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下山,原本还要再去一趟灵芝苑、天宝殿,只是按照鹿鸣的想法,不过两枚玉钱的跑腿费罢了,既然已经去了敬香楼,剩下两处,就挑选一处即可,毕竟是一枚玉钱跑一处的价格,真要三个地方全都去一遍,不得亏死?
却不想,两枚玉钱刚刚到手,还没捂热乎,就成了人家手里的定金。
好在是还能换回来。
少女手里拿着侯氏大掌柜刚刚写好的票据,有些狐疑。
所谓票据,拿到手里之后,才发现原来就只一张宣纸罢了,由那侯氏大掌柜亲自动笔写了日期,又写“今有敬香楼收取鹿鸣定金两枚玉钱”,末尾处,盖了个章,就成了所谓的票据。
鹿鸣心存怀疑,却也没敢多问。
这长相不太好看的掌柜,可是圣人哩!
少女默默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被耍了,但也没甚好法子,将票据工工整整地折叠起来,重新揣入怀中,又下意识地抬手拍了拍。一张叠起来的宣纸罢了,不是金银铜钱,更不是灵光玉钱,放在怀里有些摸不着,少女便重新掏出来看了一眼,确定没丢,这才终于松了口气,重新塞进怀里,贴身放好。
这张纸,这能将两枚山上神仙钱给换回来?
鹿鸣满脸狐疑地盯着那位长相不太好看的大掌柜。
侯氏大掌柜被鹿鸣的眼神逗乐了。
“鹿姑娘可是不信小人方才所言?大可不必,小人既然已经说了,这张票据可以将那两枚玉钱换回来,就肯定可以换回来,上面不还有着小人留下的印戳吗,到时候鹿姑娘拿来给小人一看,就能认出真伪,更何况小人记性还算不错,即便是没了票据,也不会真就为了两枚玉钱,得罪鹿姑娘。”
侯氏大掌柜弯腰谄媚。
“做生意嘛,讲究信誉二字!”
鹿鸣这才稍稍安心。
然后一溜烟小跑出去,直奔北中学府而回。
手里已经没钱了,干嘛还去别的地方乱跑?回去睡觉不好吗?
...
炼器山。
北中学府的附属五山之一,比起武山,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讲,都可以说得上大同小异,只是要比武山多了一个被人视为小道的炼兵炼器。
既是小道,自然鲜少有人愿意为此赴身。
同样被人视为小道的炼药炼丹,就是如此,自从北中学府建立以来,山上弟子就从来都是屈指可数,倘若哪一年的新生弟子,数量能够超过双手十指之数,就已经是天可怜见,但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却连一手五指之数都很难企及。
炼器山本该是与炼丹山一般无二的情况。
但在今年之前,因为武山山主姒庸的在其位不谋其政,炼器山就在很大程度上代替了武山,关键在于两山山主全都来自北域姒家,尽管所长之处有些不同,但相互之间的差别也并非鸿沟,所以两座山的情况才会完全倒转,武山弟子寥寥无几,反而炼器山颇有些人满为患的意思。
故而在此之前,炼器山上,无论昼夜,总是有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响,终日不绝。
而在今年,这个情况却又彻底翻转回来。
入夜之后,甚至颇有些夜深人静。
步逸红便是炼器山弟子,而在弟子房中,除去寻常可见的桌椅床铺之外,甚至还有一座极为巨大的黄土窑炉,熊熊炉火,已经恢复正常颜色,只是哪怕此间已经时至深夜,窑炉中的火光熠熠,也依然没有半点儿暗淡的趋势。除此之外,在窑炉一旁,另外摆有两排武器架子,逐次按照十八般兵刃的说法,陈放着一些早就已经打造完成的兵刃也或武器胚子,不远处的淬火池中,更是躺着两把前不久才刚刚丢入其中的“铜锤”,至少看起来像是铜锤。
角落当中,又有许多矿石、精铁,也或形形色色的各种天材地宝,各自堆成小山一样,占据了很大的范围,其实都是一些不太值钱的东西,算在炼器山弟子的修炼资源当中,以作练手之用。
极为杂乱。
也正因此,这些炼器山最早建成的弟子房,空间都是格外宽阔,要比寻常可见的那些弟子房大出许多。毕竟炼器之道,哪怕手段高明已是此中大家,可以气府为炉,神识为锤,却也往往离不开这些外物,毕竟前后两者各自需要花费的心力、心气,几乎会是天壤云泥的差别。
但在此之外,其实还有很多说法与讲究,只是这些说法与讲究,若非此道中人,就往往一无所知。
步逸红正躺在床榻上,翘着二郎腿,翻看一部在她而言几乎已经倒背如流的炼器典籍。
一目十行,翻书声哗哗不止。
心烦。
翻书声越来越快,到最后,像是哗哗水流。
然后那部炼器典籍就被她给丢了出去,啪的一声,砸在墙上,落地又是一声。
步逸红猛地翻身而起,双手胡乱抓了抓头发,结果就给弄成鸡窝一样,满脸烦躁,一口银牙磨得咯咯作响,目光闪烁,凶光毕现。
她在床上坐了片刻,一翻身,径下床来,走到武器架子的跟前,随手拿了一把满是灰尘的剑胚出来,丢在旁边的铁砧上,又一把抄起旁边的大锤,直接抡圆了胳膊一锤砸下,立刻就有火星四溅,巨大声响,更是直接传遍了整座山头,但步逸红却也依然没能觉得足够爽快,便咬牙切齿地继续抡圆了胳膊用力猛砸,才只短短片刻,就将那座硕大的铁砧都给砸得嵌入地底,而那惨被搁置了许久的剑胚,也被砸得火红明亮。
一刻钟后,炼器山才终于恢复平静。
半个铁砧都已经沉入地底,而那剑胚则是烂得不成样子。
步逸红随手丢掉那柄大锤,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回过头来,冷眼看向那个早在半刻钟前,就已经悄无声息坐在窗台上的家伙,手里正拿着那部炼器典籍随意翻看。
是个让人记不起来究竟姓甚名谁的家伙。
步逸红眯了眯眼睛。
窗台上的年轻男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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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并不出众,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修为境界也是,应该是练气山上一个不名一文的小人物,所以早在当初刚到北中学府的时候,两人应该也曾见过一面,但步逸红没有任何印象。
年轻男子合起书本,不必步逸红发问,就率先开口笑道: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苏季子,脸就不必记住了,下一次再来找你,未必还是这幅躯壳。”
步逸红眉头一挑。
弟子房里,凭空之间又多一人,是一位眉眼之间尽显狠厉之色的年迈妇人,眼神不善地盯着苏季子。
“驱使傀儡之术,老身确实见过不少,但如阁下这般将活人当做傀儡来用的邪门儿手段,却还是生平头一回见到。敢问阁下师出何门?此番前来,又为何事?”
苏季子咧嘴一笑。
“师出何门就不必说了吧?事情倒是真的有,就是不知道步姑娘肯不肯做。”
步逸红不曾开口。
苏季子便继续说道:
“我知道步姑娘意在云泽手中的那颗圣人武胆。好东西嘛,人人都想要,哪怕是在我还活着的那个时候,这东西,也是一等一的稀罕玩意儿,且不说圣人一事,就只说武胆,一旦现世,就总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有的人想要借以砥砺体魄,提升自身武道意境,有的人想要留给后辈筑造命桥,也有人想要拿来研磨成墨,书写灵纹。具体如何使用,人各有志,不好评判用法高低,但如果我所料不错,步姑娘现在应该还缺一件趁手兵刃?”
苏季子将那部炼器典籍搁在一旁,双手一撑,跳下窗台,来到桌旁之后,又顺手拿起桌面上的一只茶碗细细打量,口中赞叹道:
“步姑娘在炼器之道,造诣颇深!”
步逸红冷笑。
“比不了你在灵纹之道的造诣,能将活人当做傀儡使用,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怪不得现在已经只剩一缕残魄。”
年迈妇人开口道:
“老身倒是更加好奇,阁下究竟是哪个时候的人物。”
苏季子看了两人一眼,忽然摇头嗤笑一声,但也没有当面揭穿这位护道人想要旁敲侧击一探究竟的心思,随口便道:
“这不重要,更何况时间太久,我也已经记不得了。不过两位如果真是十分好奇这件事,之后有时间的话,或许我也可以回去一趟,翻一翻地方县志,或者门派谱牒,如果运气还算不错的话,或许可以找见与我有关的记载,如此一来,就能知道我是哪个时候的人了。”
年迈妇人皱了皱眉头,面露不愉。
步逸红倒是并不在意这件事,双臂环胸,眯眼问道: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苏季子闻言,扬起脸来想了想,然后咧嘴笑道:
“这也不重要,步姑娘就只需要知道,我的目的与武胆无关,毕竟这东西虽然罕见,但我如今也就只剩一缕残魄罢了,就连肉身躯壳都没有,即便拿了武胆,又有何用?对了,倒是可以研磨成墨,用来书写灵纹符箓,虽然奢侈了一些,但以武胆为墨写就而成的灵纹,威力也是奇大无比,囚禁龙脉,更是不在话下。只可惜,武胆为墨,豪气太重,我这一缕残魄,可未必能够受得住圣人武胆的豪气冲刷。”
一边说着,苏季子满脸遗憾,眼神表情尽都活灵活现,没有半点儿僵硬质感,更看不出眼前之人,本质竟是寻常所谓的傀儡。
步逸红眸光闪烁,随后冷笑连连。
“尽是些废话!”
苏季子哈哈一笑。
“步姑娘应该是个爽快人才对,与其问这问那,倒不如将自己的态度明说出来。我帮你拿到那颗圣人武胆,你听我的吩咐做事,如何?我可以保证这些事全在两位的能力之内。”
年迈妇人嗤笑一声,插嘴问道:
“那你又如何保证,我二人一旦答应下来,不是与虎谋皮?”
苏季子面露为难之色。
其实早在来此之前,苏季子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苦思许久,却也没能寻到良策,毕竟很多事情,于他而言都是不能轻易暴露的隐秘,否则很容易就会导致他在暗地里的许多谋划功亏一篑,甚至落到一个全盘皆输的局面,以至于就连这一缕残魄都无法保留下来。
时至今日,无论地方县志还是门派谱牒,哪怕已经有过许多沧海桑田的变迁,可有关“苏季子”的一些事,依然是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也正因此,才需要时刻小心,步步提防。
年迈妇人神情冷漠,下了逐客令。
“阁下还是请回吧。”
随后又补充一句:
“我天枢圣地,无意与之为敌。”
步逸红欲言又止,却被年迈妇人察觉,瞪她一眼,就只得扭过头去独自生闷气。
苏季子看了步逸红一眼,而后摇头轻叹,知道此事不能急于一时,便拱一拱手,脚下轻轻一点,就飘然离去。
年迈妇人沉默片刻,撂下一句“别再擅自妄为”,而后一步迈出,便消失不见。
...
北中学府精研灵纹之道的弟子学员,不在少数,有些是正儿八经的符箓派修士,比较引人瞩目的,像是疑似龙虎山弟子的詹博洋,尽管只是猜测而已,但无论是与不是,仅凭一手极为熟稔的写符之法,詹博洋此人,就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符箓派修士。
又或走了风水堪舆之道的相师,在补天士这个含义极广的修士群体之中,数量最多,只是鲜少会有正儿八经的相师,大多不过口耳之学,只知皮毛,但早在大半年前就已离开北中学府的陆家平,就走了正儿八经的相师之道,尤其天生通幽眼,号称可以堪破一切虚妄,就在寻龙点穴的方面,先天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优势所在,倘若不走相师之道,反而会被旁人说做暴殄天物。
走了封灵造物之道的补天士,也被旁人戏称画师,数量算得上是补天士四道之中人数最少的一道,毕竟这种手段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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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剑走偏锋,形同术法,却又并非术法,本质是以灵纹作画,使之具象形成真实存在,如驱傀儡,看似有些脱裤子放屁,实际上确实补天士一道最为正统的传承,补天士所谓“天地作纸,精血为墨”,也是源自此道,只是时至今日,已经十分没落,甚至就是成百上千位补天士汇聚一堂,也未必能够找出一位画师。
最后一道,言作御行傀儡,亦作傀儡师,是老老年间一位补天士综合了机关术开创出来的流派,只是因为某些原由,精修此道之人的数量不算太多,但也不少,却也常见于江湖游侠。
北中学府竟然来了一位傀儡师?
年迈妇人站在炼器山上用来处理一些腌臜之物深坑边缘,低头看向坑里许多污秽中的那具尸体。仅从衣着打扮看来,正是先前那位傀儡师用来造访步逸红的活人傀儡,只是面孔已经变得血肉模糊,根本分辨不出原本该有的模样。
年迈妇人眉眼之间狠厉尽褪,有些发愁。
身为炼器山主的那位姒家汉子,凌空蹈虚而来,身形落在年迈妇人的身旁,同样低头看向那具已经被人毁去面孔的尸体。
年迈妇人问道:
“山主阁下,可知幕后主使?”
炼器山主微微摇头。
年迈妇人眼帘微垂,嗓音低沉道:
“炼器一道,除去市井坊间所谓‘打铁还需自身硬’的说法之外,对于灵台神光的方面,同样要求极高,一方面是精研此道,造诣达到某种程度之后,就要点燃气府本源火,以气府为炉,以神识为锤,才能撼动某些质地坚硬的天材地宝;另一方面,则是‘精益求精’,务求材料可以通过锻造之法,除杂留纯,也唯有如此,才能在本质上提升兵刃的品秩。”
稍稍一顿之后,年迈妇人转头看向这位炼器山主。
“仅以神识而言,北中学府,又有何人能够与你相比?”
炼器山主扯了扯嘴角,轻声笑道:
“话虽如此,可本山主也不是时时刻刻都以神识笼罩此山,将一切风吹草动全部收入眼中,哪里能够知道这人何时而来,又从何处而来?”
炼器山主扭头瞥了一眼年迈妇人,冷声笑道:
“倘若你家麟女能够就寝沐浴不去衣,本山主倒也可以辛苦一下,时刻注意炼器山上的风吹草动,若非如此...本山主,可是血气方刚呐!”
年迈妇人勃然大怒。
却不待其怒言出声,炼器山主已经摆了摆手。
“被人盯上,是你天枢圣地自己的事情,与本山主无关,更何况北中学府的建立,也是在一定程度上效仿补天阁。‘有教无类’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本山主再跟你解释一遍?”
炼器山主指了指年迈妇人。
“你家麟女可以在学府修行,别人也可以,无论人族还是妖族,管他正道还是魔道,反正北中学府的教条就是有教无类四个字。而我姒家参与到建立北中学府一事的目的,还用多说?不过是为了能在招徕更多年轻俊杰的方面,可以依靠背后主家的身份占据先天之利,若非如此,我姒家又凭什么拿出这些修炼资源平白送人?其他三家,不也都是如此?既是这般,那这些弟子学员是人是妖,是正是邪,又有什么关系?”
炼器山主冷笑一声。
“反正对于本山主而言,不过就是看得上眼的重点关注,看不上眼的忽略不计,仅此而已。”
年迈妇人反而冷静下来。
尽管这些话并不中听,但事实如此,至于另外那些更加入耳的好话,本质上也就只是因为俗世重归人间的大势所趋,迫不得已才要安抚民心,做些面子功夫。
山上修士,尤其庞然大物,“最讲究以人为本”。
所以学府建立其实早有趋势,只是因为一直找不到一个好的由头,才被搁置一旁,直到近古人皇陨落之后,一件又一件堪比天大的事情接踵而来,学府建立才被重新提出。
这可是一块儿顶大的肥肉,肥得流油。
人族八大世家,九大圣地,妖族十二妖城,哪个不想参与进来分一口肉?但别人多吃一口,自己就会少吃一口,这样的道理谁都明白,所以在俗世重归人间之初,其实有过数次庞然大物聚首之局,就是为了争夺这块儿肥肉的最终归属。
只是这些事情太高太远,并非常人可以知晓。
而最终的结果,如今已经显而易见。
人族八大世家暗中联手,不仅拿出了各种说法用来笼络民心,并且还以雷霆之势建造了南北两城,如此一来,就着实打了九大圣地以及十二妖城一个措手不及,再之后,南北两座学府的建立,也就理所当然地水到渠成。
天枢圣地何尝不想分一杯羹?
其他圣地,包括十二妖城,谁肯落后?
但南北两座学府的建立,已然成了定局,并且还是八大世家联手而为,仅在这件事上,往日里总是貌合神离的八大世家,竟然极为难得地同仇敌忾了一回,就绝非旁人可以继续插手。
而且天下也就只有这么大,被人拔了头筹之后,再要出力建造第三座学府,最大的可能还是得不偿失。
肥肉已经有了归属,其他那些庞然大物,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然后绞尽脑汁地出手抢夺。
所以有些时候,这位年迈妇人也会去向,如果天枢圣地也能成为其中一座学府的背后主家,该有多好?毕竟如此一来,就能省去很多烦心事了。
那么重新说回眼前这件事。
倘若能将姒家换成天枢圣地,倘若自己身为炼器山主,面对此事,态度、想法,又是否会有什么不同之处?
年迈妇人无奈一叹。
炼器山主语气平缓下来。
“这次的事情,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但本山主也劝你最好还是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你家麟女的身上。毕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年迈妇人神情一滞,而后满脸忧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