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儿镇,东南西北共有八街九陌,其中最靠南边的那条街巷,街头靠近海边,巷尾靠近内陆,七拐八绕,狭窄逼仄,便是洮儿镇最为偏僻贫瘠的所在。诸如此类的黄土窟,几乎每一座大城小镇都会或多或少有着一些,只是洮儿镇的这处黄土窟,显然比起秦九州以往见过的都要更加不堪,从东到西,狼藉遍地,腥臭刺鼻。左边一座黄土矮墙下边,一位衣衫破败的老人缩在墙下晒太阳取暖,瑟瑟发抖,右边一位意态阑珊的年轻人缓慢行走,腰背佝偻。
洮儿镇的黄土窟,名叫黄土巷。
是个野狗都不稀罕在此逗留的地方。
秦九州追着那位身上穿着一件光鲜衣裳的鹿姑娘,从侧面走进这条黄土巷,巷子里许多人都注意到这位鹿姑娘身上多了一件厚实衣裳,黄土矮墙下边晒太阳取暖的老人,饥肠辘辘腰背佝偻的年轻人,还有一些没有跑去堵人家门,留在各自院子里无所事事的贫苦之人,难得目光炯炯,满脸贪婪。
却也没有谁敢上前出手抢夺。
邻里街坊,相互知根知底,那位父亲早死却连个坟墓都没有的鹿姑娘,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善茬儿,还没走进巷子,手里就已经多出一块路旁随手捡来的石头,要比之前那块儿更大一些,足有成人拳头大小,一路走过,神情冰冷,黄土矮墙下边的老人方才动了动身子,这位鹿姑娘就立刻瞠目瞪他一眼,抬起握着石头的手臂作势欲砸,好在老人及时表态,连连摆手,鹿姑娘这才冷哼一声,吐了口唾沫在地上,一边小心翼翼警惕着周遭的邻里街坊,一边走向其中一户黄土矮墙的院子。
院子里有位少了条手臂的妇人,正裹着棉被,躺在一把破旧木椅上晒太阳,与那些就连堵门都不愿意去的邻里街坊所做之事一般无二,明明已经饥肠辘辘,也不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总是等着那个大户人家施舍粥粮。
毕竟往常时候,年年如此。
至于今年为何没有,包括这位少了条手臂的妇人在内,黄土巷从东到西,根本没有一个人在意,甚至有人无所事事,还在隔着黄土矮墙与隔壁人家说着那个大户人家的不是。
秦九州只听三言两语,就已经没有心情继续听下去。
因为只在这些人看来,那位富贵府邸的大户人家,每年冬天施舍粥粮,慷慨赠衣,都是本该如此,理所应当。那人说话之时,一阵摇头叹气,说着那位大户人家以往施舍粥粮,也就只是糊弄而已,热腾腾的一锅粥,放了没有三斤米,说着是粥,其实稀得就跟水一样;另外一人就跟着附和,说是衣裳也没有几件崭新的,都是那位大户人家自己家里人穿烂穿烦之后剩下的,根本就是打发人。
另一边矮墙后面的邻居听到这边说话的声响,念念叨叨埋怨起来,说是这种大户人家,就只是从牙缝里面抠出两个子儿来,都够他们好一段时间的吃喝开销了,怎么就这么抠抠搜搜,一毛不拔呢?
可怜之人未必都有可恨之处。
但这群可怜之人,却大多如此。
秦九州跟着鹿姑娘来到她家院子的时候,注意到隔壁院子里的一位中年汉子有些不同于其他人,不是衣着光鲜,也不是容貌奇怪,而是没有肚子咕咕叫的声音,神识扫过之后,这才知晓,原来这位中年汉子的房间里藏着不少赶海捡来的海货。稍稍一想也就知晓,汉子之所以要将这些海货藏起来,就是不敢被这同在一条巷子里的街坊邻居知道,否则都来吃他的,拿他的,日子肯定要比现在更难过。
紧随其后,旁边那间黄土院子里,正裹着棉被的妇人,眼神阴冷盯着大大咧咧走进来的鹿姑娘,后者至今也还没有丢掉手里的石头,进了院门之后,很快就将大门死死关紧,然后站在那里,高高在上一般看着自己的母亲。
断臂妇人神情阴鸷,细细打量了一番少女身上的厚实衣裳,少女当即冷笑一声,开口说道:
“别看了,这件衣裳太小,你就是真从我手里抢走了也穿不上,更何况你身上还有那条棉被哩,风再大,冻不着你,别犯贱非得逼我跟你动手,好歹你也算是我娘,真要将你砸死了,我良心难安。”
断臂妇人啐了口唾沫。
“贱蹄子,你有良心?”
少女扯了扯嘴角,不说话,瞧见断臂妇人已经挪开目光,这才丢掉了手里的石头,没有丢远,也没有丢出院子,石头落在房门后面的位置,应该是之后出门还要继续拿上。
鹿姑娘瞥了眼隔壁院子里满脸无奈之色的汉子,跟她娘一样,骂人之前,先啐一口唾沫在地上。
“看看看,早晚瞎了你的狗眼!”
汉子微微摇头,不再多看,转而找了条破旧凳子坐下,继续处理早起之后从远处弄来的桃树枝子与桃叶。
不同于黄土巷的其他人家,中年汉子自力更生,有着不少手段,尤其精通晒盐一事,桃树枝子用来代替竹条,编成竹篾,虽然卖相不太好看,但对汉子而言,已经够用,之后还要将那些桃树叶子变成很大一片,铺上海水之后,搁在竹篾上面晒一段时间,就能出现海盐结晶,数量不多,不能食用,但却可以用来赶海,许多海货尤其蛏子这种东西,往往喜欢藏在沙滩底下,却会在表面留下一个用来呼吸的小洞,往里面撒了盐之后,就会自己冒出头来。
世世代代生活在海边,对于这些事情,中年汉子早就已经手到擒来。
尤其中年汉子吃得住苦,捱得住冻,所以汉子虽然看起来皮肤黝黑,手背干裂,不比邻里街坊的“细皮嫩肉”,但却很少需要忧心吃喝的问题。
但也没有多少盈余。
鹿姑娘骂了一句,见到中年汉子不理自己,也就不再多说,一头钻进又湿又冷的屋子里,鞋也不脱,直接上床呼呼大睡。
中年汉子起身回去屋里,瞧了眼锅里蒸煮的海货,已经熟得差不多了,当即咧嘴一笑,将这些已经熟透的海货全部端下炉灶,然后来到紧闭的房门后面,小心翼翼打开一条缝隙,吹了声口哨。
隔壁院子里的断臂妇人,立刻双眼一亮,一阵左顾右盼,瞧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就赶紧丢下棉被,手脚麻利地踩着一条破旧凳子翻过矮墙,猫着腰,鬼鬼祟祟来到汉子这边,三轻两重敲了敲房门,里面的汉子立刻打开一条缝隙,等到断臂妇人一闪而入,就将房门重新关紧,生怕屋子里那些海货熟透的味道逸散出去,被人发现。
秦九州就站在两间院子中间的矮墙上,眼见于此,便喝了口风味儿上佳的洮儿酒,踩着矮墙靠近房屋。其实大可不必如此,黄土巷里都是凡夫俗子,神识一扫,屋里屋外也就“瞧”得可以清清楚楚,只是秦九州懒得如此费力,便在靠近那间黄土房屋之后,脚尖一点,身形轻飘飘来到茅草屋顶。
不一定非得亲眼见到,耳闻同样可以清楚知晓。
就像隔壁那间黄土房屋当中,鹿姑娘穿着那件厚实衣裳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翻了几次身,打了几次鼾,秦九州全都一清二楚。
并不坚固的茅草屋顶下面,断臂妇人正挑挑捡捡地大快朵颐。
中年汉子倒是不会在意这些,什么都吃,可以填饱肚子就行了,只是难免有些担心那位鹿姑娘,问了妇人怎么不讲她那闺女一起叫过来,后者冷哼一声,吃东西不停,还在骂骂咧咧,说那名叫鹿鸣的少女就是个该遭天打雷劈的,不知从哪儿弄了一身厚实衣裳,自己穿得暖和,就忘了她这个亲娘,不知道给她带一件,得亏将她养得这么大,到头来,是个白眼狼。
中年汉子知道劝说无用,便闷不吭声,捡了断臂妇人不爱吃的自己吃。
至于为何非得叫上这位断臂妇人,则是因为黄土巷三四十户贫苦人家当中,虽然生活不尽如人意,但那也就只是因为他们太懒而已,一个个手脚齐全,却偏偏什么都不做,习惯了每年冬天有人送吃送喝送衣裳,就天天盼着这些天上掉下来的吃喝衣裳。
更何况中年汉子每天晒盐,早起赶海,又能捡来多少海货?能够满足两三个人一天吃喝,已经是极限,再要更多一些,汉子自己都没法儿吃饱。
黄土窟里,哪有圣贤君子。
再者说了,就算是圣贤君子,也没有饿死自己,他人饱腹的说法,那是佛祖才该做的事。
所以今年冬天依然可以不劳而获的,就只有这位少了一条手臂的妇人,以及那位早就已经吃厌了这些海货的鹿姑娘。
秦九州坐在屋脊上,一边听着两座黄土茅草屋里的动静,一边慢悠悠小口喝酒,目光时不时落在旁边那间黄土茅草屋上,想着自己的打算,之后就忽然瞧见一位臃肿妇人,从斜对过的院子里走出门来,偷偷摸摸来到这间院子的门外,隔着黄土矮墙瞧了几眼,见到院子里没人,就立刻颇为熟稔地翻墙而入,然后踮着脚尖,轻手轻脚来到门前,趴在门上听了起来。
这位住在斜对过的臃肿妇人,已经不止一次瞧见断臂妇人翻墙来到汉子这边,最初时候还以为是这两人一个丧夫,一个丧妻,时间一长就耐不住寂寞,你情我愿,在黄土巷里并不少见,但一天就要两三回,而且还都是大白天的,那汉子虽然看似精壮,却也不该这般本领高强才对,便忍不住好奇,恰巧今儿个又给撞见了,这才跑来一探究竟。
只是臃肿妇人趴在门上听了片刻之后,立刻神情古怪起来,然后凑近门缝耸了耸鼻子,立刻神情大变,怒气冲冲一脚踹开房门。
“好呀,原来你们两个狼狈为奸的狗东西,躲着俺们在这儿偷食儿吃呐,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
断臂妇人手里端着一只海贝,刚刚吃下贝肉,这会儿忽然被人踹开房门,当即一愣,跟着就将手里的贝壳直接砸了出去,被那臃肿妇人闪身躲过,却还不待继续开骂,断臂妇人起身同时,就已经拿了屁股底下的板凳继续砸过去。
这回那臃肿妇人可没躲过,被结结实实砸在身上,当即哎呦一声,跌跌撞撞摔了一跤。
所幸黄土巷里大多数人都已经跑去那座富贵府邸的大户人家堵门了,所以没有嫌弃太大波澜,两个妇人的骂架,也在中年汉子大费口舌的阻拦之下,只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就各自偃旗息鼓。当然不是断臂妇人被人撞破了好事儿之后还肯善罢甘休,而是臃肿妇人实在是饿着肚子,两眼昏花,没有多少气力可以坚持下去,就在骂架结束之后,又被那位牙尖嘴利的断臂妇人堵着门口骂了一阵,这才终于算是彻底结束。
因为这场骂架聚集起来的人群逐渐散去,但中年汉子每天晒盐赶海的事儿,也已经彻底瞒不住了,至于之后如何,中年汉子当然已经可以预见,所以自从臃肿妇人败下阵来之后,就搬了条凳子坐在院子里,一阵愁眉苦脸,甚至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需要尽快搬家,尽可能远离黄土巷这些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注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街坊邻居。
名唤鹿鸣的少女也早就被惊动,正抱着膀子靠在房屋门框上,瞧见得胜而归断臂妇人还在满脸得意,当即嗤笑一声。
“简直蠢得要死。”
断臂妇人立刻变了脸色,矮身拾起那块拳头大的石头就砸了出去。
“我是你娘,怎么跟你娘说话呐!”
鹿鸣扭头躲过,神情阴冷,格外嚣张地冲着妇人吐了口唾沫。
“别拿你是我娘这事儿来压我,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呐?我爹怎么来的,怎么死的,为什么连个坟头都没有,你最开始怀我的目的是什么,你敢说吗?!还有你自己的那条胳膊,怎么没的,你倒是说呀!”
断臂妇人神情一滞,忽然脸色一狞,掀开棉被,拿起板凳就直接砸了出去。
“鹿鸣,你他娘地放的这是什么屁,跟你说了几次了,不许再提,不知好歹是不是?!信不信我直接弄死你”
少女矮身前窜躲过板凳,身后立刻传来哗啦一声。
早就已经破旧不堪的板凳,已经摔得四分五裂。
少女脸色铁青,回头气势汹汹瞪了一眼妇人,胸脯起伏,随手抓起旁边的另一条板凳就砸了过去,又是哗啦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弄死我?这话说了几遍了,你倒是来啊,反正你也是个恶心肠的,虽然我爹就只是你当初还在俗世的时候从街上随便抓来的姘头,但你连他都能杀,还把他给下锅煮了,还有什么是你干不出来的?!有本事就别光是嘴上说,直接剁了我!”
“你,你...”
妇人指着少女鼻子,一阵气急。
隔壁汉子闻声抬了抬头,听见这对母女又是在为这事儿大吵大闹,当即抱着脑袋垂下头去,格外烦躁地狠狠叹了一声。
自始至终一直坐在黄土茅草房屋脊上的秦九州,停下了喝酒的动作,面露意外之色,听着那对母女的吵闹打骂,许久才终于弄清了事情原由,原来是那出身俗世的断臂妇人,为了能在俗世逐渐支离破碎的那两年里能够活下去,就在街上随便找了个男人作依靠,甚至还未那个男人坏了身孕,只是这所谓的怀孕,目的却并非单纯,毕竟当时的食物越来越少,虽然还能坚持很长一段时间,但谁也不能保证能够一直找到吃的,所以妇人与其姘头,才会取此下策,目的当然只是为了能够以备不时之需,却不想,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争斗越发激烈,而妇人也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就靠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手段,将姘头宰了之后直接下锅。
至于少女鹿鸣为何能够活下来,至此也还在吵闹打骂,满地打滚的母女两人,并未提及,但秦九州却也已经有所猜测,大概是生下少女之时,也或之前,俗世就已经彻底破碎,回到人间,所以才能勉强留住一条命,被妇人抚养长大。
至于这所谓的抚养过程,秦九州只听了片刻,就没什么兴趣继续再听了,反正也是不堪入耳,尤其两人吵闹打骂的过程中,鹿鸣还曾三番两次提起过,妇人一直以来都在试图说服少女出门接客,以便能够改善家境。
但这也还只是妇人许多谋生手段的其中之一,除此之外的更多手段,更加不堪一提。
而也正是因此,少女才会行为下作,出言不逊,看似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是满口荤话混账话,张嘴就来,实在是让人大跌眼镜。
秦九州小口喝酒,神色复杂。
至于隔壁院子里已经不仅仅只是满地打滚,撕扯头发,甚至已经打得头破血流的母女二人,则是尤未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