅便掰着手指与冯铄细细数来。
什么“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什么“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全部都被柳瀅张口就来,不过真正能够理解且通透的,却是少之又少。到最后,柳瀅又说了一句“以德报怨”,仅限于此,就再也没有其他下文。
说完这句之后,小丫头便噘着嘴巴重新趴在桌面上,眉头轻轻蹙起,似乎有些不能理解。
冯铄面露意外之色,直起腰来,皱着眉头好一阵回想,这才终于记起,在经塔六层确实有着一本儒家典籍,并且还是来历久远的古人手抄本,放在如今,哪怕其本身并非真本,也能算是真本了。但也正是因此,书籍本身就难免会被岁月侵蚀,再加上书籍进入补天阁之前有些保存不当,就又多了一些虫蛀痕迹,所以其中有些句子,并不完整。
很显然,“以德报怨”就是没有保存完整的句子之一。
冯铄看了面露苦闷之色的柳瀅一眼,想了想,便俯身凑到近前,悄然间便以身形继续遮掩身后之物,笑问道:
“柳姑娘觉得这句话不对?”
柳瀅眨了眨眼睛,沉默片刻,这才终于“嗯”了一声,后又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我也不知道具体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好像不该这样,应该是真想做到以德报怨,会很难吧...”
冯铄又问道:
“栾姑娘不曾与你解释这个?”
柳瀅抿了抿唇瓣,没有说话,想来也是不曾问过栾秀秀。
冯铄笑道:
“这些书本,若是遇见不懂之处,还是要多问一问的,就像这次,如果你曾问过栾姑娘,就会知道‘以德报怨’的后面,其实还有另外三句,并且流传至今,广为人知。所以这句话一旦完整说来,就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柳瀅闻言一愣,心下暗自揣摩片刻,这才终于恍然大悟,心情欢快地笑了起来。
恰此间,栾秀秀终于姗姗来迟,走入塔门,被柳瀅瞧见之后,立刻极为欢快地离开柜台迎了上去,一番询问之下,这才得知,原来栾秀秀是被一位相识之人请去说话,这才被迫迟了一些。不过具体原由究竟如何,栾秀秀倒是不曾亲口说出,只让柳瀅先去经塔六层继续看书,她还有些事情要做,等到事情做完之后,自会上楼过去找她。
柳瀅虽然心有好奇,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还是没有多问,乖乖照做。
等她离开之后,栾秀秀脸上的温柔笑意就立刻收敛起来,眼神阴冷,寒光毕现,并不理会柜台后面的冯铄,也不避讳,目光看向迎面走来的一位高大男子,两人边走边说,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聊起了有关联手之事。
栾秀秀的名字其实也在塔门外的那座石碑上,属于往日里曾经做过杀人夺宝之事的众人之一,同时作为栾秀秀背后靠山的栾氏妖城,也曾与云温书有过矛盾。不过按照徐老道当时与罗元明万里传音的说法,这所谓的矛盾,其实有些不值一提,就只是他与云温书、乌瑶三人某次的恶土之行,途中偶然撞见了几个栾氏妖城的小人物,正被几个恶土当中活着的生灵大肆追杀,为求自保,便见死不救,后被如今已是栾氏城主的鸾凤得知,便相互之间起了些口角,仅此而已。
所以栾秀秀的位置也就只是相对而言比较靠前。
可即便如此,栾秀秀也依然没能来得及躲入经塔或是饭堂之中,就被罗元明找上门去打了一架,哪怕厮杀途中已经化出本体鸾鸟,仍是惨被罗元明抬手扯下的一条星尘浩渺砸在脊背上,从高空跌落,坠向地面,脏腑经络全都遭受重创,一团乱麻,伤势不可谓不重,只是外伤极少,便稍加掩饰,就不曾被柳瀅察觉。
甚至一开始的时候,就连云泽也不曾有丝毫察觉,还是后来罗元明扛着石碑跑来堵门,冯铄与他交代这段时间事情经过的时候方才知晓。
不过在那石碑上,栾秀秀的名字倒是早就已经被罗元明随手抹去,如今再看,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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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只剩光滑痕迹。
但罗元明可以不去在乎这些手下败将,一心全在寻找云泽下落的这件事上,可身为手下败将的他们,或者时至今日也还被迫在做缩头乌龟的这些人,其中绝大多数,都不愿意平白无故被人欺负到了这种程度还要善罢甘休,也就理所当然会有联手想法,而每天都会特意跑来经塔这边亲近柳瀅的栾秀秀,也就理所当然接过了经塔与饭堂两拨缩头乌龟的联络要责。
罗元明并非不知,只是懒得理会。
而在此时,旁边那座能够遮掩身形的阵法当中,云泽正在小口喝酒,距离正在边走边说的两人不算很远。
所以栾秀秀与那高大男子的谈话内容,十之四五都被云泽听到。
内容很简单,其实就是躲在饭堂里的那群缩头乌龟,里面有人想到要用书契解决人心不齐的情况,他们那边已经全部通过,不过还有两个问题正待解决,第一个比较好说,就是经塔这边统共能有多少人赞同书契内容,又是否还要提出什么更改建议,第二个,则是书契用纸从何而来,饭堂那边暂且没能给出一个合适的路子,还要问一问这边才行,倘若依然无法解决书契用纸的问题,那就只能另外想些其他办法了。
谈话内容,云泽就只听到了这些,之后两人又说了什么,云泽便一无所知。
冯铄正似笑非笑地扭头看来。
云泽瞥他一眼,自顾自喝酒,然后收起还没喝完的那坛梨花酿,卯足了力气艰难起身,继续站桩修行,炼精化炁。
冯铄面露意外之色,想了想,故技重施,留下一道灵纹织成的假人之后,便起身走入阵法之中,施施然坐在地面上伸了个懒腰,而后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懒散问道:
“联手之事忽然有了一大截进展,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心你的罗师兄?他可是为了找你才会落到这般地步,于情于理,你都应该现身想办法帮他一把才对吧?”
云泽眼帘低垂,呼吸吐纳不断,口鼻之间明显有着白龙之象随同呼吸吐纳环绕出没,似乎全身心都在修炼当中,对于冯铄的询问,并不理会。
于是冯铄又问道:
“你就这么铁石心肠?”
闻言之后,云泽忽然睁开双眼,眼神冰冷地盯着冯铄,干脆张嘴一吸,直接吞下口鼻间的白龙之象,之后一屁股坐在地面上,盘起双腿,喘了两口粗气,冲着冯铄冷笑一声,反问道:
“事已至此,就算我肯现身又能怎样,还不是多死一个,有意义吗?”
不等冯铄开口,云泽就已经缓缓举起右手,露出伤势早就已经完全愈合的手腕,自问自答道:
“半点儿意义都没有。因为人一旦死了,所有一切就全都没了,那我与其出去送死,倒不如继续赖在这里,一边修行,一边想办法将这阵法给它破了,”
说到这里,云泽忽然一身煞气戾气,如水沸腾。
他冲着神色逐渐变得有些凝重的冯铄咧嘴一笑,眼神阴森。
“然后老子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这狗东西!”
冯铄双眼虚眯,却又突然察觉到云泽一身煞气戾气,竟然极为突兀地消失不见,就连表情眼神也都已经恢复如常,甚至犹有闲心拿了之前还没喝完的那坛梨花酿出来,小口喝酒。
冯铄忍不住眉关紧蹙,一双眸子悄无声息浮出一层金色光彩,依靠早已大成的瞳术秘法,直接窥探云泽的心湖景象。
古井无波,水平如镜。
冯铄便有些惆怅。
虽然不太清楚白先生的目的是什么,但这小子,果然难缠。
云泽喝了两口梨花酿后,便开始努力挪转身形,最终让自己能够靠在墙壁上,以便自己能够轻松一些,随后竟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语气平静地缓缓问道:
“柳瀅最近学到的东西,是不是有些太正了?”
冯铄愣了一下。
云泽便继续说道:
“她最近看到的书本,很多东西都跟儒家有关,而且或多或少都会牵扯君子之道。我不是否认君子之道有什么不好,只是其中很多道理,已经不太适合这个越来越坏的世道了。”
冯铄沉默片刻,忽然苦笑起来。
“那你这种破罐子破摔,然后比谁摔得更碎一些的处事学问,就很适合这个越来越坏的世道了?”
云泽喝了口酒,笑道:
“我从没说过这种话,也从不承认这种破罐子破摔,然后比谁摔得更碎一些算什么学问道理,不过说起这个,好像还真有一句有理之言,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流传甚广啊!”
冯铄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弄不清楚云泽口中所言,究竟用了这句话原有的褒义,还是被人引申出来的贬义。
云泽也不理他,就只是靠着墙壁坐在那里小口喝酒。
恰好栾秀秀似乎也与那位高大男子说完了事情,正沿着书山小路往楼上走去。
云泽眯起眼睛,眼神深沉,目光追着那位模样清丽的栾氏麟女,双手抱着怀里的酒坛,两只手轮流拍在酒坛的“大肚皮”上,砰砰作响,直到栾秀秀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面,这才停下,忽然问道:
“冯老头儿,你说一个有些修为的人...当然修为境界不算太高,还没摘掉‘凡人’帽子的那种,喝醉酒后,一脚踹在一个...小姑娘的肩膀上。小姑娘的身子很虚弱,从来不曾修行过,看着只有六七岁,实际上已经十岁了。你说,这一脚踹过去,哪怕是失了准头的,会不会直接就把人给踹死了?最起码骨头会碎吧?”
冯铄有些莫名其妙。
云泽转头看他,脸上带着略显古怪的笑容。
于是冯铄便认真思考起来,许久之后,这才语气感慨道:
“如果出手之人没有刻意收力,那个挨了一脚的小姑娘,哪怕不死,也得变成残废才行。”
云泽点了点头,沉默半晌,忽又问道:
“柳瀅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是不是天生体魄就比常人更强一些?”
冯铄越发莫名其妙,但也还是解释道:
“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其实说白了,就是天赋要比常人更强一些,天生享有极其厚重的武运。打个比方来说,以常人身负武运的数量作为一,那么天之骄子就是五,凤毛麟角则是七,而柳瀅却要更高一些,可能是九,也可能是十。所以极其厚重的先天武运,就会让柳瀅在武道修行的方面,比起他人更加如鱼得水,并且修行途中一旦触及武道意境,也会立刻拔地而起,若以登山为例,无论常人也好,天之骄子也罢,或者凤毛麟角,都要以山脚作为登山起点,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却是一旦瞧见了这座大山,就会立刻来到半山腰处。”
说完这些,冯铄稍稍一顿,这才最后回答道:
“所以柳瀅相较于他人,就只是修行更加顺畅,武道意境起点更高,但天生体魄的方面却与常人无异。如果非要继续问个究竟出来...肉身体魄,是被武道包容在内的其中之一,除此之外,真正的武道还要涉及很多方面,并且要比肉身体魄所在的层次更高、更远。关于修行,有个说法叫做‘返璞归真’,你该听说过吧,先天武道胚子的体魄并不突出,反而某些先天体魄极为强横的鼎炉体质,要比武道胚子更差一些,就恰好可以印证这种说法。”
云泽了然,笑着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明白了”,顺便取处一坛还没开封的梨花酿搁在旁边地面上,又推去冯铄面前,算是谢礼。
可冯铄却也并未露出半点儿笑意,更不曾直接收下,只是满脸狐疑地盯着似乎已经没有问题想问,便继续小口喝酒的云泽。
“你问这些做什么?”
云泽看他一眼,咽下已经喝进嘴里的酒水之后,继续张嘴喝酒,没有半点儿表示。
冯铄皱眉,又问道:
“你之前问我的那个小姑娘,就是被人踹了一脚的那个,是柳瀅那丫头?”
正在喝酒的云泽,动作微微一顿,随后拿开酒坛,冲着冯铄咧嘴一笑。
“你以为呢?”
冯铄瞪大双眼,豁然起身。
云泽又喝一口酒,然后心满意足地哈出一口酒气,这才将酒坛放了下来,重新抱在怀里,闭上双眼,仰头靠墙,缓缓说道:
“第一次见到柳瀅的时候,是在北中学府下的那座临山城。当然,临山城现在已经没了,变成临山湖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我从芝兰室里出来之后,正想再去一趟书香斋,恰好路上肚子饿了,就在一家馄饨摊子那里打算吃碗馄饨再往前走,就很凑巧地遇见了当时还是乞丐的柳瀅...那么小一个小丫头,还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竟然能在临山城那种修士遍地的地方活了那么久,而且没有一个人能发现她的鼎炉体质。又很凑巧的,恰好在我遇见柳瀅的时候,她的手里,竟然还有别人大发慈悲送给她的一颗...蜜糖。”
冯铄神色变换,只是最后一件事,让他有些不明就里。
云泽微微睁开眼睛,笑了笑,继续语气轻缓地说道:
“其实吧,当时我还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直到后来...已经记不太清了,就是柳瀅好像有些不太开心,好像是因为什么就在心里对我有了些...成见?应该差不多吧。反正那段时间,其实我是习惯牵着柳瀅一起走的,但她那次没让我牵,自己走在前面,我就跟在后面,然后,我就忽然想到了我跟她刚刚认识的那天...”
说到这里之后,云泽就没再继续说下去,依然仰着头靠在墙壁上,眼帘低垂,眼神黯淡。许久之后,这才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也没对谁,就只是捧起酒坛,感慨道:
“江湖上啊,果然最不缺的就是人心险恶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