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钟乞游与怀有俊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
云泽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之前竟会觉得这般场景似曾相识,便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冲着扭头看来的两人扯了扯嘴角,放下按住那根青丝的手指。
发丝轻晃,安安稳稳扎根于皮肉之中。
耳边忽然传来一位幽蓝空谷一般的女子嗓音。
“云公子贵安,奴家钟婉游。”
云泽将双手揣袖,老神在在。
“千里传音的灵纹阵法不算复杂,但能刻在发丝上,不得不说,你家太上有些本事。专精此道?”
钟婉游莞尔一笑。
“并非专精此道,只是奴家府上那位太上长老,平日里最是喜好雕琢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物件,借以修心养性,砥砺道心,时日久了,自然便有这般手艺,让公子见笑。”
云泽恍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却也已经大致知晓,这所谓的雕琢一些小物件,想来也是钟婉游的一句谦词罢了,毕竟修心养性之道,皆非寻常,并且大多都是被人冠以一姓之称的家传之法,而若那位钟氏太上,当真只是仅凭喜好雕琢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物件,这世上也就不会有这那么多人碍于心性心境不能做到明镜无尘,从而穷极一生,也无法再作突破。
所谓修行难,难于上青天,便是包含修为境界、潜力底蕴、实力手段、心性心境、机缘造化在内的方方面面,全部举足轻重,往往缺一不可,而也正是因此,世上修行之人虽有万万千千,可真正能够登临大道的,却从来只有极少数人。
所以针对如同云泽这般的新一辈人物,才有寻常修士、天之骄子、凤毛麟角的不同说法。
云泽伸手拿来酒壶,倒上一杯酒,举在嘴边,却也并未送入口中,开门见山道:
“说吧,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言罢,便一饮而尽。
钟婉游的声音通过发丝上的千里传音阵,缓缓传来:
“自然是为瑶光欲仙子赵飞璇一事。”
云泽早有预料,不动声色,一杯酒饮罢便重新双手交叉揣袖,不曾开口多说,静待后文。
钟乞游与怀有俊也没有了之前的闲情逸致继续闲聊,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不想出声打扰。
钟婉游嗓音悠悠,语气平缓道:
“瑶光欲仙子赵飞璇,乃是天生美人骨,鼎炉体质之一,想来奴家已经不必再与云公子赘述。却不知,云公子是否已经知晓,那天生美人骨的赵飞璇,乃是瑶光豢养之物?”
云泽微微点头,旋即一怔,无奈开口回应道:
“继续说。”
钟婉游对此当然一无所知,闻言方才继续开口:
“家兄只为美人骨这鼎炉体质,云公子却为美人骨项上头颅,至少在奴家看来,你我二人其实并无冲突,既是如此,又为何不能联手施为?”
“倒是开门见山。”
云泽笑了一声,随后补充道:
“胸怀应该也是相当宽阔。”
钟乞游脸色当即一沉。
登徒浪子之意,钟乞游如何听不出来?
只是另一边的钟婉游却仿若不知,略作沉默之后,便轻声言道:
“奴家自然知晓,云公子是为几日前,家兄堵截云公子之事心怀芥蒂,却在那日,家兄也未在云公子手中讨到任何好处,不若云公子与家兄二人一笑泯恩仇?行走在外,终归还是多个朋友要比多个仇家强一些,更何况云公子如今处境堪忧,虽然也是虱子多了不怕痒,可我钟氏妖城毕竟不是寻常可见的小门小道,奴家与家兄又是心怀善意而来,云公子便大可不必这般针锋相对。”
云泽面上笑意逐渐收敛,皱眉不已。
倒是不怕会被钟乞游看去,只是真正觉得,这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钟氏麟女,有些不好对付。
与公山复一般的城府老辣,但两者之间却又有着极大的不同。
那位公山少爷,待人接物说话做事,往往别有用意,说得再要明白一些,便是如同佛门僧人一般,说话做事总是看似无用,却又处处用意颇深,并且美其名曰禅机,便经常需要费力深思。与之相仿的,怀有俊也是这般人物,只是前者城府以及别有用意,要显得更加隐晦一些,而后者则在云泽离开学院之前,总是有着一股独属于他的坦荡,对于自己行为做事之间的别有用意,很少遮遮掩掩。
但在如今,两人已经大同小异。
可耳边这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钟氏麟女,却是真正的坦荡。
亦或该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云泽胸膛高高隆起,随后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不再继续遮遮掩掩,单刀直入开口问道:
“与你兄妹二人联手,有什么好处?”
钟婉游并无迟疑,立刻答道:
“瑶光、姚家、火氏,意图于学府考核之中,遣人围杀云公子,仅就奴家所知,已经不下百人。”
云泽一愣,扯了扯嘴角,果真是个坦荡的,便扭头看向脸色依然不善的钟乞游。
“这几日,你们一直都在暗查此事?”
钟乞游眉头一皱,没能立刻明白过来。
钟婉游那边倒是传来一声温柔轻笑。
“圣地、世家、妖城,孰高孰下,其实难有定论。”
云泽没再继续开口。
这位名不副实的钟氏麟女,难得打了回禅机,机锋不深,只是在说钟氏妖城并不弱于任何一方,自然也就没有畏惧可言。其实这种事无需钟婉游多说,只凭他们兄妹二人竟然敢将主意打到赵飞璇身上,就足以知晓钟氏妖城并不惧怕瑶光这匹已经瘦死的骆驼,更何况早在云泽离开学院之前,钟乞游就已经出现在赵飞璇身边,并不是说钟氏妖城胆大妄为,只是底气十足,不会惧怕当时还是圣地之一的瑶光大肆报复。
云泽闭上眼睛,不想以为外物打扰了自己的思考。
许久方才睁眼问道:
“瑶光、姚家、火氏三家,针对我再次布下围杀之局,情理之中,而今距离学府考核,也还有着一日有余,所以你方才所言的不下百人,其实还会更多一些,并且这才只是你在最近几日于匆促之间暗查到的,倘若真要计较起来,恐怕数量还会激增不少。可据我所知,一旦进入学府考核所在的古界小洞天,究竟身落何处,只在学府安排的监察长老一念之间,瑶光、姚家、火氏,虽然都是庞然大物,若是南中学府也就罢了,可北中学府毕竟也是北城四家联手置办,而我与这北城四家,也并无太多恩仇关系,更何况姜家族主,此代姜王,也与家师有着极为深厚的情谊,难不成是在这般情况下,瑶光、姚家、火氏三家,还有本事能够插手此事?”
钟婉游那边安静了片刻,而后忽然响起一声轻叹。
“瑶光三家,自然无法插手此事,便是他们当真想要如此,看在杨丘夕的面子上,此代姜王也会暗中出手,将那日专司学员进入古界小洞天之事的学府长老换成姜家之人。但瑶光三家既已有此打算,就必然已经做足了准备,但具体又该如何寻到云公子所在,奴家还未探听到。”
钟婉游话音一顿,继而补充道:
“云公子与家兄,明日便要启程去往北中学府所在之处,抵达之时,距离学府考核也必然还有至少一宿时间,奴家唯一能够提醒的,就只有云公子尽量深居浅出,莫要轻易接触不识之人,毕竟世上有着追踪之法成百上千,奴家虽也知晓一些,诸如千里香这般依靠异兽闻香识位之法,亦或专攻灵纹之道的印记之流,却也不过冰山一角,九牛一毛罢了,倘若瑶光三家另有他法,便防不胜防。”
云泽微微点头,也知钟婉游所言非虚。
而其一旁,钟乞游忽然回过神来,开口问道:
“你方才问的是瑶光姚家那些人暗中收买学员,想在学府考核之时围杀于你的那件事吧?确实,舍妹早在那日你走之后,没过多久就已经说过可以与你联手谋取美人骨,到今日才来,正是为了暗查此事,我这里还有一份名单,是舍妹查出一些收了贿赂之后,答应会去参与围杀之事的一些人,她一个一个说的,我一个一个写的,可能字不对,但要用嘴去说,肯定没差。”
一边说着,钟乞游一边掏出了一张宣纸,一巴掌拍在云泽面前的桌案上。
云泽瞥了眼没有什么好脸色的钟乞游,默不作声,伸手拿起那张宣纸看过去,当即嘴角一抽,没好气地丢了回去。
“鸡爪子挠出来的字都比你强!鬼才看得懂!”
钟乞游满面怒容,立刻变得僵硬无比,随后满脸讪讪哼了一声,将宣纸一点一点重新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塞入怀中,嘴里一阵嘀咕,倒也没有再给怀有俊看一眼的想法,毕竟自己是个什么水平,钟乞游要比其他人更明白,只为此事,之前钟婉游就已经说过几次,只是钟乞游犹不信邪,非得自己动手,还口口声声说着要为自己正名。
至于钟乞游如此坚持,又是有何目的,钟婉游当然心知肚明。
毕竟那日原本是要给云泽一个下马威,却不想,不仅没能讨到任何好处,反而丢了脸面,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只是恶心一下云泽罢了,无妨大雅。
钟婉游莞尔一笑,并未出声,只轻声言道:
“云公子勿怪,家兄乃是一介粗人,实在不懂舞文弄墨之事,却又偏偏极好面子,不肯承认此事,倒让云公子见了笑话。至于那份名单,其实作用不大,毕竟其上所书之人,除却瑶光三家的弟子子弟之外,便大多都是一些声名不显的人物,该是瑶光三家想要以量取胜。倘若云公子想要,奴家这里还有一份,便念给云公子听。”
“不必了。”
云泽轻轻摇头,懒得再去理会钟乞游,径直开口问道:
“这些人要来杀我,你有办法?”
钟婉游道:
“我钟氏妖城之人,包括家兄在内,可与云公子共进退。”
云泽微微挑眉,强忍着没再去看钟乞游,好奇问道:
“有法子找到我?”
“千里香。”
钟婉游详细解释道:
“有关此法,奴家方才也与云公子说过,乃是需要依靠异兽闻香识位的法子,只需将那千里香的花瓣碾碎,再在云公子身上留下一些残香即可,哪怕远隔千里之遥,寻味蜂亦可准确找见云公子所在。”
云泽忽然笑了起来。
“那我又该如何相信,你与瑶光、姚家、火氏,不是狼狈为奸?”
话音方落,钟婉游还未开口,钟乞游已经拍案而起,一身妖气滚滚震震,在弟子房中掀起一阵可怕风岚,激烈回转,吓得怀有俊身躯一紧,险些没能坐稳,瘫软在地。
桌案上,杯盘狼藉。
钟乞游双目圆睁怒瞪云泽。
“你他娘的说谁跟谁狼狈为奸?!老子其实那种不守道义的卑鄙小人?!”
话音方落,钟乞游忽然面露恍然之色,更加满面怒容。
“好啊,原来你这小子如此看不起我!放屁!简直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从来都是个裤裆里面带把儿的,知不知道什么叫茅房拉屎脸朝外的汉子?!老子一生光明磊落,行的正,做的端,从不屑于背信弃义,更不会与瑶光姚家那般无耻小人勾结为奸!”
云泽神情愕然望着钟乞游,嘴角抽了两下。
茅房拉屎脸朝外也能叫汉子?
云泽伸手用力搓了搓脸颊,忽然有些同情钟婉游。
“事情我可以暂时答应下来,但令兄这位茅房拉屎脸朝外的汉子,还不足够让我完全相信你,所以赶在后日学府考核进入古界小洞天之前,我会另外想个折中的法子,具体如何,到时再说。”
钟婉游语气之中多了一些尴尬之意:
“既是如此,奴家便恭候云公子了。”
言罢,云泽鬓间那根发丝,忽的轻轻晃动一下,便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云泽瞥了一眼仍是怒目圆睁模样的钟乞游,没再说话,沉默起身推门离去,准备再去一趟刑罚堂,问一问席秋阳是否能有什么这种的办法,毕竟对于追踪寻人之法,云泽所知不多,仅限于一些江湖中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低劣法子,往往距离只有几里几十里,算不上远,一旦落在古界小洞天那般广阔之地,就实在是作用不大。
另一方面,云泽也着实不想自己成为目标。
可若钟氏兄妹当真已与瑶光、姚家、火氏狼狈为奸,倘若换做云泽自己去找钟氏之人,同样难保不会是个自投罗网的局面。
所以这所谓的折中,云泽还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一路深思,不多时,便已来到刑罚堂。
径上三层。
狭窄逼仄的刑罚堂三层,一如往常模样,并未开窗,只有一盏长明灯负责照亮,排排书架交错而立,影影绰绰,一片死寂,偶尔会有翻书声传来,却又使得此间更显幽寂。
云泽一如既往在案几这边落座。
席秋阳正埋首案上,左边一部孤本古籍,右边摊开一宗卷轴,一边翻书查看,一边写写画画。
云泽清楚瞧见,席秋阳所写内容,仍与阴阳之道有着极大关联。
略作思忖之后,云泽手掌抹过气府,取了那部没有书名的《阴阳道解》,搁在席秋阳面前。
后者微微挑眉,略感意外,随后轻轻摇头。
“收起来吧,这本书为师早已看过,道理虽是深入浅出,却如今对于为师而言,已经用处不大。”
言罢,席秋阳便伸手在那《阴阳道解》上方一拂而过,待得大袖飞掠之后,书本上方就已多出一只寻路蜂,模样似与寻常蜜蜂无异,却又个头偏大,足有拇指一般。
“这是寻灵蜂,能够记住修士所修之法的独特气机,无论寻人也好,避祸也罢,用处都是极大,并且早在多年以前,为师就已让它记住了瑶光中绝大多数灵决古经修炼出的独特气机,倒也不必再去冒险。你且喂它一滴精血,之后便可心意相连,虽其不能言语,却也能够听懂人言,寻灵范围虽然相较其他法子略小一些,只有百里左右,却也能够判断钟氏兄妹是否已与瑶光之辈暗中勾结。”
云泽面露惊异之色,不是震惊于这所谓的寻灵蜂,而是震惊于席秋阳竟已知晓此事。
是神识笼罩之下,已经听到了自己方才与那钟婉游所言之事,方才能够判断出来,还是真有本事可以截断千里传音阵中递来的话语?
该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云泽没有过多迟疑,伸手拿回《阴阳道解》与那寻灵蜂,随后如其所言,咬破指尖,喂了一滴精血在寻灵蜂口中。这异兽灵蜂吞下精血之后,周身立刻闪过一抹红光,但在云泽而言,却是没有察觉到任何变化,只开口问它一句,可否知晓瑶光之人。
寻灵蜂忽然飞起,稳稳当当落在云泽肩头,翅膀扇动,嗡嗡有声,紧随其后,云泽就忽然察觉到寻灵蜂递来一阵愉快得意,显然是已寻到了瑶光之人,而其嗡鸣之声也随之开始起起落落。
席秋阳解释一句,这是寻灵蜂在说此间方圆百里之内,修有瑶光之法的,共有十余人。
云泽沉默片刻,又一次开口问道:
“十里之内,又有多少瑶光之人?”
寻灵蜂再次寻找起来,只短短片刻,便再次嗡声起落,却还没过一手之数。
只三人罢了。
云泽脸色有些难看,想也知另外那些瑶光之人不在学院,而是藏于暗中,居心叵测。
却也是理所应当。
云泽深深一叹,没再继续尝试下去,也没计较寻灵蜂无法言语,只能依靠嗡声起落表达示意的弊端,将之收起之后,便辞谢席秋阳,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