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秋阳的具体来意,已经不消多说,这才叫了老秀才一起前来,目的当然是为解去云泽手脚上的四道灵纹烙印,而后便要返回北临城南域学院,为不久之后的学府考核做准备。
老秀才有些闷闷不乐,眼神中说不出的惆怅凝重。
云泽却不理会这些,将骨刀入鞘之后,斜挎腰间,走上前去便伸出双手。
手腕上,灵纹烙印的痕迹依旧明显。
老秀才皱眉看向席秋阳。
“一定要解去?”
后者并不言语,轻轻点头,毋庸置疑。
老秀才犹不甘心,转头再看云泽,稍作沉默之后,还是开口问道:
“学府考核之后,还回来?”
云泽当即恍然,方才知晓原来老秀才问的是这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转脸看了席秋阳一眼,后者无动于衷,显然是已经知晓了老秀才的全部打算,甚至已经知晓了那日云泽与老秀才在古战场入口石坪上的事。但席秋阳究竟由何而知,云泽当然猜不到,也对此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只心中大定,便勾起嘴角,嗤笑一声。
“你觉得我还会回来?”
老秀才当即一滞,神色立刻垮了下来,不再作声,伸出一根手指虚空一点,云泽手腕脚腕上拢共四道灵纹烙印,立刻灵光一现,从此消失。
压力骤然一轻。
云泽立刻满脸涨红,一身气机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鼓荡衣袍,猎猎有声,卷出一阵狂风在这不大的庭院中肆意呼嚎,体内血气气韵也一并漫出气府,攀上命桥,火龙走道汹涌激荡,一瞬间便让云泽还未完全充盈的两条正经剧烈鼓胀,境界彻底稳固,同时也带来一阵撕扯般的剧痛。
游历至今六千余里,果然裨益极大。
被迫无奈之下,云泽只得沉腰落胯,原地修炼混元桩功,牵引体内依然漫卷不停的血气气韵冲击之后的两条经络。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滞涩,凭空之中好像传来啵的一声轻响,两条正经连接身前体后阴阳双命桥处的瓶颈桎梏,立刻春雪消融,任凭犹不罢休的血气气韵,势如破竹版奔腾入内,将之再次完全充盈。
仍有余力。
但云泽却没敢继续突破,而是强行压了下来,毕竟血气气韵压抑许久,如今一朝爆发,虽是仍有余力,足够再次破开两条正经的桎梏,却又稍显后继无力。尤其修为境界的突破一事,理应在于水到渠成的浑然圆满,而非勉强施为,只有自身寿元无多,急需突破境界用以延命之时,才可放手一搏,却如云泽这般的,如若太过急躁,就反而不美,弊大于利。
云泽用了许久才终于强行压下体内沸腾不已的血气气韵,修为境界也最终稳固在十二桥境的七八重天,修行速度不算很快,却也不慢,至少已经可以赶上宁十一那般,距离真正意义上的凤毛麟角稍差一线的麟子麟女。
大抵属于圣地世家之下,一流之上。
席秋阳面露满意之色。
“再给你半天时间与其他人告别,午时过后,便随为师离开。”
言罢,席秋阳就不再理会其他,径直迈步走入房中,在床榻上盘腿静坐。
云泽也没有再管老秀才,跟围墙上的尉迟夫人问了穆红妆与公山复的具体去向之后,就立刻动身出门。
关于骨刀,在场三人,只字未提。
尉迟夫人扭头看向老秀才,嗤笑一声。
“惹人烦的老雏男!”
言罢,尉迟夫人的身形便消失在围墙上,重新回去自己的那栋小院,蹲身望着蛐蛐罐中耀武扬威的常胜将军,以及旁边已经丢了两条大腿的另一只蛐蛐儿,扯起嘴角,颇为嫌弃地伸手将那蛐蛐儿尸体清理出来,嘴里念念叨叨,总觉得十方楼里的赵大娘是在坑钱,这些蛐蛐儿,哪有一个是那常胜将军的对手?
随后就又想起赵大娘好像与她说过,常胜将军已经是十方楼里最厉害的一只蛐蛐儿,其他蛐蛐儿想要胜出,希望渺茫。
尉迟夫人轻轻一叹,将蛐蛐罐的盖子重新盖上,稍作迟疑,还是动身出门,直奔十方楼。
...
云泽在赵家赌坊找见了穆红妆,正是兴起之时,云泽便在旁边安安静静等待这场赌局落罢,果然又是一番小赚。穆红妆正在兴头上,云泽也知现在其实不是说话的时候,只是想到席秋阳已经说过,午时之后,便要离开,就被迫无奈只能强行拉住了还要继续赌下去的穆红妆,与她说明了事情经过。
得知此事之后,原本还在兴头上的穆红妆,立刻冷静下来。
“非得走?”
云泽没再作声,轻轻点头。
穆红妆皱了皱眉头。
“真不回来了?”
云泽还是点头。
随后就又补充道: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确实不会再去洞明圣地了,毕竟我跟老秀才虽然还没撕破脸皮,但也已经势同水火。不过这并不妨碍咱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如果你在洞明圣地待得不开心,或者没人陪你喝酒聊天了,随时可以去北城南域找我,只要我有时间,肯定陪你。”
穆红妆定定看了云泽片刻,忽然抬起一只手,竖起小指,义正言辞道:
“那你可得请我吃好的,喝好的,若是不能让我满意,有你好看!”
云泽笑了起来,伸手打掉了穆红妆竖起的小指。
“记得多读些书。”
穆红妆立刻瞪眼。
“滚蛋!”
...
因为时间所剩不多的缘故,云泽就没在穆红妆那里逗留太久,尤其穆红妆又是一个性情洒脱的,暂且分别而已,没有必要伤春悲秋,便很快就分道扬镳,一个留下来继续寻乐子,另一个则是离开赌坊,去了公山复用来豢养美眷的私人府邸。
却还没能走出不夜街,街道另一边,就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云泽止步看去,正见到公山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街道上疾驰而来,一路所过之处,人人自危,有些躲闪不及的,更是直接就被撞翻在地。
眼见于此,云泽有些意外,毕竟公山复平日里虽然是个顶大的纨绔,往往拿钱不当钱,却也不会过分残暴,怎么今日偏偏一改往日性情,这般不顾道义,伤及无辜?细看去,云泽才终于见到,公山复手里正拽着两根粗麻绳,绳子另一边捆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便是不久之前才被公山复收入私人府邸的淸倌儿怜人,因为本身就是个蹩脚杀手的缘故,实在是本事堪忧,便无论如何都跟不上那匹高头大马疾驰的速度,就被拖在地上,所过之处,满是鲜血碎肉。
另一人则是云泽从没见过的中年男子,身躯瘦小,模样平凡,勉强能够跟上高头大马的速度,却也已经脸色惨白,显然只是咬牙坚持罢了,也不知公山复已经牵着两人跑了多久,至此便再也坚持不下去,双腿一软,就趴在地上,落到一个与那蹩脚杀手一般的下场。
公山复没有瞧见人群中的云泽,脸色阴沉,一路拖行两人,疾驰而去。
人群议论纷纷。
云泽这才知晓,原来公山复已经带着这两人,围绕附近几条街道跑了整整四个时辰,虽然已经伤及不少无辜,但在公山复身后,还另外跟着一位看似平平无奇的老人,总会施舍丹药,赔付银钱,出手相当阔绰。
所以云泽很快就见到了那位负责给公山复擦屁股的年迈老者,正是之前偶然间见过一次的,负责镇守城南这栋万剑阁的驻守长老,先给丹药救人命,随后拿出两枚灵光玉钱作赔偿,顺便说上两句客气话,再言简意赅解释两句公山少爷如此盛怒的缘由,行云流水,显然已经做过很多次。
原来是那负责留在私人府邸,看守那些如花美妇的公山家长老,因为精力有限的缘故,就着实无法时时刻刻紧盯这些人,而那蹩脚杀手自知逃脱无望,便为了报复公山复,就在昨夜找了个机会偷溜出去,来到街上随便找了一个色胆包天的男人之后,便自己出钱开了房间,与之一夜苟合,等到那位公山家长老察觉此事,并且顺利找见那位蹩脚杀手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无奈之下,便只能心怀忐忑,于深夜之时通知公山复,请其亲自决断,应该如何处置这两人。
那位稍有疏忽的公山家长老,当然不会落到什么悲凉的下场,最多不过就是罚去一段时间的俸禄罢了,可那蹩脚杀手,与这色胆包天的中年男子,公山复却是铁了心要将两人活活拖死才行。
大致知晓事情经过之后,云泽没再去跟那位万剑阁长老打招呼,只是转身回去公山家府邸,找到了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婢女,把自己将要离开的事告诉她二人,以便之后转告公山复。
毕竟那中年男子修为境界虽然不高,却也要比那蹩脚杀手强得多,一时半刻死不了,此间又已午时过半,便无论如何都等不到公山复将那两人活活拖死。
得知云泽未时就要离开之后,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婢女,立刻面露不舍之意,是真是假暂且勿论,云泽也没有想过相互之间只是点头之交的两位丰腴婢女,当真舍不得他离开,甚至在她二人看来,或许是巴不得云泽早走几日才最好,毕竟就是因为云泽还在这里,最近的两旬时间以来,本该被关在家中好生修行的公山少爷,才会每天都有借口可以出门,便难免要将她们二人冷落一旁,自会心生怨念。
所以对于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婢女的万般挽留,云泽听过便罢,客套两句之后,就重新回到了隔壁庭院。
老秀才早已离开,云泽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这里除了公山家的一些人之外,没有谁会欢迎他。所以回到庭院之后,云泽就直奔房间而去,找到了正在榻上盘膝入定的席秋阳。
后者胸膛微微起伏,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
“已经解决了?”
云泽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席秋阳便不再多说,起身之后,不过大袖一挥,便将云泽也一并带上,撞破人间与虚无的壁垒,远渡离去。
...
北临城南域学院。
仍是那间弟子房,怀有俊已经独自住了整整一年半,许是院长姜夔的特别照顾,也有可能是席秋阳的暗中授意,所以在此期间,这间弟子房中便再也没有来过其他人。
可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就只有小狐狸整天趴在原本属于云泽的那张床铺上。早先景博文那一批人还没离开学院的时候,小狐狸尚且过不两天就要苏醒一起,抖一抖毛发,便径出门去,有时候会在外面待得比较晚,甚至一整天都见不到踪影,也有时候不过短短片刻便重新回来,往往都是往床上一趴,就继续睡觉。
似乎除了吃就是睡,再也没有其他扰心之事。
然而自从景博文离开学院,升入学府之后,随着三足鼎立的局面逐渐崩坏,小狐狸苏醒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而到最近半年时间以来,更是每隔一旬时间,才会苏醒一次,随随便便吃些可以果腹的食物之后,就立刻回去床上继续睡觉。
如今已经凡人一品境的怀有俊,其实羡慕得很。
哪里像他这样,还要每天早早起床赶去上课,升为二年生之后,课业就更加繁忙了许多,尤其补天士的修行,无论是专攻灵纹阵法之道,还是专攻御行傀儡之道,或者风水堪舆、封灵造物、灵纹符箓,都可谓是包罗万象,需要学习的东西无比繁多,也就导致本身并非十分聪慧的怀有俊,为了能够顺利完成课业,常常需要秉烛夜游。
莫说比不了小狐狸那般吃了睡,睡了吃的闲散日子,便是比起之前还是新生时的生活,都远有不及。
所以怀有俊已经不止一次后悔过,千不该,万不该,千千万万个不该,怎么就选了修行灵纹之道的补天士路数,这又哪里是什么写写画画那么简单!
只可惜,追悔莫及。
方才熬了一个通宵的怀有俊,眼皮沉重,终于顺利背过了课业导师要求的那部长篇大论,所幸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十分临近学府考核,学院要求所有二年生,无论通过通不过,都要试一试才行,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哪怕像是怀有俊这种课业繁忙的,也因为院长姜夔言说需要好好休息,备战考核,就终于得到了一些闲散时间,只需尽快去找课业导师背过了这部长篇大论,之后的时间就可以彻底轻松下来了。
怀有俊揉了揉肿涩的眼睛,将面前的书本重新合起,犹自有些不太放心,便唇瓣开合,压低了声音自己又背一遍。
整整半个时辰过后,这才终于流畅顺利地全部又背一遍。
其间有些尚且不算十分熟悉的,就往往需要重新翻开书本,瞧一瞧自己是否背错了,尽管因为这些小事浪费了些时间,但也足可见到,书本上需要死记硬背下来的内容,究竟有多少。
怀有俊松了口气,将书本丢在床铺上,格外畅快地伸了个懒腰,眼角瞥见另一边床铺上的小狐狸,这才想起,今儿个又是这只小东西起床吃饭的日子,便格外用力地伸手揉了揉脸颊,又起身端了盆冷水洗了把脸,这才收拾整齐出门去。
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
去年的这个时候,因为景博文看在云泽面子上的刻意照顾,所以怀有俊终于也是昂首挺胸了一把,又因能跟景博文景大公子说上话,便在某一段时间,还是学院中最为炽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然而今时不必往日,景博文离开学院,去了学府,原本的三大势力也已经崩塌了一个,怀有俊的身份地位也就随之彻底崩塌,虽然说不上由自云端跌落泥尘,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至少对于怀有俊而言,两者之间极大的落差,虽然没能让他心境崩溃,却也着实难受了好一段时间。
如今倒也能够坦然接受了。
所以一路走过,怀有俊对于那些还算友善的,总是微笑点头,若是遇见往日里关系不差的,就还会停下脚步聊上片刻,而另外有些喜欢冷嘲热讽的,怀有俊也不会再如当初那般与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只当听不见,看不着,没必要与自己过不去。
最终还是先去了一趟课业导师居住的房间,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勉勉强强背过了那部长篇大论,达到了课业导师的基本要求,并且点头答应下来,回去肯定还会继续熟悉书中的内容,争取做到通篇顺畅之后,这才转而跑去饭堂,随便打了一些有荤有素的菜品,要了几个馒头,随后稍作迟疑,又额外要了两壶价值不菲的窖藏好酒,想着已经许久没有放松过了,尤其最近一段时间,为了完成课业,经常需要熬通宵,就导致睡眠都跟着一并出了些问题,正好可以喝些酒,放松之余,还能睡个好觉。
彻底放松下来的怀有俊,整张脸看起来都显得松松垮垮,便是想到了能够睡个好觉,也有些笑不起来。
不是不想笑,只是笑不动。
怀有俊努力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放弃,给了钱,接过酒,便一手拎菜,一手拎酒,终于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