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泽离开府邸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中天。
秦九州这趟东海之行带回的消息,让云泽多多少少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大伯云温章究竟出了怎样的主意,竟然需要木灵儿才能瞒天过海。不过关于这件事,云泽也并没有过分纠结,毕竟按照秦九州带回的话说,六姑姑该是早就已经猜到了事情真相,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没有戳穿。可即便如此,六姑姑的身体也在一日一日缓慢恢复,就确实不再需要云泽过多担心,可以将重点完全放在日复一日的修行上。
离开府邸之后,云泽身形一纵,就来到通往大乘佛堂的那条悬空桥梁上。
一抬头,便瞧见了距离不远的另一条悬空桥梁上,吴麟子正低头俯瞰而来。
那条悬空桥梁,可以通往主要经营拳法典籍的羊角房,不过云泽时至今日也还没太去过,主要因为羊角房乃是西域赢家的产业,与云泽之间虽然没有什么生死大仇,不过是赢家最早负责坐镇北中学府的那位府主,被席秋阳当众杀得魂消骨溶。对于赢家而言,一位圣人修士的损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在于看待事情的角度,倘若赢家并不想与云泽席秋阳等人为敌,那么一位圣人修士的损失,也不是承担不起,毕竟家大业大,可若发乎本心地看待这件事,这个损失又属实极大。
圣人修士,便是放眼整座天下,也极其有限,尤其相对于天下数以亿计的修士而言,数量可谓是极少。一座庞然大物,类似赢家这种坐镇北城西域的庞大世家,虽然仰仗家底深厚,培养出了数位圣人修士坐镇家中,但这并不意味着圣人修士对于赢家而言就不值一提,哪怕偶尔死上一个两个也无关紧要。
修士修行,往往伴随着资源损耗,想要培养一位圣人修士坐镇一方,需要花费的代价则无疑会是一个天文数字,一旦身死,也就意味着已经花费出去的代价就会一夕之间付之东流。
但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事情就往往可大可小。
所以一直以来,云泽与赢家之间的关系都算不上好,但也远不至于生死相向。
最多就是云泽与赢家中人见面之后,相互之间谁都没有什么太好的脸色,能够点头示意,稍稍驻足说上一两句话,就已经是极限,倘若想要对坐下来促膝长谈,就无疑是白日做梦。
也正因此,赢家那座羊角房里对外售卖的拳法史谱,以及各种武道典籍的品秩高低,云泽还真没什么太多的了解,但想来应该不会很差,毕竟单就云泽亲眼所见,这就已经是那吴麟子自从来到北中学府之后,第六次或者第七次跑去羊角房。
倘若再要算上不曾见过的,次数还会更多许多。
云泽没有着急离开,双手揣袖,站在原地抬头望去。
吴麟子要更早发现云泽,站在相对大乘佛堂那条悬空桥梁而言,还要更高一些的羊角房悬空桥梁上低头看去,发现云泽已经注意到自己,就一改之前的面无表情,立刻微微颔首,露出一抹看似温厚的笑意。
好像两人之间十分熟稔。
但其实在某种层面上而言,确也能够算得上“熟稔”。
自从半年之前大胡子的事情发生之后,对于吴麟子,云泽就再也不曾掩饰自己的杀机。
最早的时候,之前还在武山时,卢取就曾书信一封,暗中送到云泽那间弟子房中,让云泽转告项威,需要小心吴麟子此人,已经暗中盯上了项威手中的大剑镇狱。这件事距离近日,已经过去一年还多,所以打从很早之前,云泽就已经心怀杀机,只是不曾刻意流露罢了,毕竟吴麟子虽然早就已经盯上了项威手中的大剑镇狱,可毕竟不曾出手,北中学府又有一定的规矩存在,不好相互厮杀,便暂且搁置一旁,只待吴麟子动手之时,就会有着足够的理由出手杀人。
却不想,项威手中的大剑镇狱还没出事,事情却找上了柳瀅。
也正因此,自从大半年前大胡子的那件事后,每个月月末的年级榜之争,一旦站在擂台上的变成云泽与吴麟子两人,那么一切的擂台规矩,就会形同不存,转而变作毫无规矩可言的江湖厮杀。而事实上北中学府的年级榜之争,本就不会存在太多的规矩限制,虽然罗列出了好几条内容,可说到底也就只有一件事,就是擂台厮杀,只分胜负,不分生死。
再加上一年多以前,景博文竟在擂台上当众杀了仲秋一事的发生,就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同样的意外,每次的年级榜之争,都会有着至少两位府主亲自到场坐镇,所以云泽才一直没能找到机会,亲自动手宰了这个大山里面走出来的黝黑少年。
项威也是。
而如今临山城已经变作临山湖,湖面上方,就只统共一十二座悬空桥梁,各自分属一十二座位居北方的庞然大物,倘若有人赶在其中某座悬空桥梁上大打出手,那些负责坐镇各家产业的圣道修士,可不会视若无睹。
尤其吴麟子向来都是只去姒家磨刀崖,以及赢家羊角房。
就没有云泽可以动手的机会。
其实也不是从没动手,只是先后几次,才只刚刚出手,就被姒家坐镇磨刀崖的姒老汉,以及赢家坐镇羊角房的圣人修士出手阻止,说是悬空桥梁也算他们的地盘,如果真要打打杀杀,离开悬空桥梁之后,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没人会管,但在悬空桥梁上,却不许任何人动手,这是规矩,容不得他人随意毁坏。
占不了道理,就动不了手,更杀不了人。
云泽仰头望向吴麟子,眼眸当中,寒光毕露。
后者见到,面上笑意更加温厚了一些,竟还抬手弯腰,居高临下冲着云泽作揖行礼。
之后就转身去了羊角房,似乎心情相当不错。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冷哼一声,转身回去北中学府,却并未上山,而是换个方向,去了芝兰室。
甫一入门,就立刻嗅到了一股味道清奇的浓郁墨香,扑鼻而来。
一身伤势早已痊愈的柏石,正坐在一张方桌跟前,手边摆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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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从没见过的墨条,各自带有斑斑点点的朱红,除此之外,在其面前还有两座已经研了墨汁的砚台,正被柏石端起其中一座,仔细观察墨汁的色泽品相以及墨汁的品秩。
听到脚步声后,柏石这才回过神来,将砚台暂且搁下,起身相迎。
简单聊过,云泽方才知晓,原来桌上的两根墨条,是柏石尝试以某种朱砂和某些天材地宝添加其中,最新制作而成的新墨,目的在于隐藏朱砂存在的同时,增强书写灵纹时的“一气呵成”,以及所成符箓对于阴鬼邪祟的杀力,只可惜仅在目前看来,效果似乎并不理想,就只达到了隐藏朱砂的目的,至于无形之中帮助灵纹书写之时的一气呵成,以及通过提升灵纹品秩从而达到提升威力的方面,却起不到任何作用。
云泽本身并非符箓派修士,对于灵纹之道,就连一知半解都算不太上,初次听闻这些高深莫测之事,自是如闻天书。
柏石也瞧出云泽对于这些方面并不精通,笑了笑,便将砚台墨条一并收起,回来的时候,还顺便端了一壶茶水,一壶酒水。柏石知道云泽有事没事总爱喝酒,便拿出了一些自己平日里存在芝兰室中用来待客的酒水,而其本身却是更爱喝茶。
众口难调,柏石从不介意自己多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下些功夫。
云泽也是芝兰室常客,便轻车熟路拿了酒壶过来,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从怀里取了一张纸,摆在柏石面前。
“读书又遇见不懂的地方了,还得再次劳烦前辈指点迷津。”
柏石哑然失笑,对于这些场面话从不上心,接过那张宣纸之后,扫了一眼,便开口笑道:
“这次又是直指大道的言语,你这小子,这段时间究竟得到了怎样的机缘,从哪儿弄来了这些...”
话说一半,柏石就轻轻摇头。
“罢了,问也白问,反正你小子也会含糊其辞。”
云泽只咧嘴一笑,并不答话。
纸上所写内容,并不繁多,只有寥寥几十字而已,却是出自云泽气府中那篇不知具体来历的灵决古经。
云泽最早开辟气府的时候,便是以那块记载了“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黑石作为引子,莫名其妙就将气府开辟一半,只是时至今日,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云泽也依然没能想通自己开辟气府,怎么会跟那块貌似是与近古人皇有关的黑石产生关联。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任何猜测,或许是气府中的那部灵决古经,本身就与近古人皇有着一定程度的关联,可这件事毕竟有些匪夷所思,云泽也就不曾当真,便也不曾继续深想下去。
而在开辟气府之时,云开尚且还会主动发声,也便灵决古经的总概,云泽大抵能够明白一些。
按照云开的说法,就是这部灵决古经分为阴阳两篇,阴篇之法,以体炼气,阳篇之法,以气练体。
最早的时候,云泽尚且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提升修为,但随着修为境界的日益精进,再加上这篇灵决古经实在与众不同,言词晦涩让人不解之余,又并未如同寻常灵决古经一般存在篇章之分,一篇一章对应一种境界,也便开辟气府、筑成命桥、连通十二脏腑以及之后境界,都是各有言章,首尾呼应相连,方才气机不绝,循环相生。可云泽气府当中貌似“生而知之”的这篇灵决古经,却并无境界之分,只在总纲之下划分阴阳两篇,就让云泽逐渐变得不知如何是好,命桥境时,就无奈只能暂且搁置下来,也让最初时候化如金光一般包裹着血气气韵的灵决古经,重新沉淀在气府最深处。
时至今日,已经数年之久。
其实云泽一共也没按照这部灵决古经修行多久,只有很短很短的一段时间。
直到最近,云泽实在苦于炼精化炁的速度太慢太慢,这才终于想到了芝兰室的这位圣贤君子,便尝试着拿出了欺负当中那部灵决古经中的某一句话,跑来芝兰室请教柏石,得到答案之后,虽然仍是没能搞懂整部灵决古经的意思,但好歹也算有了些进展,便将那部灵决古经中的内容拆得四分五裂,数次跑来芝兰室求教。
但今日求解内容,却让云泽拆不开。
宣纸所写内容:阴阳之太极,五行之阴阳,万物之五行。数之极以为九,阴九阳九。五行各去其三,遁去其三。此遁去者不入五行,属阴阳而不显,乃一生一死,轮环往复,一阴阳参合,岿然如山。
这已经是那部灵决古经当中十分完整的一段内容。
所以将纸递出之后,云泽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紧张的。
只能多喝几口酒水才能往下压一压。
柏石沉吟良久,皱眉看着纸上内容,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时隔许久,这才终于放下宣纸,轻声言道:
“这段话的内容,其实并不复杂,只是对于现在的你而言还不能理解罢了,毕竟短短六七十字,就阐明了天行大道某一层面的本质。”
他将宣纸摆在桌上,重新推到云泽面前,继续言道:
“《偈四首其一》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是按照这篇内容所讲,则是太极为道,而道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生万物,本质上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道理相仿,不必深究。再往下,数之极以为九,阴九阳九。这句话其实不难理解,只是说数字的极限是为九,在往上,就是对零的回复,但这里所讲的九,却被用来讲解阴阳,也便是说,天下阴阳之数,一旦细分,就各有九层。”
柏石话音忽然一顿,瞧着云泽有些愁眉不展,便开口笑道:
“举个例子,所谓的阴阳,就是两股麻绳编在一起,一阴一阳,通过各种编织之法,就形成了不同的绳扣,也就是世间万物。那么阴阳这两股变成世间万物的麻绳,就不能解开吗?它们其实也是由麻编织而成,那么这里所谓的九,你就可以看做是编成麻绳的黄麻、大麻、苎麻、青麻、红麻等等统共九种麻。”
闻言之后,云泽立刻面露恍然之色。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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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个问题,柏石继续微笑讲解道:
“阴阳两股麻绳,各自有着九种麻编织而成,两者相加,也就共有十八种麻。按照这段话的内容所讲,五行各去其三,也就是在这十八种麻之中,共有十五种属于五行之物,另外还有三种,不在五行之属,是为一阴、一阳、一阴阳。这三种麻,你可以将它们当作这两股粗大麻绳的中枢所在,而在大道,这一阴一阳,就要作为生死看待,此两者以循环往复之法编织在一起,故而生生不息,而最后的阴阳之麻,则被生死缠绕,就是促成生死两者可以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关键所在。”
言罢,柏石眉关轻蹙,目光落在那张宣纸的内容上,略作沉吟,随后言道:
“其实这种比喻,在最开始的时候还算好理解,但到后面,就有些不太恰当,因为世间万物的构成,不是没有,只是很少出现纯阴纯阳之物,绝大多数都是阴阳两掺,而阴阳两者又各自是为两种存在的统称,就像苎麻、黄麻、青麻、大麻、亚麻之流,都可统称为麻,可苎麻与黄麻编成的麻绳,终归是跟黄麻与青麻编成的麻绳有所不同,这才有了万物之相。”
云泽再一次变得如闻天书,然后低下头去看向宣纸内容,眉关紧蹙,前前后后用了大抵能有一盏茶时间,方才面露恍然之色,就忽又再次眉关紧蹙,陷入了更深的疑难之中。
眼见于此,柏石也只能无奈一笑。
将大道本质浮于言辞表象,何其难也,柏石身为儒家圣人,圣贤君子,又是读书人,确也已经尽力说得简单一些,可很多更深更广的道理,仍是无法言述准确,需要云泽自己领会。
其实还有一件事,柏石不曾明说,便是方才所言,不过这段话的表象罢了,而在其深处,其实还有更多更深更广的含义,可哪怕柏石,也只在隐约之间有所察觉,但这种感觉更像灵光一闪而过,太过虚无缥缈,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凭这简简单单六七十字的内容,根本来不及,也没办法将其抓住。
倘若换做别人,有些某些一心求道的修士,怕是会抓心挠肝的难受,想要一窥经文的全部内容。
但柏石却仅仅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仅此而已。
并且相较于这片经文的全部内容,柏石更好奇的,其实还是究竟什么样的一个人,才能将大道本质浮于文字,哪怕只是非常浅显的一层或几层,也已经足够令人匪夷所思。
眼见云泽还是没有丝毫回神的意思,柏石便不再打扰云泽的沉思,不声不响起身离开去了柜台那边,将之前收起的两块墨条重新拿出,心思全部放在这上面,继续思考参杂其中的天材地宝,究竟需要怎样搭配,才能在无形之中帮助灵纹书写时的一气呵成的同时,通过提升灵纹品秩从而达到提升威力的目的。
很快,柏石就暂且搁下了墨条,转而取来纸笔,开始写写画画。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匆匆而过。
等到云泽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前的桌面上,已经多了一盏油灯出来,微弱火光轻轻摇曳,芝兰室外,夜色深沉。
柏石暂且搁下纸笔,看向云泽,出声笑道:
“想通了?”
云泽哑然,挠了挠头。
“想通的内容不是很多,总觉得这段话的背后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偶尔会有灵光一闪,但总是抓不住。”
柏石起身而来,在旁落座。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书写此篇经文之人,只凭短短六七十字,就能阐述出如此大道,哪怕不曾亲眼所见,也能看得出来,该是一位道法通天的人物。”
柏石略作沉吟,忽而正色道:
“这篇经文,日后还是尽量不要拿出来请教别人,更不要将之暴露于人前,尤其圣道修士,毕竟你如今的修为境界还是太低,无法看懂这篇经文的内容,所以无论如何拆解,终归是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柏石轻轻一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云泽身子一紧,却见到柏石正坦然望来,对视良久之后,云泽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禁不住摇头苦笑一声,说了句“抱歉”,然后就低头喝了口酒,目光落在面前那张宣纸的内容上,沉默片刻,忽然一掌虚按,就将那张材质普通的宣纸压成了齑粉,而并未伤及桌面。
柏石一挥衣袖,将桌上残留的齑粉尽数扫去。
“修行一事,最忌急功近利,姒庸前辈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倘若不是贪功冒进,又岂会留下那般暗伤,早早丧命?这篇经文的内容,已经牵扯出了大道本质,含义深远,便是我辈圣道修士,同样无法全然领会,便于你现在的修为境界而言,还是太早了一些,所以经文深意,不必太过上心。”
柏石话音一顿,难得伸手拿了酒壶过来,给自己倒了小半碗酒水,然后一饮而尽。
这才继续言道:
“若我所料不错,这篇经文,该是一部武夫练气士两者兼修的灵决古经。具体从何而来,我不会问你,并且在你离开之后,就会将之遗至角落,任其蒙尘,但对你而言,这篇灵决古经,却恰到好处。可还记得你上次跑来问我的那句话?”
柏石轻声念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
他手指轻轻摩挲茶碗边沿,继续说道:
“这句话,正是包含炼精化炁在内的中四境修行之法,简单来讲,就是血气气韵的相互补足,甚至揉练成炁之后的相互转化。但我也知道,在这句话之后,应该还有与之契合的内容,否则就对不上你更早之前问我的那句‘实以虚合,有余以不足合’。所以具体应该怎样修行,还是要看你自己。”
闻言,云泽神情严肃看向这位圣贤君子,后者眼神清澈,与之坦然相视。
云泽忽然笑了起来,侧步起身,向着柏石一揖到底。
“多谢前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