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郎君出乎意料的认真决绝。
“但求一死!”
言罢,这人便摆出一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模样。
云泽与秦九州默然相视,有些出乎意料。
秦九州似乎有些不相信,便微微抬手,这座本该是在那位姚家长老手中掌控的阵法,就随着他的手臂动作轰然震动起来,一道道灵纹游弋出没,灵光朦胧,碗口粗细,仿佛一条有一条灵蛇出没,在秦九州的身后凝聚出来,明暗闪烁。
“你想好了?”
千面郎君瞪着眼睛,不予理会。
眼见于此,秦九州便轻轻点头,手指轻轻一点,那一道道明暗闪烁的灵纹立刻激射而出,带起一阵罡风席卷,只在瞬间,就来到了千面郎君的面前,其中最为迅疾的一道,蜿蜒辗转,锋芒毕露,带着刺耳无比的破空声响,却在临近千面郎君眉心前方尚且不足一寸之地,堪堪停下。
仿佛岁月长河在此凝固一般,景象诡异。
而在灵纹之下,那扮作景博文模样的千面郎君,已经脸色煞白,满身冷汗,再也不见之前随意进出灵纹阵法的轻松写意,一双眼睛斗在一起,死死盯着那道只差些许距离就会夺走自己性命的灵纹,忽然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秦九州摆了摆手,那些杀机凛然的灵纹当即消散一空。
...
等到千面郎君重新苏醒过来的时候,仍是第一时间感觉到压力沉重,那位秦家少爷在她身上留下的复文四字,只被收走了一个“泰”字,而剩余的三字,依然稳稳当当落在她的肩膀上。
重于山。
仍有千钧重担。
千面郎君面无血色,嘴唇发白,许久才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虽然可以做些小动作,但也仅限于动一动手指,转一转脖子,想要起身,至少对她而言,只要“重于山”三个字还在,就会难如登天。所以自当千面郎君彻底清醒之后,也依然被迫无奈只能躺在那里,而扭头看过四周之后,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昏迷期间,已经被人搬到了一座客栈房间之中。
没能瞧见秦九州,让她无形之中松了口气。
至于自己的真容是不是已经暴露出来,千面郎君并不担心,毕竟她的这种易容之术,与江湖上很多人都在使用的人皮、面具有着本质上的极大不同,绝非随手揭开那张脸皮,就会暴露无遗。
但这种放松的感觉却也并未持续多久,房间门外很快就响起一阵脚步声。
紧随其后,有人推门而入。
千面郎君立刻神情紧绷。
再之后,便是云泽忽然出现在床边,望着她这张比起景博文几乎没有半点儿不同的样貌神情古怪,却也并未多说,只是极为粗鲁地直接伸手拎起她的衣领,从床上拖拽下来。
千面郎君神色一晃。
“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还是这么粗鲁!哎呦!屁股,屁股疼,摔成八瓣了...”
云泽充耳不闻,拽着她的衣领,从床上到门外,再下楼,千面郎君的尖叫声就一直没有停下过,引来客栈大堂中的有且仅有的几位酒客侧目观望,只是碍于云泽的身份来历,不敢哄闹罢了,所以直到云泽托着这位千面郎君来到角落,再次见到秦九州的时候,这位江湖上盛名已久的千面郎君,这才终于忽然闭嘴,安静下来。
中间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时辰。
正值夜深之时。
在此期间,秦九州已经详细解释过有关这位千面郎君的事,除了最是引人发笑的种种事迹之外,另外还有一件事被秦九州着重提起,便是江湖上的那位千面郎君,其实并非最近几十年方才出现,而是盛名已久,真要探究其来历,甚至可以往上追溯到十余万年之前。对于此事,江湖上早有种种猜测,而其中最是令人信服的,自然便是这位江湖上从未绝迹过的千面郎君并非只有一人,并且极有可能还是一脉单传。但这种说法,到头来也就只是猜测罢了,因为千面郎君的易容之术以及遁法的匪夷所思,从古至今,虽然也曾有人抓到这位江湖毒瘤,可最终的结果却往往不尽如人意,不是被戏耍一番逃之夭夭,就是被戏耍一番逃之夭夭,因而千面郎君的真实身份,一直以来都是江湖上最大的几个谜团之一。
秦九州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位千面郎君竟会落在自己手中,不过这事儿其实并不值得对外炫耀,因为这位千面郎君,无论炼精化炁境的修为境界,也或二十有五的骨龄,都足以证明她只是个“新人”而已,甚至就连前些年江湖上盛传有关千面郎君的种种事迹,也极有可能并非此人所为。
所以有关千面郎君的那番猜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
毕竟江湖上从未有过同时出现两位千面郎君的情况。
客栈大堂角落的方桌四周,秦九州、云泽、鹿鸣、柳瀅,如今还要加上一个千面郎君,已经满满当当。
其实柳瀅与鹿鸣的年纪十分相仿,差不了多少,同样都是泥腿子出身,但两人的身高差距,却是十分明显。其实也对,虽然同样都是泥腿子出身,可鹿鸣的年少生活却比之前还在流浪的柳瀅好了不知多少倍,吃得饱,穿得暖,并且胃口相当刁钻,这个不吃,那个不碰,满满当当一桌子酒菜,真正能够入得这个泥腿子那双法眼的,竟然只有寥寥三四道菜。
让人生厌。
所以云泽便主动让了位置给千面郎君,转而将柳瀅抱在怀里,坐在另一边。
秦九州喝了口酒,搁下酒杯之后,忽然打了个响指。
千面郎君肩上灵光朦胧的“重于山”三个复文符字,立刻消失不见,也让千面郎君的千钧压力骤然一轻,但她尚且来不及觉得惊喜,就立刻察觉到那三个字其实并非真正消失,而是从体表来到体内,稳稳当当压在她的气府之上,并且不再只是三个字,就连秦九州之前已经收回的那个“泰”字,也已经重新回到了复文之中,万钧重担,甚至将她气府中的元炁压得动弹不得。
千面郎君一阵垂头丧气。
但她也很快就重新抖擞精神,伸手抓了一双筷子,趴在桌面上一顿胡吃海塞。
少女鹿鸣满脸鄙夷之色。
“饿死鬼投胎,一看就没吃过好东西...”
自从知晓千面郎君是人非鬼之后,鹿鸣就重新胆子大了起来,至于千面郎君的修士身份...区区三四个字就能将她压得动弹不得,还能被吓得昏死过去,就是说破大天,也肯定没有多少能耐。
鹿鸣不再理会那个下筷如飞的千面郎君,转而眼睛滴溜溜一转,就盯住了秦九州跟前的那坛洮儿酒。
洮儿酒嘛,鹿鸣以前还在洮儿镇的时候就曾偷偷摸摸喝过几次,虽然看着跟个清水鼻涕似得,但入口之中却是酸酸甜甜伴着某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味道,相当不错,尤其一旦喝得多了一些,还会晕晕乎乎,趁着这个时候跑去睡觉,脑袋里面一团浆糊,就会感觉像是坐船一样,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很快就能睡得十分安稳,感觉极好。
少女偷偷摸摸咽了口口水,想要伸手去拿那坛洮儿酒。
却被秦九州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想喝酒?”
秦九州伸手指了指云泽跟前的白瓷酒壶。
“喝那个。”
鹿鸣立刻翻了个白眼,她又不傻,那白瓷酒壶里的酒,光是闻一闻味道就知道不会特别好喝,肯定比不了这坛洮儿酒。
只是秦九州不肯,鹿鸣也就只能作罢,毕竟这家伙刚刚才亲手杀了一个扮成他那模样的怪老头儿,而且手段古怪,就只是动了动手指,就有那——么大一片白光涌了过去,等到白光散去,那怪老头儿也就没了踪影,很显然是被打成灰了,若是自己还要坚持想喝洮儿酒,惹了这位读书人不开心,或许根本不必动一动手指,就能要了自己的小命。
对于这件事,鹿鸣心里拎得清。
所以只能无聊趴在桌子上。
两个时辰,肚皮都已经吃得快要炸开了,现在根本吃不下去任何东西。
然后抬眼看向坐在对过的那个年轻人,以及在他怀里那个又瘦又黑的小姑娘。其实自从开始练拳以后,无论是柳瀅的枯瘦身材,还是黝黑的肤色,都已经日渐变好,只可惜时日尚短,没有谁能一口吃成大胖子,所以比起相对而言还算细皮嫩肉的鹿鸣来说,现在的柳瀅,确实又瘦又黑。
但这又瘦又黑的小姑娘,却显然要比那个细皮嫩肉的更加讨喜,虽然不太喜欢云泽喝过那种烧口烈酒之后的满身酒气,但客栈也并非只有一种酒,便如眼前这壶柿子酒,喝过之后身上的味道就不会让人觉得难以接受,所以小姑娘便乖乖帮忙倒酒,甚至还会端着酒杯送到云泽嘴边,并且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会将酒水洒出,弄脏了云泽的衣裳。
比起对面那个一件新衣裳方才穿了不到一天时间,就已经满是土灰的少女,截然不同。
尤其鹿鸣偶尔露出的阴冷眼神,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半壶酒后。
一直维持着景博文模样的千面郎君,终于搁下筷子,吃得心满意足,临到末了,还毫无形象可言地打了个“气息悠长”的饱嗝。
云泽放下酒杯,看向旁边这位“景博文”。
“先把脸换了,你这样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闻言之后,千面郎君立刻翻了个白眼,但也没有拒绝,就只抬手一抹,原本与景博文如出一辙的模样,就立刻变成了一个样貌不差的女子模样,且不说这幅模样是否就是千面郎君的真容,仅只这种手段,就已经称得上匪夷所思。
便连秦九州也是眼神惊愕,但复文所书“重于泰山”四个字,依然稳稳当当压在千面郎君的气府上方,没有丝毫不妥。
所以方才那个抬手一抹的动作,只是用来掩人耳目?
秦九州深深看了千面郎君一眼。
经过一番交谈之后,终于可以确定,千面郎君的易容之术与遁法,确实都是一脉单传的本事,但也并非家学,而是一个就连秦九州都从未听说的门派,单名一个“奇”字,唤作奇门。如那千面郎君所言,门派当中,其实也就只有两人而已,一个便是眼前之人,另一个则是她的师父,也是之前做出了那桩惊天丑事的千面郎君,三年前就已经因为年事已高的缘故,退隐江湖,如今具体身在何处,又是否还在人间,便连身为弟子的眼前之人也并不知晓。
除此之外,便是这场姚家借机谋划的请君入瓮之局,其实还是这位千面郎君继承了这个诨号之后的第一次出手,在此之前,一直都是游山玩水,行走在坊间市井,除了正常生活与修行之外,几乎没有做过任何事,正如以往时候千面郎君混迹江湖,总有一段时间莫名其妙销声匿迹,最大的缘由,便是这位千面郎君目前的修为境界有些不足,虽然有着易容之术以及遁法相助,哪怕面对大能修士抬手布下的灵纹阵法也能来去自如,可若遇见圣道修士,却未必能够保证不会落入敌手。
另外值得一提的,便是这位千面郎君名叫阮瓶儿,是真是假,如其容貌,云里雾里,不得而知,只能且当真名。
秦九州重新拿起酒杯,独自沉吟,已经不再多问。
阮瓶儿面露紧张之色,毕竟自己的身家性命如今还在对方手中,同时心里一阵懊悔,实在不该为了延续千面郎君的风流之名,以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就冒险接下姚家委托,到头来,不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落到这般境地。
许久之后,秦九州方才搁下酒杯,转而看向云泽。
“你想从她手中得到易容之术与遁法,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本事,尽快有个结果,我还另有一事要与你说。”
云泽挑起眉头,面露意外之色,随后目光落在对面那个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随意拨弄菜肴的少女,只是直觉,秦九州之后要说的那件事,很有可能会与此人有关。
但具体如何,还不知晓。
云泽沉默片刻,暂将此时抛之脑后,转而望向阮瓶儿。
“易容之术与遁法,果真不能外传?”
阮瓶儿缩了缩脖子,用力摇头。
“真的不能,当初入门的时候,我跟师父立过道心血誓的,倘若真要将这两门手段随随便便传于他人,就要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不信你看...”
说着,阮瓶儿便卷起袖口,抬起手臂,臂弯内侧,果真有着一道朱砂颜色花钿纹,与当初老秀才立下道心血誓之后留下的痕迹,虽然稍有不同,却也已经足够证明此人所言理应非虚。
云泽有些无奈。
至于拜入千面郎君所在的奇门,当然不在云泽的考虑之中,毕竟方才交谈之时,阮瓶儿就已经简单说过,奇门虽然不大,规矩不多,但所修古经却是十分古怪,十分看重体质一事。并非寻常所言的鼎炉体质,而是另外一种涉及阴阳五行以及生辰八字的先天体质,但凡世间生灵,皆在其中,倘若体质不符,就哪怕拜入奇门,也无法修行奇门古经,算不上奇门弟子,自然也就不能传授易容之术与遁法。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柳瀅忽然举起酒杯,递到云泽面前,大眼睛一眨一眨。
云泽笑了笑,张嘴喝下,一只手搁在桌面上,食指轻轻敲打桌面,发出咚咚声响,沉吟许久,方才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留你何用?”
说话之时,头也不抬。
阮瓶儿立刻急了起来,转而望向秦九州,但后者却是只顾喝酒,不予理会,阮瓶儿随后看向旁侧少女,可鹿鸣就只翻了个白眼,便立刻扭过头去。
眼见这两人都不肯出声帮忙,阮瓶儿面色惨然,凄凄然望向云泽怀中的柳瀅,小丫头眨了眨眼睛,微微摇头,爱莫能助,阮瓶儿立刻满脸苦涩,脑袋一下子垂了下去,差点儿就要磕在桌面上。
秦九州举着酒杯在唇边,忽然开口道:
“既然已经立过道心血誓,就再立一道便是,奇门中人,应该并不在乎这个,毕竟前两年你还口出狂言,说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境界多高,实力多强,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睡遍天下美人。”
言罢,秦九州一饮而尽。
闻言如此,阮瓶儿微微抬头,神情复杂。
其实这句话并非出自她口,而是她那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师父,只是再看云泽这幅神情平淡的模样,就已经足够知晓,这人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有直说罢了。
阮瓶儿张了张嘴,忽然抓过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阮瓶儿的酒量相当有限,仅只一杯柿子酒,就很快脸色酡红,然后用力做了两次深呼吸,抬头看向云泽,眼神坚定,底气十足。
酒壮怂人胆。
“效忠追随,可以,但咱们得提前约法三章,第一,我可以效忠追随,用易容之术给你帮忙,但我不是你的仆人,如果换做易容之外的其他事,我不愿意的,你不能强迫我去做。第二,你死不能连累我,不是,是万一你被人杀了,那咱们两个的主从关系,就到此为止,不能因为道心血誓就让我跟你一起死。第三...”
阮瓶儿话音忽然一顿,迷迷糊糊想了想,伸出双手,展开十指。
“十年,我只跟你十年时间,这件事必须加在道心血誓里面,不能是十年之后你再还我自由之身,我怕你到时候会反悔,所以这事儿没得商量。十年之后,咱们两个的主从关系就立刻结束!”
“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闻言之后,云泽倒也并未急于一时,而是别有深意望着这个看似酒壮怂人胆的阮瓶儿。
喝杯酒的功夫,就能想起这些?
云泽笑了笑,接过小丫头柳瀅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后便将酒杯搁在桌面上,缓缓转动。
约法三章这件事儿,肯定不是阮瓶儿临时起意,如此一来,那就只有之前吃饭的时候,以心算之法推演了事态走向,这才早早考虑到了需要通过约法三章为自己争取一定的余地,也正因此,这约法三章的具体内容,就需要仔细斟酌。
许久之后,云泽才停下转动酒杯的动作。
“十年有些太短了。”
“就十年!”
阮瓶儿满脸酡红,气势汹汹。
“没得商量!”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
难不成还真是酒壮怂人胆,都敢这么大声说话了?
但于山上修士而言,十年时间,确实有些太短了,且不说秦九州这样的圣道修士,寿元漫长,随随便便闭关一次,就极有可能会是几百春秋,十年而已,弹指一挥间,而其他圣道修士,万年老贼虽不常见,可活了几千年的老乌龟却是常有,便是换做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哪怕只是气府境,也能寿长两百年。
阮瓶儿是个炼精化炁境修士,倘若没有太大意外,寿及千年还是有的。
云泽轻轻摇头。
“百年。”
“十年!”
“八十年。”
“十年!”
云泽张了张嘴,有些无可奈何。
这么个贪生怕死的家伙,还真是胆气十足,油盐不进。
云泽细细看了这位已经换做女子容貌的千面郎君一眼,不再开口继续讨价还价,深思许久,直到阮瓶儿酒劲过去,面上酡红逐渐消退,胆气已经不再足够支撑她能挺胸抬头,云泽方才微微点头。
“十年就十年,立道心血誓吧。”
阮瓶儿愣了一愣,旋即大喜,生怕云泽反悔似得,立刻以左手指甲划破右手食指指肚,掀起左臂衣袖之后,重重点在臂弯内侧,口中念念有词:
“乾坤朗朗,日月昭昭,阮瓶儿立誓...”
言罢,手指重重一滑,留下血线一道,渗入皮肤,留下一道近似朱砂一般的花钿纹,恰与右边臂弯内侧的道心血誓一左一右。
誓言成后,阮瓶儿喜气洋洋,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反而是云泽与秦九州眼见道心血誓果真立成,有些意外,原本还以为阮瓶儿只是这人随口编撰的名字,却不想,竟是真名。如此一来,便连秦九州也终于可以彻底放心,毕竟没有哪个男人愿意顶着这么一个娘里娘气的名字出来混迹江湖,也便是说,阮瓶儿先前所说,或非虚言。
如此一来,孟姑娘也就不比担心了。
秦九州心情大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顺便打了个响指,收起压在阮瓶儿气府上方的“重于泰山”四个字,反正已经立了道心血誓,自然也就不必如此,尤其朱砂花钿纹是真是假,根本瞒不过他这圣人修士的眼睛,毕竟这是道心血誓,以天地大道运行为鉴,内中蕴有某种独特气息,做不得假,更绝非一个炼精化炁境的小修士可以作假,所以秦九州并不担心。
云泽转而看来,开口问道:
“你还要说什么事?”
秦九州笑了笑,伸手指向身旁那个浑身上下满是土尘的少女。
“她叫鹿鸣,是我这趟替你远行东海路上遇见的,今年方才十一岁,家境不好,看着可怜,又有相当不错的天赋,所以就被我顺道带上了,从今天开始,就让她跟你练拳。”
云泽瞥了鹿鸣一眼。
少女要比柳瀅大了一岁,但无论身高还是样貌,根本看不出半点儿家境不好,尤其这件厚实衣裳,分明不是什么破旧棉衣,而是崭新的衣裳不知为何弄成了这幅模样,满是黄土灰尘不说,肚子上还有一块黑漆漆的痕迹,但那东西具体是个什么,云泽没什么探究的兴趣,只看少女这幅模样,及其眼神之中偶尔流露出来的冰冷之色,甚至丝毫不曾加以掩饰,就知道这方才只有十一岁的小姑娘,绝不是个好东西。
少女同时也在打量云泽。
这就是要教自己练拳的人?
按照“江湖”传言,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不都该是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模样?尤其练拳一事,讲究一个冬练三伏...不不不,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对,就算身材不是那么壮硕,也该是个皮肤黝黑的才对呀,怎么到了这里,就忽然变成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家伙?瞧瞧那皮肤,那脸蛋儿,甚至要比那座富贵府邸中的小少爷还嫩,这也能算练拳之人?
少女满心狐疑。
于是就跟云泽一起看向秦九州。
少女鹿鸣一阵挤眉弄眼,严重怀疑,这个秦姓读书人是在诓骗自己,别有用意。
云泽懒得摆弄那些,径直开口问道:
“理由?”
秦九州笑了笑,目光看向小丫头柳瀅。
“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能费多少事?更何况我也确实没有跟你说谎,鹿鸣的家境确实不好,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这才在镇上的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少爷手里得到了这件厚实衣裳,只可惜她那断了一条手臂的母亲,实在是心肠恶毒,就连亲生闺女也能下得去手。”
一边说着,秦九州一边伸手掀开鹿鸣额前垂落下来的头发,露出那块血痂还未脱落的伤疤。
“这是被她母亲打的。”
云泽眼神微沉,只是并未开口。
秦九州收回手掌,也是少女鹿鸣有些不太愿意被这“不怀好意”的读书人触碰,用力摇头挣脱开去。秦九州并不介意这些小事,伸手拿起酒坛晃了晃,剩的不多,只有最后一两杯酒,就干脆不再费事,将酒杯推到一旁,但在喝酒之前,却是别有深意说了一句:
“她们母女二人,同为俗世出身。”
云泽一愣,随后目光望向脏兮兮的少女鹿鸣。
后者怡然不惧,双臂环胸,瞪着眼睛看向云泽。
“你想干嘛?”
云泽沉默良久,忽然问道:
“真是十一岁?”
鹿鸣神情古怪。
“关你屁事?”
云泽哑然。
其实少女的具体年纪如何,秦九州根本没必要扯谎,毕竟一个人的样貌如何可以作假,但骨龄却是骗不了人。当然,云泽并不精通摸骨一事,无法判断骨龄具体如何,可黑衣小童却为柳瀅摸过骨,并且言之凿凿,小丫头虽然个子小小,又瘦又弱,但今年确是十岁无疑,所以少女的具体年纪究竟如何,根本瞒不过去。
十一岁。
十一年。
这还真是意味深长。
云泽忽然变得闷不吭声,一口气喝了几杯闷酒,小丫头柳瀅紧张兮兮地仰头望着云泽,满脸担忧,只是却被云泽忽视过去,直到许久之后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酒气,回过神来,看了看柳瀅满脸紧张的模样,微微一笑,丢下酒杯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抬头看向满脸敌意的少女鹿鸣,轻轻点头。
“可以。”
秦九州将坛中仅剩的那些洮儿酒一饮而尽。
“武山那边,没问题?”
云泽站起身来,将怀里的小丫头也放在地上。
“只是借个住处罢了,这两人又没必要成为武山弟子,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秦九州不再多言,抬手做出扣门状,轻轻敲了两下桌面,撤去那座无形中的障眼法,不仅可以避免他人窥探,并且可以避免隔墙有耳。其实原本大可不必如此,只是因为阮瓶儿的身份有些不同寻常,所以才会被迫如此。
如今事情暂且告一段落,阵法自然也就不必存在下去。
秦九州临走之前,忽然记起一件事。
“半件宝药太岁,再加上从我手中接过了教导鹿鸣练拳一事,虽然还差一些,但我这人比较大方,就不跟计较这些蝇头小利了,勉强可以算你还完了这个人情。”
云泽脸膛一黑。
却还不待云泽开口,秦九州就已经率先言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就是那半件宝药太岁,其实来历不凡?这我已经看过了,确实不凡,应该是以某种阴鬼邪祟的心头血浇灌而成,所以药力沉淀,极为浓郁,虽然只有半件,但对谢安儿来说,还是有些太多了。不过这半件宝药太岁,只占了小头而已,从我手中接过了教导鹿鸣练拳一事,才是大头。”
秦九州呵呵一笑。
“毕竟这一路,实在是凶险万般,刚刚出门没多久,就碰上了三位圣人拦路。所以这个人情,可是很大的。”
言罢,秦九州便大袖一拂,大笑离去。
云泽面带狐疑,目光望向那个已经跟在自己身边的少女鹿鸣。
后者瞥他一眼,扯起嘴角“嘁”了一声,扭头望向别处,眼神阴鸷,不知为何竟然如此愤愤不平,就连小丫头柳瀅尝试壮着胆子跟她打招呼,也根本不予理会。
阮瓶儿走上前来,瞧了一眼少女鹿鸣,又看了看那个已经回去房间的秦家少爷,略作迟疑,还是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这小姑娘,看着不像好人呀,泽哥儿,你该不会是被这位秦大少爷骗了吧?先说好,那什么人情具体是个怎么回事儿,我不知道,但那秦大少爷刚才也已经说了,他在路上可是遇见了三位圣人出面拦路,如果不是他替你走这一遭,后果根本就是不堪设想。所以说真的,这个人情可是大了去了,但你从他手里接过教导这姑娘练拳一事,又占了那个人情的大头,这...”
阮瓶儿抽空瞥了一眼鹿鸣,正见到后者眼神阴鸷地看向自己,当即神情一凛,乖乖站好,不敢继续多讲是非。
云泽轻轻摇头,没再多说,只是领着几人一道出门。
夜色深沉,街道上早已无人,甚至就连一些习惯夜间摆摊的小贩,到了此刻,也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鹿鸣忽然瞧见了一家早已关门打烊的布匹成衣铺子,然后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这件脏兮兮的厚实衣裳,忽然就不走了,吵着要买一件新衣裳。最开始的时候,云泽还因对方身世确实可怜,毕竟出身俗世,又是十一岁的年纪,实在是含义深远,同样出身俗世的云泽,深知鹿鸣的降生,很有可能并非寻常,而是她那所谓的断臂母亲,为了食以果腹特意为之,所以尚且有些于心不忍,便开口劝说。
怎奈何鹿鸣不肯,打定了主意定要买件新衣裳,听到云泽说了这件衣裳洗一洗还是可以继续再穿,一气之下,就干脆直接动手试图扯烂了衣袖,只是少女毕竟年纪还小,力气不大,扯了半天也才只有声响,没烂多少,就将手臂缩回,一弯腰,直接用脚踩住衣袖,再猛一起身。
这回就不光是把衣袖扯烂了,更直接将那衣袖扯了下来。
鹿鸣满脸得意。
小丫头柳瀅与阮瓶儿看得目瞪口呆。
只是紧随其后,还在因为自己一番杰作洋洋得意的鹿鸣,就被云泽一脚踹了出去,用力虽然不大,但也只是相对而言,所以结结实实挨了一脚的鹿鸣就直接飞了出去,落地之后滚了数圈,直接摔得头破血流,就连之前那个已经结痂的伤口也重新撕裂,满脸血污,等到少女回过神来之后,立刻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阮瓶儿噤若寒蝉,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决定。
小丫头神情呆滞,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有些于心不忍,伸手拽了拽云泽衣袖,满脸祈求。
云泽弯腰将柳瀅抱在怀里,苦笑不已,柔声劝慰。
其实刚才也是因为鹿鸣的纠缠不休,实在是心烦意乱,这才直接一脚踹了出去,所以事情过后,云泽也是有些后悔的,不过不是因为踹了鹿鸣一脚才觉得后悔,而是不该当着柳瀅的面做出这种事,应该是在回去之后,等到柳瀅睡下,就有着大把的时间可以好好教训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劝下了小丫头柳瀅之后,鹿鸣依然趴在地上,捂着额头伤口嚎哭不止,哭得真叫一个嘶声力竭,只是云泽却也并未理会,反而是在街道对面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冷眼旁观。
阮瓶儿迟疑许久,一会儿扭头看一看神情冷漠的云泽,一会儿看一看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鹿鸣,最终幽幽一叹,没敢插手。
毕竟她与云泽之间的关系,虽然有着约法三章存在,但也依然还是主从有别。
所以阮瓶儿转身走到云泽这边坐了下来,一起看着正在地上撒泼打滚嚎哭不休的鹿鸣。能有这份哭喊的力气,就证明少女伤得并非很重,只是因为伤口撕裂,血流不止,再加上撒泼打滚弄了满地鲜血之后,才会看着有些吓人罢了。
阮瓶儿松了口气,能够理解云泽的做法。
圣贤有言: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少女鹿鸣显然是个穷山恶水出来的刁民,不知珍稀,不懂收敛,自私自利,唯心而已,这样的人一旦练了拳,走上修行一道,再侥幸攀高了境界,就肯定不止蝇营狗苟,所行之事,也肯定不止耀武扬威、仗势凌人,而是许多更加恶毒的混账之事,乃至于变成一个为祸一方的魔道巨擘。
就像江湖传言中的千面郎君。
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毕竟阮瓶儿之前不曾与云泽和秦九州说起这件事,不是不能说,只是不好说,因为她那曾经做过许多混账事,玷污了许多女子清白的师父,其实也是女儿身,甚至包括更早之前的那些千面郎君,都是如此。
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奇门那部截然不同于其他修行之法的灵决古经,其中开篇之时便已点到,这般修行之法,在于“采阴补阴”。
所以千面郎君才会自古以来就有风流之名。
一念所及,阮瓶儿脸颊绯红,忽然察觉到鹿鸣哭喊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小了许多,抬头再看,那浑身上下脏兮兮,满脸血污的少女,正眼神阴狠地坐在这里,双手捂着额头伤口,疼得直哆嗦。
阮瓶儿愣了一愣,扭头看向表情阴沉的云泽,忽而恍然。
难怪那位秦大少爷要将这个小姑娘交给云泽,并且言之这件事占了那个人情的大头,原来是恶人还需恶人磨。
但云泽与鹿鸣,到最后究竟谁磨谁,还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