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库回来的时候,老桂树这边,金光迷蒙桂子如雨落的奇妙异象,已经完全收敛,只是空气里依然缭绕着极为浓郁的馥郁芬芳,于悄然之间形成一团并不明显的气旋,重新涌入老桂树中。
那部搁在其中一条树根上的《武道正经》,已被翻了一遍。
老桂树读书的速度倒是挺快。
云泽双手揣袖,站在下方,仰头看着这株四季花开的老桂树,衣袖当中,右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左手手腕上的飞剑龙溪。
方才去过一趟酒库,收获颇丰,桂花酒的数量要比云泽想象中的更多一些,全部加起来,足有百余坛,按照乌瑶夫人尝过一次之后给出的说法,倘若六姑姑的情况已经不是特别严重,或许每日只需饮上一两口,就足够保证心神清明,心湖稳定,也便是说,哪怕从此往后,六姑姑的情况都不再有所好转,只凭这些桂花酒,也已经足够维持数年之久。
对于云泽而言,这就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略作沉吟之后,云泽转身看向玉虚真人,开口问道:
“下一次的斋醮科仪,已经确定了要在年后举办?”
玉虚真人面露意外之色,而后便微微点头,坦然道:
“按照惯例,斋醮科仪是每隔十年举办一次,在太一道的久远传承过程中,虽然也曾有过一些意外,导致斋醮科仪的事情被迫提前,但之后总会寻些法子弥补回来,所以基本上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变动。”
玉虚真人转头看向老桂树。
有些不该告知外人的隐秘之事,险些脱口而出。
云泽笑了笑,看得出来玉虚真人有所隐瞒,但也没有计较这些。
“这次最好提前一些吧。”
他转过身去,同样看向那株老桂树,语气平静道:
“有些事情,前辈其实不必隐瞒,我的眼界见识虽然差一些,但是靠着武道天眼的雏形,总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幕后真相。就像这株老桂树,若我所料不错,太一道自古沿袭下来的斋醮科仪之事,说是为了方圆百里祈福驱邪,实际上却是在将太一道无形之中享有的大道偏颇,当成养料一般喂给方圆百里的山水气运,使之壮大,然后反哺这株老桂树。也便是说,太一道无形之中享有的大道偏颇,其实并未丢失,只是通过这样的手段转到了这株老桂树身上。”
云泽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好奇问道:
“所以对于这株老桂树而言,无形中的大道偏颇,就等同灵气对于寻常修士?”
玉虚真人神情惊愕。
乌瑶夫人摇头道:
“不是无形中的大道偏颇,而是壮大之后的山水气运。这种手段,在某些方面而言,其实是与饲养小鬼的手法有些相仿,但又大相径庭,至少依靠这种手段饲养出来的生灵,不会出现反噬的风险。”
她目光看向云泽,疑惑道:
“你能看到什么?”
云泽伸手指了指老桂树的粗糙树干。
“龙脉之气,山水气运,还有被这两种气机包裹的胚胎。”
玉虚真人猛然扭头看向老桂树,双眼越睁越大,逐渐喜形于色。
反而乌瑶夫人神情古怪。
武道天眼,确实能够瞧见一些常人无法以肉眼看到的气机,可云泽的武道天眼,再怎么说也就只是雏形罢了,亦或可说胚胎、胚子,但无论是哪种说法,具体含义,全都大差不差,而这也就意味着,云泽虽然能够看到一些无形中的气机存在,但也肯定不会特别清晰,所以更大的可能,还是他在依靠武道天眼雏形瞧见的痕迹进行揣测。
不过乌瑶夫人倒也不曾说破真相,略作沉吟之后,便开口言道:
“太一道无形之中享有的大道偏颇,已经为数不多了。”
云泽道:
“但这方圆百里的山水气运与龙脉之气,也已经为数不多了。”
乌瑶夫人心中了然,不再开口。
玉虚真人逐渐收敛了惊喜之色,开始低头沉思,来回踱步。
其实云泽的意思很简单,无非就是上一次通过斋醮科技奉献出去的大道偏颇,已经消耗殆尽,不够维持这株需要通过汲取山水气运以及龙脉之气的老桂树修行。
这件事的本质其实并不复杂,就像一座方圆百里的水池,一边注水,一边放水,但在如今,本是专司注水一事的大道偏颇却已消耗殆尽,就导致这座百里之广的水池不断消耗,已经变得水位低浅,十分稀薄,简而言之,就是供不应求。
老桂树不会去做那种竭泽而渔的事情,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放慢修行,甚至干脆停下。
其实这件事早就已经有了很多征兆,城内百姓病患增多,百里山水不比从前明秀,就连老桂树,虽然仍是四季花开不败,但掉落的桂花,数量却已经远不及从前,都是所谓的征兆。只可惜玉虚真人修为有限,眼界有限,并未察觉这些,亦或是有所察觉,却从未多想。
但与此同时,太一道无形之中享有的大道偏颇,确也不多。
若非如此,也就不会被那马匪盯上。
玉虚真人来回踱步不止,有些愁眉不展,直到许久之后,方才终于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老桂树,神色迟疑地问道:
“那就...赌一把?”
老桂树枝桠摇晃,传出一阵沙沙声响。
云泽上次做客太一道,就已经见过老桂树无风自动,颇为神奇,如今再见,仍是觉得奇妙非常。
但与此相比,云泽更加在意的,还是这株老桂树究竟何时才能彻底化形。
灵族又被叫做活圣药,可遇不可求。
云泽看着满脸挣扎的玉虚真人,始终保持神色淡然。
又过许久,玉虚真人方才终于咬牙跺脚地决定下来,将本该年后才会举行的斋醮科仪,尽量提前,不过按照这位太一道方丈的说法,要想举行斋醮科仪,需要置办的东西极为繁杂,哪怕此间就已开始着手准备,也要至少一月之久,才能一切准备妥当,举行斋醮科仪。
闻言之后,云泽微微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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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瑶夫人对于这些倒是有些了解,便与云泽解释了一番,仅仅只是建醮坛,就已经十分复杂,针对不同形式的斋醮,往往建有不同规模的醮坛,而如太一道的斋醮科仪,尽管乌瑶夫人不曾见过,却也大概知晓,诸如此类的大型斋醮,往往筑有若干醮坛,其中一个是主坛,又叫“都坛”,其余醮坛则是“分坛”,除此之外,还要讲究方位、大小、形式等等之类,难以详述。
更何况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需要准备的东西,太一道此番举办斋醮科仪,十分匆促,倘若按照正常情况来讲,举办斋醮科仪之前,往往需要提前半年准备。
云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只能连连咂舌。
玉虚真人摇头失笑,没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讲,早先已经命人收拾了两间客房,如今既已决定提前举办斋醮科仪,便再无空闲,领着云泽两人去了客房之后,便匆匆离开。
深夜。
乌瑶夫人敲响了云泽房门,进屋之后,先是一只手虚压一下,以灵纹阵法护住客房,避免隔墙有耳,而后方才开门见山道:
“你对那株老桂树有想法?”
云泽神情微微一滞,略作沉默之后,还是轻轻点头。
“财帛动人心,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虽然谈不上无恶不作,但与好人二字却是根本不搭边。”
云泽笑了笑,继续说道:
“那株老桂树一旦成功化形,变成灵族,就会等同一株活圣药。那可是造化圣药一样的东西,能够生死人、肉白骨、延寿万年...怎么可能不动心。”
乌瑶夫人默然,许久才道:
“太一道对你还不错。”
云泽轻轻点头。
“我知道,但我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是奔着那株老桂树去的。”
乌瑶夫人望着神色漠然的云泽,眉关轻蹙,一番仔细斟酌之后,方才轻声劝道:
“尽管咱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跟好人二字不太沾边,可做人做事,还是要有底线的,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否则很容易就会走上歧途,再难回头,这也会导致那些原本在你身边的人,逐渐离你而去,甚至还有可能反目成仇...”
云泽不置可否。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个道理很多书上都有讲过。”
乌瑶夫人眉关紧蹙,有些无奈,却也大抵看得出来,云泽这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那株老桂树收入囊中,甚至还有可能已经为此做出了长远布局。
其实诸如此类的事情,并不罕见,无非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罢了,说到底,也无外乎是见财起意、杀人越货的本质,与云泽此番有所图谋之举相比,其实没差多少。
敲门声忽然响起,乌瑶夫人神色一动,翻手曲起两根手指做出叩门状,以指节敲击桌面,无形之中,就有一道涟漪扩散除去,已经撤去了无形中的阵法庇护。
云泽起身开门。
来人正是那位年迈道人,身后还跟着那位真名白玉婵的富家千金,以及贴身婢女,倒是那对中年夫妇不见踪影,想来此间也该是在山腰处的那座小观当中,尤其那位中年妇人,在乌瑶夫人出手之时,就被树妖擒在手中,尽管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可中年妇人毕竟出身富贵之家,哪里受过这些苦楚,当场就被吓晕过去,理应还未苏醒,将那中年男子留在小观照看夫人,也在情理之中。
年迈道人满脸谄媚,弯腰行礼。
“见过乌瑶夫人。”
紧随其后,白玉婵与那贴身婢女,也都各自施了个万福。
乌瑶夫人微微颔首,便转身回到屋内。
年迈道人领着两人走入房间,又与云泽打过招呼,说明了来意之后,便有些神情拘谨,坐立难安。
闻言之后,乌瑶夫人目光落在那位真名白玉婵的富家千金身上,后者坦然相对,却也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从始至终不曾落座。等到乌瑶夫人上下打量了片刻之后,略作沉吟,便开口言道:
“想要活命,倒也并非无计可施,造化圣药,亦或入道修行。”
年迈道人松了口气,开口笑道:
“夫人说笑了,白姑娘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而已,又怎么可能得到造化圣药,不过入道修行,确是良策。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白姑娘若要依靠入道修行来延命,至少也得开辟气府才能增添百年寿元,可她如今体内生机惨淡,宛如迟暮一般,寿元已经所剩无几,只怕是等不到开辟气府,就会阳寿耗尽...”
乌瑶夫人神情冷漠,瞥他一眼。
年迈道人猛然间神情一僵,被吓得浑身冷汗,果断闭口不言。
白玉婵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片刻,略作思量,就大概明白过来。入道修行一事,于其而言,其实并非一无所知,毕竟白家那位白老爷子也是东湖书院的贤人,哪怕身是凡夫俗子,可眼界却不仅限于此,耳濡目染之下,白玉婵自是眼界不窄,对于一些修行之事,哪怕接触极少,却也耳熟能详,就大概能够明白太一道究竟是个什么落魄模样,倘若真要在此入道修行,最终的结果,无疑就会如同年迈道人方才所讲的那般,等不到开辟气府,就会因为阳寿耗尽,身死魂消。
白玉婵抿了抿苍白唇瓣,忽然挣脱了婢女的产妇,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砰然落地,鲜血四溅。
“晚辈白玉婵,恳请夫人收我为徒!”
措手不及的婢女神色一慌,刚要弯腰扶起自家小姐,闻言之后,方才伸出的双手立刻凝在半空,许久才慢慢收回手掌,继续乖乖站在一旁,眼角瞥见自家小姐叩首之处,血流成泊,立刻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乌瑶夫人头也不回。
年迈道人叹了口气,却也早有预料,眼见白玉婵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得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的婢女,让她上前将人搀扶起来。
婢女上前,蹲在白玉婵身旁,双手挽住自家小姐的手臂,轻声劝道:
“小姐,起来吧...”
白玉婵不予理会,依然叩首在地。
“晚辈白玉婵,恳请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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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我为徒!”
年迈道人皱了皱眉,小心翼翼看了眼乌瑶夫人的脸色,正待起身说些什么,就忽有一阵狂风吹起,将他三人全部逐出屋外。
年迈道人落地之后摔了个四脚朝天,好不容易才狼狈起身,再看时,已经房门紧闭。
而那白家小姐与贴身婢女,落地之后则是直接滚成一团。婢女尚且还好,可白玉婵本就体内生机惨淡,宛如迟暮之年,砰然坠地之后,险些摔得背过气去,眼前一阵阵发黑,许久才终于缓过这口气来,被婢女搀扶起身,额间伤口依然血流不止,很快就弄得满脸血迹,只是即便如此,白玉婵仍旧咬了咬牙关,不顾婢女阻止,在客房门前重新跪下,用力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之后,就大声喊道:
“晚辈白玉婵,恳请夫人收我为徒!”
眼见于此,年迈道人眼角一跳,有些心慌。
好在是乌瑶夫人并未出手。
年迈道人悄悄松了一口气,皱眉上前,心里已经有些不满,却也依然耐着性子开口劝道:
“白姑娘,事已至此,就不要再继续坚持了。乌瑶夫人可是圣人修士,方才能够开口指点,已是万幸,又如何还能强求更多?倘若白姑娘还要坚持下去,万一惹恼了夫人...”
年迈道人没再继续说下去,摇了摇头,用力一叹。
白玉婵依然置若罔闻,跪在门前,大声喊道:
“晚辈白玉婵,恳请夫人收我为徒!”
年迈道人神情一滞,继而满面怒容,伸手指向白玉婵。
“你这姑娘,好歹也是书香门第的出身,怎的如此不可理喻!”
婢女也走上前来,蹲在白玉婵身旁,先是瞪了一眼年迈道人,而后方才轻声劝慰,却依然被她视如不见,眼神坚决地盯着那扇紧闭房门,又喊一遍,嗓音都已有些沙哑,依然没能得到任何回应,便隔了片刻,再喊一遍。
年迈道人脸色铁青,气得手指发抖,最终还是无计可施,重重一哼,甩袖而去。
屋内,云泽刚刚取了一坛桂花酒出来,倒上两碗,一碗推到乌瑶夫人面前,另一碗则是一口饮尽,听到门外喊声,目光又看向地上留下的血迹,随后一边倒酒,一边笑道:
“这姑娘,看着是个柔柔弱弱的大家闺秀,之前还以为会是知书达理的性子,没曾想...”
门外又一次次传来沙哑喊声。
云泽话音一滞,摇头一笑。
乌瑶夫人端起酒碗,小小抿了一口。
“不必理会。”
云泽不置可否,将酒碗端起,再次一饮而尽。
桂花酒不能多喝,云泽也就到此为止,润喉罢了,之后便将酒坛推到乌瑶夫人的跟前,继续双手揣袖坐在椅子上,然后抬起两脚,就近搭在旁边不远处的一只柜子上,稍稍用力,椅子便只剩两只脚着地,随着云泽双腿一曲一伸,前后摇晃。
乌瑶夫人阁下酒碗,碗底触碰桌面的瞬间,就有一道无形涟漪扩散出去,重新笼罩了这座客房。
“老桂树的事情,你是打定主意不肯放手了?”
云泽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说道:
“在太一道这座道观的南边,另一座山头上,有个名叫寒隐寺的破庙,上一次我从这里经过的时候,那里还有一个法号性空的小和尚,说是先天慧眼,后来被大乘圣地的渡难神僧带走了。然后在太一道里,则是有个道号叫做文妙的小姑娘。看得出来,文妙很喜欢性空,可能她年纪还小,不懂这些,但事实确实如此。”
乌瑶夫人眉关轻蹙,有些不明就里。
云泽继续说道:
“其实这件事说起来还是挺麻烦的,简而言之,就是不打不相识,虽然这其中有些误会存在,而且最后也是说开了,可不愉快就是不愉快。性空小和尚被渡难神僧带走之后,玉虚真人为了表达歉意,就让我来太一道做客,桂花酒就是当时的歉礼。然后很凑巧的是,我去酒库取酒的事后,恰好遇见了心情不好偷偷喝酒的文妙,小姑娘还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我就跟她说了一些话。”
乌瑶夫人眼神狐疑。
云泽将腿伸直,抬头望着屋顶衡量,轻声说道:
“我跟她说...小和尚修佛,修的便是六根清静,四大皆空,待其修为境界高深以后,佛法也必有所成,或许那个时候的他,还不能做到真正的六根清静,四大皆空,却也必然是在向着这个方向努力。所以小和尚应该是会回来的,但他重新回来这里的时候,说是看望,其实更大的可能还是为了了却他与太一道,与你之间的许多因果,以求尘念俱消,无牵无挂,可以一心向佛。”
云泽皱起眉头,对于那天的事情已经有些记不清了,略微回想之后,忽而恍然,继续说道:
“还有,我还跟她说,太一道如今已是二流之末,大乘佛寺如今却又晋升圣地,你可知这两者之间的地位,简直如同天壤云泥?寻常人家尚且还会讲究门当户对,更枉论修行中人。但话虽如此,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需你日后的身份地位不会弱于大乘佛寺门下弟子即可,至于又该如何才能说服小和尚接纳红尘,还得你自己想办法才行,须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乌瑶夫人皱眉说道:
“你在引她误入歧途。”
云泽并非否认,双腿继续一曲一伸,随口言道:
“如果她不误入歧途,等到老桂树化人之后,或者临近化人之时,我又找谁里应外合?”
乌瑶夫人摇头叹道:
“但这种手段,太狠了一些。”
云泽点头。
“害人以言,甚于刀剑,吃人不吐骨,杀人不见血。”
乌瑶夫人沉默下来,忽然伸手将面前酒碗端起,一饮而尽,心情着实是有些五味杂陈。
许久之后,乌瑶夫人方才苦笑道:
“虽是居心叵测,小人行径,但...总要好过背信弃义。”
云泽一愣,扭头看向乌瑶夫人,眼神复杂。
后者沉默不言,只余一声道不尽万般纠结的长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