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渔村客栈时,穆红妆后来要的一桌酒菜并没有上齐,并且客栈伙计也一直站在那里,瞧见云泽两人去而复返之后,这才终于满脸谄媚地咧嘴一笑,凑上前来客套了两句无关痛痒的废话。云泽随意应付了几句,将伙计打发离开,方才重新回到悬空走廊的位置上。转头再看时,那黑皮汉子已经消失不见,只是具体去了什么地方,云泽来时并未过多关注,便无从得知。
大堂里,包括悬空走廊中的一群食客酒客,已经很少再有人闲聊,多数人的目光都在望向穆红妆。
靠近云泽两人所在位置的另一桌,其中有位开朗热情的,能说会道,趁着还未上菜的这会儿功夫,就已经与生性跳脱的穆红妆聊了起来,云泽始终不曾说话,只一边喝酒一边望向江面,忽然听到穆红妆问起了有关水鬼的事,出于好奇,便暂且搁下手中酒杯,转头看去,顺便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如其所言,临江水流湍急,尤其暗流汹涌,最是可怕。渔村上上下下统共几百口人,因为靠水而生的缘故,熟悉水性的当然不在少数,却也只敢留在靠近岸边的浅水区域而已,再要继续深入,哪怕村子里实在是为数不多并且修为境界并非很高的修士,也万万不敢。
只唯独有且仅有的几位临江水鬼,哪怕是在临江中心暗流最为汹涌的位置,也依然可以游刃有余。
村子里百余户人家,绝大多数都靠打渔为生,因为临江水似缓实急的缘故,方才有了那般相较于寻常截然不同的撒网方式,然而渔网边缘所赘山石足有人头大小,重量对于凡夫俗子而言,当然不轻,尤其收网之时,难免会有水花溅上船板,就会格外湿滑,稍有不慎便要坠入水中。如方才那位不幸落水的渔夫,便是如此,并且诸如此类的事情也是常有发生,以至于几乎每天都会有人不幸落水,多的时候,一整天的时间下来,甚至足有十余次。只是因为村子里有着几位水鬼存在,临江水虽然暗流汹涌,并且几乎每天都会有人落入水中,但真正不幸命丧于此的,却是少之又少。
对于渔村居民而言,落水之事,其实早便习以为常,并且渔村上下也没有哪个整天打渔的渔夫,可以厚着脸皮对人言说自己从来不曾失足落水。
但也正是因此,村子里那有且仅有的几位水鬼,在村子里的地位几乎等同神明一般。毕竟村子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虽然对于落水之事已经习以为常,可一旦真的事到临头,也依然不免害怕心慌,尤其水鬼虽然熟悉水性,哪怕是在临江中心也可以一潜到底,并且一直以来都是靠着救人为生,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死人之事,而那些外出打渔的,又大多都是一家之主顶梁柱,一旦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就对于一户人家而言,便是天都塌了一般的局面。所以哪怕村里人早已习惯了有人落水,并且习惯了落水之人会被水鬼救起,却也依然不敢忘恩,以至于村子里不少人家,还特意摆了水神金身像,瓜果贡品每日一换,并且早晚三炷香,尤其那些一家之主顶梁柱,每逢外出打渔,动身之前,更会三跪九叩,虔心祈祷,以求平安顺遂。
穆红妆闻言之后,面露异色,问了水神什么来历,金身像又是个什么模样。
那酒客便道:
“水神自然是临江水神。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是靠着打渔为生,生在临江,死在临江,世世代代不曾离开临江,水性极好的,当然也就不在少数,并且其中很多人的水性,甚至要比几位水鬼更强。只是即便如此,真正能够无惧临江水暗流汹涌的,自始至终也就只有几位水鬼而已。所以关于几位水鬼,村子里一直有着一个说法,便是这几位水鬼之所以存在,乃是临江水神悲天悯人,看不得有人接连命丧水中,便施展神通,安排了几位水鬼存在,用以庇护我等这些靠水为生的,能够出入平安。所以村子里一代新人换旧人,一位水鬼老去,一位水鬼诞生,世世代代总是如此,方才能够延续至今。”
酒客言至此间,神色间颇多感慨崇敬,并且周遭许多酒客食客闻得此言,也大多点头认可,连声应和。
云泽与穆红妆一阵面面相觑。
时至今日,穆红妆也算见过一些世面,自然不会轻易相信那酒客口中所言,只是出于好奇,便再次开口问道:
“那你方才说的水神,具体是个什么模样?”
酒客闻言,当即笑道:
“具体如何,我等又非水鬼,当然不曾真正见过,只是按照老老年间几位曾经亲眼见鬼临江水神的水鬼所言,这位临江水神,乃是一位约莫只有六七岁的童子模样,容貌俊秀,几乎不输天上仙子,并且与水神之名相悖,往往喜欢一身火红,极为喜庆。也正因此,村子里但凡信仰且临江水神的,家中供奉金身像,皆为这般。”
穆红妆一愣,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怎么不是一头老龟的模样”,却被云泽暗中抬脚踢了一下小腿,便立刻将话重新咽了回去,随后恨恨瞪了云泽一眼,也恰好客栈伙计已经开始上菜,热气腾腾的特色酒菜琳琅满目,很快便就铺满了一桌。
客栈伙计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站在桌旁,弯着腰,搓着手,脸上满是谄媚之色。
“客官,您看您二位方才都已经吃过一桌了,这般饭量,小的还是头一次见,只能说佩服,佩服!只是毕竟这一桌酒菜毕竟成本不低,您老...”
云泽瞥了眼客栈伙计悄悄递上来的手,三根手指捏在一起,搓了几下,当即会意,手掌一抹气府所在之处,便就取了几枚金币丢了出去,被客栈伙计眼疾手快地双手接住,略作掂量,眼眸当即一亮,连忙说了一些客套奉承话,又自作主张送了两壶烧酒,不待云泽开口拒绝,就已经摆上了桌子,随后匆匆离去。
倒是旁边的一些酒客食客见了云泽方才伸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的动作,当即面露惊异之色。
穆红妆的修为境界如何,无论这悬空走廊上的许多酒客,也或大堂里的许多食客,其实都是已经有目共睹,毕竟穆红妆早先入水之后,再次露头时,已经处在暗流汹涌之处,却依然能够安然无恙,便哪怕穆红妆不曾出手展露修为,在场众人,也都知晓其修为境界必定不低,而云泽又是个皮囊不差的,便难免有人心怀轻视之意,尤其一些距离悬空走廊较远的,更是暗中窃窃私语,将云泽当成了穆红妆身边的面首。
却不想,竟也是个开了气府的。
那些早先还在窃窃私语的一群人,神色微变,小心翼翼看了云泽脸色。也似有所察觉,云泽忽然转过头去,神色平淡瞥了一眼,一群人立刻神情僵硬,只得干干巴巴咧嘴一笑,比哭还难看,却又不见云泽给出任何回应,依然看向这边,就干脆垂下脑袋,暗自祈祷大人不记小人过,又或匆匆忙忙拔了几口饭菜,丢下几个铜板之后,匆匆离去。
一群凡夫俗子而已,云泽当然懒得计较,收回目光悠哉悠哉自己倒了杯酒,扭头看向临江江面,一仰头,便就一饮而尽。
而悬空走廊上的氛围也是忽然变得有些僵硬。
毕竟嘴上不说,却并不代表心里不想。
一群修为境界尚且没能摘去“凡人”二字的修士,无论年长年幼,都不再说话,包括方才还在侃侃而谈的那位酒客,也是同样如此。
云泽忽然看向正在大吃大喝的穆红妆。
本就是个中规中矩的长相,不会显得特别好看,却也不会让人觉得难看,只是这么一副男子模样的衣着打扮,便突显出些许英气,长发斜扎,又多了些痞气,便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特立独行。倘若见惯了寻常女子的温柔似水,再看着往往总是张嘴老子闭嘴老子的女人,就反而觉得相当不差。
只是此前一路草行露宿,风尘仆仆,如今的穆红妆,至少在云泽看来,就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
模样寻常,个子不高,又天生是个性情跳脱,不肯难分的家伙。
云泽忽然摇了摇头,连连咂舌,望着穆红妆笑得别有深意。
也不知那方才还在侃侃而谈、全无半点儿隐瞒的酒客,究竟相中了这女人身上的哪一点,才会表现得如此熟络热情,怕不是屁股看人——有眼无珠?
穆红妆正在胡吃海塞的动作忽然一顿,眯着眼睛看向云泽。
“笑得这么不怀好意?恶心!”
说完,这女子就立刻恶狠狠地塞了一块肉在嘴里,格外用力的猛嚼起来。
云泽微微挑眉,轻轻耸肩,没再反驳回去,懒得与之计较。
随后重新望向江面,举杯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
临江江面宽阔无比,水流似缓实急,那些打渔打了一辈子的渔夫,控船的本事极好,却也依然不能完全无视水流迅疾,来回横穿江面时,往往起点在这边,而到靠岸时,就被水流冲到了相距极远的那一边。但在水面上,正有一道身影横渡江水,半点儿不偏,并且哪怕云泽目力非凡,也依然看不出那人脚下究竟踩着什么,只十分模糊的一道黑影罢了,极其细长,而若换做他人眼中看来,便好像凭空浮于水面一般,正踏水而行。
只可惜,这人是全身上下并且由内而外地没有半点儿仙人模样。
正是一副书生打扮的陈也,只是肤色已经变得黑了许多,而原本一直保持干净整洁的衣衫也已经破破烂烂,满是泥泞灰尘与血迹,并且头发散乱,发丝之间还格外放荡不羁地插着几根枯草,相较于当初还在剑气小镇时,简直不像同一个人。尤其这般行于江面之上,还是陈也生平头一遭,虽然看不清究竟是何手段,但肯定不是出自陈也之后,若非如此,这傻书生也就不会吓得脸色煞白,四肢僵硬,双脚一前一后踩在那条黑影上,哆哆嗦嗦,却又一动不动。
直至其身形更加靠近一些之后,云泽眯起眼睛,才终于勉强瞧见陈也脚下的乃是一根寻常竹竿,正缓缓漂浮在江面上,带着傻书生陈也逐渐靠岸。
云泽又在桌子下面踢了一脚穆红妆,歪了歪头,略作示意。
原本还欲发作的穆红妆眉头一皱,恨恨瞪了云泽一眼,这才转头看去,当即神情一滞,眼神愕然。
傻书生陈也上了岸,第一件事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像这横穿江面而来的一路上都在屏息一般,随后又忽然眼眸一亮,双手胡乱挥拳,嘴里也跟着一阵格外兴奋的大喊大叫。却想来也是,毕竟陈也不过凡夫俗子罢了,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书生,类似于一苇渡江这样的,当然只在小说话本中见过,如今终于亲自体验了一回,并且成功上岸,便难免兴奋。
只是陈也双腿依然发软打着摆子,根本站不起来的模样,又着实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客栈中的其他酒客食客也被惊动,脸色大多颇为古怪。
随后,临江对面,忽然腾起一片惊天巨浪,向着两边翻涌开来,中间则是一条雪白剑气一斩而过,那先天剑胚的卫洺,脚下虚空一点,身形便就立刻飘然而起。所幸江面宽阔,卫洺又是有意收敛,并且因为水流似缓实急的缘故,浪头落下之后掀起的涟漪,也很快就被湍急水流彻底抹平,那大浪翻涌的范围便并未波及那些更加靠近临江这一边的许多渔夫。
卫洺身形飘逸,只最初脚下一点,便就越过整座江面,稳稳当当落在临江这一边。
陈也看得目瞪口呆。
客栈里的一众酒客食客,也是如此。
身材高大的卫洺,仰头看向云泽与穆红妆两人所在的位置,面露微笑,旋即伸手虚空一抓,五指收拢之时,就已经拎住了陈也的衣领,随后脚下再轻轻一点,身形一个起落之间,就已经来到了这条悬空走廊之中。
云泽看向卫洺,无奈苦笑。
“我还当这家伙哪来的本事可以一竿渡江,却不想,原来是你背后相助。”
随后看向还未回神的陈也,戏谑问道:
“吓得尿裤子了?”
那模样实在狼狈的傻书生陈也一愣,方才终于回过神来,瞧见云泽与穆红妆之后,当即眼眸一亮,连忙凑上前来拱手作揖。
“云好汉,穆姑娘,好久不见!”
穆红妆咽下嘴里的食物之后,没好气道:
“又是你这比起娘们儿还能絮叨的!好久不见?老子巴不得再久一点!”
陈也嘴角一抖,原本还有好多话想说,好多苦想诉,尤其最想告诉云好汉与穆姑娘,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走修行之路,要拜入洞明圣地,却不想,方才打了个招呼而已,就被穆红妆的一番话全部噎了回去。
实在是憋得难受。
卫洺自然知道陈也嘴碎,最好啰里啰嗦,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不知多久才能重新关上,也瞧出了云泽与穆红妆对于陈也的不喜,或多或少有些无奈,只是如今恰好在此间相遇,又或说是在此间追上,就终归是要打个招呼才行,须得礼数周到,这才带着陈也上前叨扰。
却不想,这位穆姑娘竟然是个这般泼辣的性子。
便多多少少有些尴尬。
云泽白了穆红妆一眼,在中间打了个圆场,随后叫来客栈伙计再添一条长凳,摆在了没有栏杆的这一边,邀请两人落座,顺便问了他们二人为何会在此间出现。
闻言如此,那憋了不知几箩筐废话与一肚子苦水的陈也,就立刻打开了话匣子,抢在卫洺开口之前,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大倒苦水。因为对于云泽穆红妆以及卫洺都十分熟络的缘故,陈也便无所顾忌,将这一路走来遭遇到的种种艰辛苦楚全部说了一遍,而那先天剑胚的卫洺,更是在其口中变成了地主恶霸一般,让云泽与穆红妆好一阵错愕。也所幸卫洺不曾计较之下,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小口喝酒,偶尔听到陈也大骂自己,也不反驳,甚至还会微微一笑,最多摇一摇头罢了,格外淡然。
足足半个时辰,满桌酒菜已经吃的干干净净,陈也才终于勉强倒完了自己的一肚子苦水与几箩筐废话,云泽与穆红妆方才知晓,原来卫洺如今已经开始修炼本命飞剑,所以一身剑气才会消失不见,并且已经成为洞明圣地剑峰上的记名弟子,便恰好赶上年后古战场将会开启,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想要进入其中寻觅机缘。
至于陈也立志定要拜入洞明圣地一事,云泽只保持沉默喝了口酒,而穆红妆则是毫不留情地怼了过去。
陈也当然不服,当即撸起袖管,展示他那比起当初还在剑气小镇时,已经粗了至少两圈的手臂,却被穆红妆看准时机,一把掐住了手肘,并且毫不留情反向拧了半圈,疼得陈也连连告饶。
而那始终一言不发的卫洺,搁下了手中酒杯之后,虽然扭头看向满脸得意的穆红妆,却又忽然束音成线,传入云泽耳中:
“大堂里有几个妖族修士一直都在盯着这边,显然来意不善,并且其中有个相当厉害的,隐藏了自己的修为境界。是村子里劫道为生的匪寇?还是想要找你的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