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黑衣小童的表情有些羞赧,但他觉得这是在明明白白阐述一个事实出来,当然同时也是别有用意,所以当那年轻男子闻言之后,又见到黑衣小童摆出这么一副做作痕迹十分明显的模样,立刻勃然大怒。
黑衣小童是山上修士,并且很有可能就是那种返璞归真的境界,关于这一点,年轻男子心知肚明。
但那又能如何?
临山城占地不大,毕竟建成的时间极短,所以除去十二个方向的十二座庞然大物门下产业之外,其他大大小小的势力,并不能与别处相比,一座扎根在此的二流家族,并且还是本身品秩不算很高的,就已经算是临山城的“庞然大物”,再往上,就全部都是生意人,经常需要抛头露面,所以哪些人可以得罪,哪些人不能得罪,这些只在临山城中可谓“庞然大物”的家族势力,一清二楚。
男轻男子并不熟稔这些,但他身后的老人,却能清楚记得每一张不容得罪的脸。
所以黑衣小童就只是一个陌生面孔。
返璞归真又能如何?
这里是临山城,北城四大世家的四管之地,倘若黑衣小童不是一个容易得罪的,闹了天大的麻烦出来,最多也就只是捅到北中学府那里,继而草草了之。
可若是个容易得罪的,死就死了,大道无情而已。
年轻男子死死盯着黑衣小童羞赧的模样,神色阴沉,眼眸之中寒光流溢,缓缓抬起一只手,随后重重一落。
街道上,统共一十二个家丁打扮的男子,得了自家少爷的命令,立刻狞笑上前。诸如此类的事,这些家丁已经做过不知多少次,轻车熟路,齐头并进,堵住了黑衣小童的所有退路,将他死死围在人群当中。
黑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蠢货!”
话音方落,便抬脚一步走出,身形立刻消失在原地。
那年轻男子当即一愣,没去理会街道上一阵慌乱的家丁,扭头看向身旁老者,却见后者已经一改往日里低眉耷眼的模样,一双眸子精光连闪,死死盯着街道另一边的某个方向。
年轻男子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询问道:
“是...缩地成寸??”
老者双眼虚眯。
“咫尺天涯。”
年轻男子立刻恍然大悟,难怪老者竟会做出这种表现,原来那黑衣小童方才施展出来的秘术,不是缩地成寸那种烂大街的寻常货色,而是更加少见,并且品秩更高一些的另一种秘术。两者之间的具体区别,年轻男子并不知晓,只知道同样都是化远为近的手段,用来赶路,格外方便。
只是瞧见老人眼神火热的模样,年轻男子就已猜到,或许那所谓的咫尺天涯,还挺厉害?
男子有些蠢蠢欲动。
“咱们这就追过去,借机让他将那咫尺天涯的秘术交出来,如何?”
老人闻言,略显迟疑,但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贪念,视线不留痕迹在男子身上扫过一次,点头同时,已经打定了主意,倘若能够借机将那咫尺天涯的秘术收入囊中,当然再好不过,可若事情不对,就要立刻舍弃男子,任其是生是死,跟自己又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最多就是离开临山城,另外寻个去处罢了,以他如今的修为境界,不愁没有落脚的地方。
在这里做供奉,与在别处做供奉,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更何况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所以老人立刻指明了那黑衣小童离开的方向。
年轻男子兴致冲冲,当即大手一挥,领人横冲直撞而去,一路所过,鸡飞狗跳,只是碍于男子身份,街道行人,绝大多数都只能暂避锋芒,以免大祸临头。
只不多时,这一行十四人便来到一家客栈门前。
恰好碰见黑衣小童跟在两位妇人身后走出门来。
年轻男子目光落在为首那位黑衣黑裙的妇人身上,立刻变得眼神火热,随即看向在其身侧的白裙女子,尽管是有白纱遮面,却有一双眸子宛如秋水,并且身段丰腴婀娜,半点儿不输那位黑裙美妇。
年轻男子吞了口唾沫,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两人,坐看右看,只恨没再多生一双眼睛。
黑衣小童躲在自家夫人的身后,瞧见男子这般模样,立刻扯起嘴角,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随后看向跟在男子身后的老人。后者显然不是年轻男子那般见识短浅的废物,很快就已经认出了这位黑裙美妇的身份,已经脸色大变,满身冷汗,等到黑衣小童看过去的时候,老人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双腿一软,竟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屎尿横流,臭气熏天,也让周围人一阵嫌弃,连忙捂着鼻子远远躲开。
黑衣小童抬头望向乌瑶夫人,一脸谄媚。
“夫人,这就是方才找我麻烦的那些人,咱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是个怎样的性情,夫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就青楼里那些个千人枕万人睡的风尘女子,我还真是看不上眼,所以真是那个贱皮子先来勾搭我的,然后这些人就来找我麻烦。”
一边说着,黑衣小童一边翻出地契,谄笑着双手捧上。
“还有,事情已经办好了,就是您之前相中的那块地方,我就只跟主家说了一下您的身份,那主家识相,立刻就答应下来,不过我也没让人家吃亏,如您所言,将那整整百枚灵光全都给出去了,半点儿不少,家丁仆人婢女什么的,我也已经说过了,全部遣散,一个不留。不过主家那人是真的识相,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临走之前会将宅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保证一尘不染,床铺被褥桌椅板凳之类的,也不必咱们麻烦,他来负责全部换成崭新的,不日便会送上门来。”
乌瑶夫人随手拿来那张地契,简单看过一眼,便递给了一旁的孟萱然。
随后目光扫过面前众人,忽然转回身来,伸手一把拧住了黑衣小童的耳朵,用上了几分气力,疼得黑衣小童踮起脚尖,哎呦呦叫唤起来:
“不敢了不敢了,夫人饶命,小子再也不敢撒谎了...”
乌瑶夫人这才松手,冷眼盯着黑衣小童,将他看得一阵心虚,只得和盘托出。
宅院的打扫换新,当然是黑衣小童的嘱咐,为了自己能够偷懒省事,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百枚灵光玉钱买下那样一栋三进宅院,实在是给得有些太多了,所以黑衣小童临出门前,这才重新加上了这个要求,主家当然满心满脸都是欢喜地答应下来。
乌瑶夫人再次伸手。
黑衣小童脸色一变,立刻哭丧着脸说了实话。
主要是为自己偷懒省事,并且加上这个要求的时候,还曾刻意显露了一些入圣气势,并且特意言明,这是买下宅院的背后主使,也便那位乌瑶夫人的要求,主家当然不会满心欢喜,只是满脸欢喜罢了。
乌瑶夫人略感无奈,开口问道:
“他们又是如何能够追来?”
黑衣小童神情尴尬,讷讷许久方才开口道:
“自然是,自然是我故意暴露了马脚,若非如此,就凭这些货色,怎么可能知晓我往哪儿去了...”
黑衣小童挠了挠头,讪讪一笑。
“我这不是想着,日后还要经常出门嘛,那小子一看就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心眼儿肯定比马、眼儿还小,所以最好还是先将这件事给妥善解决了...”
黑衣小童感受到乌瑶夫人身上格外凛冽的杀机,抬头瞧见眉宇间戾气沉重时,当即话音一顿,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忽然回过神来,这才记起自己方才一时口快竟然说了个不该说的,立刻吓得两股战战,冷汗直流。
乌瑶夫人冷声道:
“自己掌嘴。”
黑衣小童哭丧着脸,不敢拒绝,一个巴掌又一个巴掌扇在自己脸上,用力极大,啪啪作响,看得周遭人群一阵心惊胆战。
孟萱然无奈摇头,却也没有帮那黑衣小童说话。
乌瑶夫人不再理会这个口无遮拦的,转而看向那位跌坐在地的狼狈老人。
“滚。”
后者立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
早便已经躲得极远的年轻男子便是再傻,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彻底明白过来,虽然并不知晓乌瑶夫人的具体身份,但那黑衣小童方才和盘托出的时候,却是顺嘴带过一次“入圣修为”。
堂堂入圣,大庭广众之下自己掌嘴?
年轻男子脸色惨白,两股战战,瞧见乌瑶夫人忽然转头看来,立刻悚然一惊,不知道自己应该是立刻夺路而逃,还是丢开脸皮不要,谄媚道歉。
年轻男子天人交战了片刻,终于拿定主意,弯下腰杆,堆起笑脸,却也是直到现在方才终于发现,客栈门前已经空无一人。
格外清脆响亮的掌嘴声,连续不断,正从远处传来。
...
秦城。
闹鬼之事,至今未休,所以不光苦了秦城百姓,苦了秦家,更苦了三位始作俑者,但自家那位小祖宗至今也还没有传话过来让他们回去,那就只能继续留在秦城,一边不断找机会吓唬那些凡夫俗子,一边小心谨慎躲避修士追杀。时至今日,已经过了大半年时间,秦城上下早已不堪重负,所以一部分原本扎根在此的凡夫俗子,为了躲避闹鬼之事,已经开始选择搬出秦城,始作俑者同样不堪重负,每天费尽心机想要将事情闹得更大一些,以便尽快吓跑更多秦城百姓,一旦自家那位小祖宗怨气得消,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更快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入夜。
一袭玄青大氅的秦天华,照旧来到城门高楼的屋顶上,手里拎着一根常人大腿粗细的锁链,环环相扣,锁链这一端被秦天华拿在手中,另一端则是绑着每天都在试图逃离秦家的秦九州,一圈压着一圈,密密层层,生生是将秦九州栓成了粽子一般。只是相较于之前时候,秦九州身上已经不见那些复文书写“天罗地网”的符箓,毕竟最近一段时间秦九州表现良好,就让秦天华可以将更多心思放在解决闹鬼一事上,并且已经有了十分明显的进展。
最近大半年以来闹得沸沸扬扬的秦城鬼物,经过查明,已经可以确定只有三个。
一个是妙龄少女的模样,青葱年华,应该是不幸遇难而亡,因为对于人间依然有着极其强烈的贪恋,所以身死之后灵魄不散,并且阴气极重,属于阴鬼之流。
一个是青壮男子的模样,死因如何,不好判断,但却怨气极重,所以男子必定死于非命,许也正是因此,所以男子才会心怀怨憎,并且每次出现的时候,必定闹出极大的事端,就像前不久的那一次,便有一对少年因为太过贪玩,入夜之后仍是没有返回家中,被那男子盯上,受了惊吓之后,不仅大病一场,并且阳气虚弱,甚至险些就此丧命。
最后一个,则是高瘦老人的模样,应该是寿终正寝,只是因为埋身之所的不同寻常,所以灵魄失去容器之后,才会并未按照规矩去往阴间,而是依然逗留人世,最终化为身负纯粹阴气的鬼物。
三者之中,妙龄少女与那高瘦老人,罪过不深,但青壮男子却是非死不可。
秦天华盘坐在高楼屋脊上,眼眸之中寒光流溢。
一整个白天的时间,秦天华与秦家其他几位长老太上都已经丢开了所有琐碎之事,安心休息,就是为了今夜布置下来的的围杀之局。
既然始作俑者已经查明,当然不能再如之前那般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毕竟还未查明鬼物只有三个之前,谁也不知道闹鬼之事究竟多大,便难免担心出现顾头不顾尾的尴尬情况,就只能警惕全城,不敢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细微角落。而在如今,却是已经没有了那些顾及,所以除去秦天华需要继续“看押”秦九州之外,其他那些长老太上,则是已经大致分成三组人,其中两组负责参与针对这些鬼物的围杀之局,另外一组则是负责继续警惕全城,以免会有疏漏之处。
为此,秦家特意花费整整一月时间,在城外找了两位“阳气虚弱”的诱饵出来。
那是一对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孪生女子,对于鬼物而言,两位阴女身上的纯阴之气,无异于甘露琼浆一般的美味与大补。
妙龄少女与那高瘦老人未必动心,毕竟自从闹鬼以来,这两只鬼物从来都只是单纯吓人罢了,好像先天便是这种性情,有着这种癖好,亦或是留存人间的时日太久,实在是寂寞如雪,所以才会以此为乐,却从来不会伤害任何人。
但另外那个青壮男子模样的鬼物,却绝非善茬。
尽管最开始的时候,那青壮男子模样的鬼物是与另外两只鬼物一般行径,单纯吓人罢了,但在最近两月以来,却好似已经对于吓唬凡人这种小打小闹不再满足,也便绝不仅仅只是好几次险些闹出人命来,而是确实已经闹出了好几桩命案。
秦天华扭头瞥了一眼乖乖坐在身旁的秦九州,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不孝子最近一段时间忽然变得格外老实本分,或许也是与此有关。
不孝归不孝,那么多的圣贤书,总算没有全都读到狗身上。
秦天华咧嘴一笑,忽然就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变得顺眼了许多。
秦九州翻了个白眼,知父莫若子,当然已经猜出秦天华心里想的什么。
略作思忖之后,秦九州语气平淡开口道:
“先给我松绑如何?我帮你们一起抓那害人性命的怨鬼。”
秦天华眉头一挑,有些意外,但也没有着急拒绝。
“理由?”
秦九州理所当然道:
“咱家上下这么些人,真正读过圣贤书的就只我一个,虽然绝大多数都是读到了狗身上,这点我是有着自知之明的,但也或多或少明白了一些圣贤道理,身上有着一些浩然正气,对于阴鬼邪祟有着很强的克制作用,尤其针对那个作恶多端的怨鬼,虽然未必能够如同圣贤君子一般,只靠讲道理就能让它春雪消融,但要压制一下它的诡谲手段,不算太难。”
秦天华神情淡淡。
“那就讲道理啊,我又没有捂着你的嘴不让你说话,干嘛非得松绑不可。”
秦九州没好气道:
“神出鬼没懂不懂?之前几次撞见那三只鬼物,不都是被它们以鬼物特有的遁法逃走了,根本找不见具体去向。我身上能有多少浩然气,你这个当爹的不清楚?压制那只怨鬼的反抗手段确实不难,但要遏制它的遁法,就必须画符!浩然正气符!你用嘴来画个给我看看?!”
闻言之后,秦天华皱了皱眉头,瞥了一眼秦九州,迟疑片刻,方才满脸谨慎地开口问道:
“真不是想逃?”
秦九州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
眼见于此,秦天华这才面露笑意,望着秦九州的眼神当中满是欣慰。知子莫若父,倘若秦九州真是找借口想逃,肯定不是这种态度,所以秦天华立刻手腕一抖,便听哗啦啦一阵响声,就将铁链松开,随后望着只是活动筋骨,确实没有半点儿转身逃走之意的秦九州,秦天华面上笑意立刻变得更盛许多,满脸褶子。
“浪子回头金不换,吾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