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北之地的深处,那条宛如极光一泻千里的禁制光幕上,极为突兀地出现了一条十分纤细的裂痕,同时传出一道琉璃崩碎的声响,若不细听,很容易就会忽略过去。
整座天地,都忽然安静了一个瞬间,像是岁月长河在流经此处的时候,忽然停滞不动。
但在下一个瞬间,就忽然变成了末日般的恐怖景象,整座天幕都被撕出了一条明显裂痕,然后上下错开,卷出阵阵罡风胡乱吹袭,偶尔会有两股或者更多罡风撞成一团,将肉眼可见的景象搅成如同揉皱搓团又重新摊开的宣纸一般,皱皱巴巴,崩开更多狰狞裂痕。
山崩地裂,大雪倾塌。
白先生站在距离最近的一座雪山山顶上,抬头望着那条忽然出现的狰狞裂隙。
起始于这座禁制光幕的中间,其中一边,向着侧面蜿蜒出去,像是要将这座宛如极光流泻的禁制光幕一刀两断,另一边,则是蜿蜒向下,直接深入光幕下方所在的无底深渊。只是除此之外,在这禁制光幕上,却又并未出现更多裂痕,而那硕大无比“边角碎片”,也只是堪堪歪斜了不过毫许距离。
正对白先生的这一段裂隙,只有一指来宽。
但在更高处,那条横向侧面的裂隙,最宽处,却有丈余。
白先生衣袍晃动,大袖猎猎,站在雪山顶端,抬头望去。
在距离此间百丈高处,裂隙之中,忽然出现一只硕大的眼眸,宛如水缸一般,在裂隙最宽处,堪堪露出整个眼睛,一阵左右打量之后,猛然盯住了雪山上的白先生。
那只眼眸,忽然弯了起来。
白先生始终面无表情。
这条忽然出现的裂隙,不在意料之外,只是要比想象中来得更快一些。
白先生缓缓收回与之对视的目光,伸出一只手缓缓下压,以无形伟力,强行镇住了这场几乎已经波及整个极北之地的变故。
随后衣袍鼓动起来。
凭空之中,忽然传出一道记起细微的水滴声。
白先生的脚下悄然荡起一层细微涟漪,紧随其后,就有一层纯白光芒只在瞬息之间便扩散到视野尽头,平整如镜,整个天地也都随之变得安静下来,罡风息止,纷纷扬扬的冰渣碎雪也都凝滞半空,而那裂隙中的硕大眼眸,则是猛然瞪大,瞳孔扩张,变得惊恐无比。
白先生伸出来的那只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岁月长河悄然浮现在白先生脚下,压在那层宛如镜面平整的白光之上,浪花滔滔,凝滞不动,却又随着白先生伸出来的那只手轻轻一挥,便缓缓倒流回去,带动整个惨遭殃及的极北之地,缓缓回到天崩异象发生之前。
罡风逆卷,雪崩回溯,除去那座禁制光幕的裂痕,因为某个未知存在的出手,便无法挽回之外,其余一切,全都被迫裹在岁月长河水中,重新返回河道上游,直到这片囊括了整个极北之地的白光迅速缩回,那滚滚无边的岁月长河中,其中一些纤细水流,便悄然离开了原本的方向,转去另外一边,重新冲刷出了一条崭新的河道。
寒风吹起,碎雪纷纷。
白先生收回手掌,负手而立。
裂隙中,那只硕大眼眸,砰然炸成一团紫色的血雾,同时传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哀嚎,震得附近几座雪山,雪崩滚滚。
白先生忽然皱起眉头。
在眼前这座禁制光幕的背后极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浑厚嗓音,具体出自谁人之口,白先生并不知晓,而其方才所言,白先生也无法听懂。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方才在他强行逆转岁月长河的时候,暗中以某种相仿手段,强行将这禁制光幕暂且拎出岁月长河的那人,便是这浑厚嗓音的主人。
禁制另一边,忽然安静了下来,连同近些年来不仅日渐清晰、并且日夜不断的某种轰鸣声,也随之消失。
那道浑厚嗓音忽然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随后便以海内雅言重新问道:
“还未一元之久,云天澜因何而亡?”
白先生面无表情,既不意外,也不理会。
对面那“人”重新沉默下来。
而在那道裂隙之中,则有一股股的晦暗诡雾,不断弥漫而出,像是一泼呛人的灰尘,甫一涌出裂隙,便坠向下方的无底深渊,但也只是持续了短短片刻,这形似灰尘一般的晦暗诡雾,便在悄然之间消失不见。
时隔许久,裂隙背后,禁制光幕的另外一边,忽然传出一声巨大轰鸣。
白先生依然无动于衷。
又片刻,那“人”重新笑了一声,只是不复先前的浑厚,反而变得有些沙哑,但也是从这之后,那“人”便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甚至就连之前不断有人凿击这座禁制光幕的声响,也没有再次出现。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至少白先生心里很清楚,“他们”为了凿穿这座禁制光幕,已经努力了数年之久,无论日夜,从不间断,就无疑需要花费许多精力。而如今的这座出自近古人皇之手的禁制光幕,虽然还未完全凿穿,可那生生扯下了一块儿边角碎片的裂痕,却也已经形同千里之堤的蚁穴一般,再往后,就会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只是在此之前,“他们”还要为了重新回到这片土地,进行养精蓄锐。
白先生叹了口气,皱眉抬头看向那条狰狞于禁制光幕之上的裂隙,面露迟疑之色。
但在许久之后,还是伸出一只手来,从左到右一划而过。
若在高空俯瞰下去,就能见到,在这极北之地的广袤之中,忽然就有一道宽余百丈的巨大裂谷凭空出现,不声不响,拦腰而过,偏偏裂谷断面平整如镜,也似被人一剑斩出,不仅深不见底,并且还将这片积雪顽冰覆盖的土地,直接从中一分为二。
而在这条巨大裂谷的两边,则是海水汹涌轰鸣,灌入其中。
连同白先生脚下的这座巨大雪山,也随之少了一半。
白先生默然无声,临渊而立。
以天蜇横亘于此,或可稍作阻拦。
做完了这些,白先生伸出去的那只手掌,缓缓虚按下来。
在其面前,积雪忽然翻涌起来,最终形成了一张左右宽阔的雪白桌案,平整如镜,又取出了笔墨纸砚,依次摆在桌面上。
笔是龙须笔,来历极大,可谓世间第一等,以蛟龙骨为杆,以蛟龙须为毫,杂以诸多天材地宝炼制而成,笔杆刻有“丹书符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统共十二个血红颜色的蝇头小字,皆以蛟龙精血侵染而成。
墨是龙血松烟墨,算不上最好,却也不差,以千年劲松焚烧成灰,辅以蛟龙心头血炼制而成。
纸是金刚纸,乃是某座古代皇朝遗留之物,材质不明,制法不明,看似如同宣纸一般,却是水火不侵,柔软坚韧,亦可作为攻杀之用,与白先生亲自编撰的几本《白泽图》所用纸张,一般无二,如今就只剩下不到百张,被白先生全部取了出来,堆在桌案一脚,又拿了一块儿约莫能有半个手掌大的白玉镇纸稳稳压住。
白玉镇纸侧有沁色,色如墨,形如烟,刻有异兽负屃,形似真龙,盘绕其上。
砚是龙尾砚,以蛟龙尾骨炼制而成,形似白山傍湖,概而言之,便是观若脂玉,抚若童肌,储墨不涸,积墨不腐,厉寒不冰,呵气可研。
文房四宝,实则五宝,皆与王道圣兵仅有一线之差。
白先生在案旁盘腿而坐,一边呵气研磨,一边靠着耳闻天下事的先天之能,听取禁制光幕另一边吹过来的风,听着“他们”说话时的古怪音节,提笔以文字记录,再以旁杂声响,判断说话之人当下的情景,试图依此推断出每个音节的具体含义,最后整理成册。
但此事却又太过艰难,以至于白先生执笔悬空,时隔许久也没能落笔纸上。
可即便如此,这件事也必须要做,因为至少对于白先生而言,他真正想要与之对话的,并不是刚才那位明显精通海内雅言的某“人”,而是与之同属一族的其他“人”。
尤其年轻“人”。
白先生曾经造访过青丘老祖另一缕残魄所在的大墓,方才得知,其实早在近古之前,“他们”便在人间,只是这一族类的先天性情以及修行之法,着实不为远古妖帝所喜,便将此类逐至极北,画地为牢,方才导致这一族类一度不为世人所知,也就不曾留下任何有关这一族类的记载。
直到远古妖帝陨落之后,这一族类方才一如眼前这般,强行打破禁制牢笼,脱离困境,之后便一路南下,肆无忌惮,此番也是远古之后而到近古之前的大乱之始。
再到后来,近古人皇崛起,证道无敌,因其对此族类实在深恶痛绝,便将“他们”拿来开刀,不仅效仿远古妖帝将其尽数逐至极北,且以蛮力强行打破人间与虚无禁地的壁垒,将此族类全部放逐,任其生灭,在此之后,方才着手平定其他乱世源头。
只是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不为当今世人所知的事情,都被青丘老祖的一缕残魄细细道来,其中就有一件事,被白先生格外看重,便是这一族类最初大乱天下的时候,曾有圣贤大儒得知其中真相,提出了“天下族类性本善而习相远”的看法,并且试图以“教化”二字辅以圣贤道理,为这一族类扶危正道,也为天下有灵众生永绝后患。
而那位圣贤大儒也确实不惜以身犯险,言出必行。
效果有或没有,当时尚且年幼的青丘老祖并不知晓,只知道那位圣贤大儒在真实践行了自己的承诺之后,尚且不到半年之久,便在某天夜里忽然暴毙而亡。
想也知是与这一族类的某些强者有关。
为何如此?
青丘老祖当时回答道:
“这一族类生灵,自称为‘虚’,外貌奇特难言,并无定形,唯一特征便是有着黑紫色皮壳包裹肉身,修为越高,形越近似人族生灵,且天性残暴不仁,最喜生灵血肉,且以吞吃活物生机作为唯一可行的修行之法,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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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世人一度以为异兽饕餮。”
其实这番回答,并没有很直接地解释虚族为何如此抗拒那位圣贤大儒的教化。
但白先生却也能够大概猜到,那位圣贤大儒极力推行的“教化”之举,在虚族中的某些存在眼中看来,或许是与“驯化”一般无二,尤其这一族类唯一可行的修行之法,便是吞吃活物生机,与传说中的异兽饕餮极为相仿。也便是说,除非这一族类心甘情愿放弃修行,沦为末流,且要坚定对抗喜食生灵血肉的天性,否则就注定了虚族生灵无法与其他族类和平共存。
故而教化一事,难!难!难!
有此感慨之后,青丘老祖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便是他曾亲眼见过虚族生灵南下之时,因为食物匮乏,又因南下受阻,不敌人族妖族联手抵抗,便自相残杀,以同族血肉为食,且会吞吃同族生机增长修为,以此培养更多强者,铲平南下阻碍,俨然是当着一整个天下的所有生灵,将书上所说的“弱肉强食”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白先生从来绵长平稳的气息,忽然变得有些紊乱。
他阖起双眼,努力想要平复自己忽然涌来一阵狂风骤雨的心湖心境。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白先生这一阖眼,便是数个时辰。
忽然下笔如飞。
龙血松烟墨黑中透红,笔书行楷,结体遒劲,丰腴雄浑,落于纸张最右侧,以为开篇十三字。
“我辈当承先贤之志,开万世太平!”
...
许穗安神情凝重地远眺极北。
就在刚才,整个极北之地,不知原由为何,忽然就剧烈震动起来,极远处,肉眼可见,整个天幕都被生生撕出了一条巨大裂痕,从视线尽头的这边,到视线尽头的那边,几乎就将整座天幕一分为二。紧随其后,这积冰不知几百几千丈的极北之地,就开始轰然崩塌,连带着补天阁也被殃及在内,一道道龟裂痕迹像是蛛网,又像龟壳纹络,震动之间,一块又一块巨大碎冰,就开始上下起伏,连同极北四周的汪-洋大海,也都随着冰山倾塌、极北崩坏,掀起阵阵滔天大浪,真如人间末日一般,连同本是晴空万里的天穹,也在瞬息之间黯然失色,变得灰灰沉沉,再无半点儿光彩。
直到那层白光宛如潮水一般迅速铺开,那段岁月长河忽然浮现,被人以无上伟力推之逆流,这才终于力挽狂澜。
而那看似只是一层白光的异象从何而来,许穗安自是心知肚明。
“是白先生的无垢净土...”
不止许穗安,高台下方,许多身为护道人的圣道修士,也都能够认得出来,毕竟这座只在瞬息之间就能覆盖整座极北之地的纯白异象,哪怕寻遍整座人间,也就只有白先生一人。
但极北之地的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只极少数人隐有猜测。
人群之中,云泽转头看向神色凝重的乌瑶与秦九州两人。
孟萱然与黑衣小童有些茫然,显然是不曾知晓极北之地最深处的古老真相。
秦九州忽然抬起手来,用折扇轻轻敲打额头,眉关紧蹙。
“他们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一些。”
乌瑶夫人默然不语。
云泽疑惑道:
“他们?”
秦九州瞥他一眼,稍作沉默之后,轻声叹道:
“一种曾在近古之前为祸苍生的异族生灵,许是因为当年的天下格局太过混乱,就被毁去了许多有关这一族类的文献记载,所以当今世上,知晓这一族类存在的人数极为稀少,并且大多都是偶然通过一些古籍残篇才能得知,故而了解不多,便是我曾看过的那部残篇,也有大半都被焚毁,所剩无多,不过末尾倒有一段话,还算完整。”
秦九州顿了一顿,抬头远眺极北深处的方向,缓缓说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千古多少兴亡路。敲响英雄鼓,气吞万里如虎。天下北顾...以泽量尸,流血漂橹,十万英雄都做了土。履肠曝骨,四野满枯骨。天下苦。”
言罢,秦九州摇头一叹。
“毁去的内容太多,就只剩了这些。”
云泽几人闻言之后,全都有些惊疑不定。
却听高台上面忽然传来“咣”的一声,原来是许穗安一拳砸在那只硕大的铜锣上,吸引了在场众人所有的目光。
许穗安咧嘴一笑。
“不要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就疑神疑鬼,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到了,想要退出这次入阁考核的,抓紧时间站出来,本阁主只给你们三个呼吸的时间,若是三个呼吸之后还是没人站出来,之后又想中途退出的...”
许穗安眼神诡谲地四下扫视,哼哼两声,意思已经不言而喻,跟着就伸出三根手指,开始倒数。
人群依然安静无比,偶有为数不多的几人神色复杂,有些迟疑,只是四下瞧了瞧众人的反应之中,最终也还是咬了咬牙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都是优中择优再择优才能出现在这里,哪个不是心高气傲?再不济也会自视甚高。
等到许穗安缓缓放下最后一根手指,立刻大笑一声,猛然一拳砸在铜锣上,咣的一声荡出层层涟漪席卷扩散,天地之间便好像一座光滑如镜的湖面,忽然掉了一块儿石头进去。
铜锣声响之大,足以响彻整座极北之地,引来狂风卷起冰渣碎雪,让人睁不开眼睛。
云泽也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避免被这“风沙”迷了眼睛。
等到狂风息止,云泽就俨然已经成了一座栩栩如生的雪人,稍微晃动手脚,震开了身体表面那些冻成一坨的冰渣碎雪,再看去,四下已是茫茫无边,只在前方有着两岸雪山交错耸立,还有一条算不上道路的羊肠小道,沿着两边山麓的边缘,蜿蜒向前。
云泽无奈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四下环顾,最终还是决定先上山顶,等找好了道路再往前走也不迟。
已经只剩自己孤身一人。
就连小狐狸也被留在了高台那边。
不过这件事也并不在云泽的意料之外,毕竟有些话许穗安虽然不曾说出口来,但意思却也已经相当直白。
“谁能顺利找到白先生,谁就可以通过入阁考核进入补天阁。”
云泽嘀咕了一句。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么说的。
这座雪山,要比想象中的更难攀爬,关键在于那些厚重积雪,太过松软,并且深浅不一,有时候眼前的雪面看似是与周遭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可一旦一脚踩下去,就会整个人都被埋进雪里,也有时候一脚下去,竟是出乎意料的积雪不深,只能堪堪埋到鞋面附近,一旦扫开了这层积雪,就会难得看到一些土石,所以这座雪山,原本应该是座巍峨耸峙的山岳,只是被积冰大雪埋掉了山根甚至山腰,只留下山峰被积雪覆盖,变成了这幅模样。
那么旁边那座雪山,是不是这座山脉的另一座山峰?
云泽摇了摇头,暂且抛开这些无关紧要的思绪。
身上这件还未取名的法袍,对于主人而言裨益很大,不仅能够时时刻刻维持身体洁净,并且还能抵御寒冷,调节温度,倘若不是因为天下聚灵之法全都失效,应该还能自动汲取灵气,为身着此衣的主人在无形之中打造出一座袖珍般的洞天福地。
有些可惜了。
但身上不冷,不代表寒风不烈。
云泽抬手用力搓了搓有些冻僵的脸颊,随后将手缩入袖管,以四肢着地的省力姿势,继续攀爬这座略显陡峭的雪山。
直到许久之后,这才终于爬上山顶。
视野一下子变得广阔起来。
放眼所及,茫茫无边,尽是银装素裹。许是今儿个的天气要比平日里好上许多,所以视野尽头,如披银甲的雪山便与蔚蓝的天幕泾渭分明。
有人喜欢眺望大海,有人喜欢登高望远,这两类人的心情其实一般无二,只因身在辽阔天地之下,放眼望去,渺渺茫茫,就连自己的心怀心境也会随之变得辽阔起来,好像一瞬间涤尽了身上的风尘,整个人都会莫名进入一种极为舒适的状态。
这边是天下景胜之地最为可取的方面,能够一定程度上洗涤人心在经历红尘滚滚之后留下的污浊邪气。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屏息片刻,缓缓吐出,身体一下子就变得格外轻松。
只可惜寒风袭面而来,实在是大煞风景。
云泽眯起眼睛,抬头瞧了瞧天上那轮已经开始偏斜的白日,辨认了方向之后,便转身向北举目望去,竟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冰雪山脉,层层叠叠,直到很远的地方也依然能够看到如披银甲的山峰,正在阳光下面熠熠生辉,宛如银锭一般。
云泽刚刚开阔起来的胸怀,一下子就变得狭窄逼仄。
因为就在东边的远处,在其中两座雪山耸立的夹缝之中,云泽分明瞧见了一片相对而言十分平坦的雪原,并且依稀有着一道渺小如同蚂蚁一样的人影,正在其中一座恰好能够被他看到的雪丘上行走。
云泽抬手抹了抹脸上的冰渣碎雪,缓缓吐出一口郁气,骂骂咧咧又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去。
...
客舍东边。
狂风息止之后,乌瑶夫人这才放下扯开之后遮在面前的大袖,回头再看,本该站在身旁的云泽与项威自是已经没了踪影,也不知是被许穗安送去了何处。
倘若方才能够看到灵纹阵法的具体构成,哪怕并不精通灵纹之道,以圣道修士的能力,也或多或少可以推演一二,最少也能弄清自家晚辈究竟去了哪个方向。怎奈何许穗安却又偏偏用了这么一手并不高明的障眼法,逼得众人只能抬手遮挡冰渣碎雪,错过了灵纹阵法出现的瞬间,如此一来,就哪怕身上带有类似魂玉的物件儿,可以通过这些物件儿知晓自家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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辈是否遭遇凶险,却也没有可能及时赶去出手相助。
极北之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哪怕灵台神光可以堪比白先生,足有万丈之高,以为世间修士灵台神光之极限,又能如何?一旦距离远了些,便是御风远游的手段,也要一些时间才能抵达,更何况世间又有几人能够掌握御风远游的手段?
那世间又有几个灵台神光万丈高的?
好像就只白先生一人...
既是灵台神光不高,那神识扫荡的范围便相对有限,反正如今还在高台下的这些人,除了黑衣小童因为天赋异禀,灵台神光足有八千丈之外,就再也没有谁能依靠神识一眼看遍整个极北之地。
可即便如此,这件事对于黑衣小童而言也并不简单,需要耗费大量神识,尤其黑衣小童并不精通此道,很难处理一眼看遍的辽阔景象,也就很难找见具体到某一个人的所在之处。
有人神情愤愤,有人眼神阴翳...
许穗安笑呵呵地看着众人模样,全然不曾放在心上,叫了一声“韦右”之后,便转身离开,去了位于补天阁最南端那座独属于他的独栋小院。
院落之内,四季如春,栽有许多琼花奇草,异香扑鼻。屋内陈设更是奢华,仅就临窗摆放的紫檀山水案,便是稀世之物,紫檀乃是千年千叶大紫檀,本是顶级的天材地宝,却在许穗安得到之后,便找了数位能工巧匠,将其雕成桌案,四面辅以四季山水图,虽然看似极好,实际上却是暴殄天物。
旁边还有一尊四尺高的绿铜秋丰鼎,材质同为稀世珍宝,却偏偏不曾经过炼制,也便算不上是仙家之物,却也不算世俗之物,其上浮有金秋丰收图,同为许多能工巧匠通力协作雕刻而成。
另有八千年的黄梨案几,其上设有一整套的锟铻茶具,案上满布水渍,显然是许穗安并不珍惜,角落还有一只茶叶罐,里面是南山茶树老祖宗脑袋尖儿上采下来的珍惜嫩芽,原本是南城某座世家老族主的心头好,历经千年之久,这才堪堪攒了一罐两斤,却在许穗安数百年前一次南下游玩的过程中,“碰巧”撞见,便“捡”了回来。
四周墙壁还有统共十余幅出自白先生之手瑞兽大画,哪怕圣人修士,也是观之可悟道。
角落里堆着小山一样的名贵砚台、墨锭,旁边立刻一尊顶级法宝品秩的青瓷大囊,里面歪歪斜斜插着许多古代圣贤留下的字画墨宝,每一宗墨宝拿出来之后,一旦遇到喜爱之人,便是无价之宝,偏偏与旁边的砚台墨锭一般,被许穗安丢在这里吃灰已久。
就连竹海洞天才有的秀竹,也被用来铺成了地板,不同于聚灵阵法,秀竹本身虽然略显脆弱,但却可以无形之中聚拢天地灵气,时至今日也是如此,故而这座小院,本身也就如同一座袖珍版的洞天福地一般。
但在地板下面,却又设有数条需要耗费木炭无数的地龙,便偶尔会将秀竹烤坏,还要依靠聚拢来的天地灵气才能逐渐恢复。
诸如此类的情况,不胜枚举。
也正因此,许穗安的这座独栋别院,便被许多人称为天下奢华之极致,更有许多人见过之后,就会气得捶胸顿足,愤恨大骂,更曾有过一位来自东湖书院的贤人酸儒,瞧见了角落里的那些圣贤墨宝竟会如此对待,当场就被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横空,哇哇呀呀地要与许穗安拼命,结果还没冲到许穗安跟前,就先把自己气得吐血倒地。
这些陈年旧事,时至今日也还会被许穗安拿出来津津乐道。
倘若不是为了能够瞧见这些有意思的事,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够踏过这座小院的门槛?
是当被他砌在院墙中的十万八千张顶级符箓都是废纸?还是当他挂在院门顶端的那只惊魂铃只是好听?又或是当被他放在小路中间的那尊镇国大鼎只是摆设?
回到小院之后,许穗安搓了搓鼻子,在经过那尊源自某座古代王朝的镇国大鼎旁边时,随手一挥,就一口气丢出了一大堆品秩极高的飞剑,形形色色,有的剑气环绕,有的寒光流转,有的如墨如渊,有的煞气十足,全都如同插香一般,剑尖朝上浮于其中,各种剑芒光豪起伏交错,宛如幻彩云烟。
韦右眼角猛然一跳。
“阁主这次又是偷了谁家的东西?”
许穗安脚步一顿,扭头看他,眼神当中满带威胁之意。
韦右只得无奈改口道:
“阁主是在哪里捡了这些飞剑回来?”
许穗安这才咧嘴一笑,同时身体砰然缩回原本的少年模样,依然穿着那件已经不再合身的龙袍,任其松松垮垮,双腿盘空而坐,飘向屋门前的屋檐走廊。
“也没在哪儿,就是走在路上的时候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然后我就低头一看。呦呵,这么多剑丢在路上没人要呐,虽然品秩不算高吧,但好歹也是别人的心血呀,肯定不能这么浪费,然后我就拿回来了。”
许穗安身形落在秀竹走廊上,开始脱掉身上那件纯金龙袍,顺便冲着那座镇国大阵抬了抬下巴。
“瞧着咋样?之前我就已经想到了,肯定能好看。”
韦右脸膛黝黑,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努力不让自己大动肝火,继续问道:
“阁主具体是在哪条路上捡到的?”
许穗安光着屁股瞥他一眼,将手里那件纯金龙袍丢了过去,愤愤不平地瞪眼道:
“怎么,你是在怀疑我这堂堂补天阁阁主偷人东西了?我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做那偷鸡摸狗的事情!我可没偷,这些都是捡来的,再说一遍,捡!来!的!”
许穗安冷哼一声,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赶紧泡茶去!”
韦右又吸一口凉气,一边默念静心经,一边转身去了屋里开始泡茶。
等到韦右端着茶水回来的时候,许穗安已经穿了一件黄色的袍子,手里还在摆弄着一块儿硕大的玉质罗盘。
那些飞剑,韦右看不出来具体出自谁家,但这玉质罗盘,韦右却曾见过一次,是南城北域的姚家所有,并且还被挂在大堂屋顶的正中,一方面是为了镇压姚家四水来潮的阳宅格局,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抵御强敌。
竟然落到他的手里了。
不过对于这件事,韦右已经不打算再说什么了,毕竟海内这些庞然大物,其实绝大多数都跟许穗安有仇,都曾想方设法地将他活捉,逼得当时修为境界尚且不够自保的许穗安只能躲躲藏藏,比起过街老鼠还有不如,全靠小偷小摸惶惶度日,直到遇见白先生...虽然已经时隔多年,当初那些试图将他活捉的势力也都各有兴亡,而这些陈年旧事也就已经不了了之,可许穗安却未必肯忘,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攒下如此丰厚的家底,又全都视如敝履一般胡乱糟蹋。
韦右缓缓摇头叹了口气。
许穗安一只耳朵忽然动了一动,连忙收起那块儿玉质罗盘,装作无事发生,然后忽然注意到了身后的韦右,吓得猛一哆嗦。
“你这人,走路咋没声呢?!”
韦右苦笑不已,在他旁边盘坐下来,将茶盘搁在面前,递了杯茶水过去。
许穗安还在嘀嘀咕咕地抱怨着。
韦右充耳不闻,抬头望向极北之地的深处,白眉紧蹙,随后面带迟疑之色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许穗安,沉吟片刻,这才问道:
“虚族之事,是否到了需要昭告天下的时候了?”
闻言,许穗安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不知道。”
他喝了口茶水,之后便双手捧着茶杯往后挪了挪屁股,靠在墙壁上,双腿伸直,左右摇晃脚尖。
“如果真要到了需要昭告天下的时候,白先生应该会来跟我说一声,或者干脆他就直接昭告天下,所以这事儿你也别再问了,更别自作主张,毕竟虚族的事情牵扯太大,而且咱们也还没有摸清这一族类究竟能够带来多少威胁,若是说得小了,容易轻敌,后果不堪设想,若是说得大了,就凭如今这世道,唾沫星子虽然淹不死我,但能淹死补天阁。”
许穗安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低落,便连脚尖也不晃了,低着头沉默不言。
韦右知道,这是因为如今的这座天下,与白先生想象中的天下不仅大相径庭,甚至有些背道而驰,所以这位很少伤心的补天阁阁主,才会难得变得有些伤心。
韦右不发一言,喝了口南山茶树老祖宗脑袋尖儿泡出来的茶水。
许久之后,许穗安这才终于恢复了往日里的欢快,继续摇晃脚尖,笑着说道:
“放心吧,白先生肯定心里有数,这会儿可能已经在打探虚族的情况了。”
韦右轻轻点头,略作沉吟之后,试探着问道:
“要不要将经塔里有关虚族的那些残篇记载拿出来一些?可以摆在经塔不太容易引人注意的角落里面,让补天阁的那些小辈先去了解一下,给他们敲个警钟。”
闻言,许穗安难得面露认真之色,想了许久,这才点头道:
“可行,但具体需要拿出哪些残篇,还得你去亲自审查,不能太过直白,也不能太过隐晦,这件事需要循序渐进,至于再具体一些的细节,像是时隔多久才能拿出新的残篇,就需要你来把握了。”
韦右一愣,随即哑然失笑,微微点头。
“明白了,你又要去奇山昆仑照看你那关门弟子。何时动身?”
许穗安继续摇晃脚尖,笑道:
“过几天吧,这事儿倒是不必太过着急,正好我也需要再去震慑一下那些护道人,顺便挑几个不服管的杀鸡儆猴,然后再去白先生那里看一看情况,还要顺道看一看那个姓云的小子。没办法,谁让他是小绯衣心里喜欢的人呢,我这个做师父的,总得把把关才行。”
说完,许穗安举杯到嘴前,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咧开嘴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韦右眼角一跳,偷偷看了一眼许穗安,一阵毛骨悚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