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运气一说,其实对于修士而言,也是一种难以捉摸并且虚无缥缈的东西,在大多数修道中人看来,所谓的运气,应该是与一个修士身负的大道偏颇多寡有关,简而言之,就是大道偏颇越多,运气越好,反之则运气越差。只是在此之外,又有“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存在,并且在此基础上,进而衍生出了所谓的“有得必有失,有因必有果”的说法。如此两种说法相互结合之下,运气的好坏与享有的大道偏颇多寡又是否真的有关,就变得难有定论。
云泽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运气好,并且在这所谓的两种说法之中,也更加倾向第二种。
有得必有失,有因必有果。
天道恒在,哪怕已经底蕴受损,不日将会崩塌,却也依然维系着整个大道的运转,虚无缥缈,但却真实存在。
只是平白到手的十五滴异兽夔牛心头血,不要白不要。
一旬时间罢了,倘若过后能够星夜赶路,就未尝不能弥补回来。
返回客栈之后,穆红妆依然睡得深沉,没有丝毫起床的打算,云泽也曾敲过房门,但房间里却只传回穆红妆两声慵懒不满的哼声,耳闻如此,云泽也就直接放弃了继续叫醒穆红妆的打算,重新回到一楼大堂,与陈也宁十一一同吃罢早膳之后,便就去了剑池。
壁立千仞的悬崖之下,水烟浩渺,恰逢日光洒落,一大一小两座虹桥,便就格外清晰呈现在水面上。悬崖峭壁铺满了狂野生长的藤萝,如今虽然已经入秋,却也依然郁郁葱葱,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空隙。而在下方,水流滚滚,碧湖千顷有着一条支流延伸过来,横穿整座小镇,一路蜿蜒而来,水流湍急经过云泽三人脚下的石拱桥,随后轰隆隆落下一丈高,坠入下方池潭,带起白浪翻滚。
碧绿且通透。
却丝毫看不出剑池所谓的“剑”在哪里。
宁十一眼帘低垂,将一直拿在手中的柳叶刀插入腰带,开口道:
“跳下去,真正的剑池在脚底下。”
言简意赅,随后身形一纵,便就一跃跳下剑池,入水的声音被轰隆隆的水流声掩盖,而其身形,也瞬间就被淹没在了格外湍急的水流之中。
云泽看得目瞪口呆。
随后不远处的水面上,宁十一猛地探出头来,带起大片的水花,也不招手示意,就只浮在那里,看向云泽。
傻书生陈也忽然拱手,满脸郑重道:
“好汉,慢走!”
云泽气息一滞。
也不知这傻书生究竟有意还是无意,自从之前土路上云泽与穆红妆握手交易之后,便无论先前早膳其间,还是之后一路而来,都是一改常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好不容易嘴里终于蹦出几个字,却又这般恼人。
云泽皮笑肉不笑,忽然伸手抓住了傻书生陈也的手腕。
那陈也当即脸色一变,双腿一软险些就要跪在地上,连连告饶。
所幸云泽也懒得与之计较,松开了陈也之后,便就身形一纵,同样顺着湍急下坠的水流跳入下方池潭之中。
宁十一同时闭气下沉,很快就在水中找到了正在四面环顾的云泽,抬起双手一阵比划之后,就率先迎着水流下坠的方向游了过去。云泽紧随其后,依然左顾右盼,毕竟池潭表面看来其实不算很大,却不曾想,一旦进入水中之后,竟会别有洞天,整体看来就像一颗被一剑削去了一块的圆球,内部中空,相当宽广,池底礁石林立,碎石万千,却并无任何游鱼存在,亦无水草暗生。
云泽双眼虚眯,跟随宁十一一同游过水流下坠之处。
随后身形再次顺着水流下坠。
原地是湖底另有一座隐藏极深的地下湖。
也便是说,其实整座剑气小镇的下方都是一座极大的洞穴,一旦地面发生什么剧烈的震动,也或不幸遇见地龙翻身,这整座剑气小镇所在之处,就难免塌陷下来,随后湖水倒灌,就极有可能便连废墟残骸都剩不下多少。
再次落入水中,云泽头脑有些昏沉,却也很快清醒,立时心神一凛。
地下湖宽广无垠,并不黑暗,反而像是一座溶洞一般,四周湖岸边缘,不仅随处可见晶莹剔透的各色水晶与萤石,并且有着一排长明灯悬挂峭壁之上,将整座溶洞完全照亮。然而云泽为之惊讶之处,却并非这些人为之处,而是地下湖水之中,有着丝丝缕缕的剑气,悄然跟随湖水缓缓流淌,并非极为锋利,虽然肉眼难见,但云泽却在入水之后的第一时间,便就不幸撞在了一条剑气上,手臂靠近肩膀的位置,立刻皮开肉绽。
宁十一已经上岸,一身血气一震,发丝衣衫之间,便就立刻有着水雾滚滚,一片白蒙蒙。
随后走出白雾笼罩范围,黑衣发丝已经完全干燥。
“小心一些,剑气不长眼。”
云泽扯了扯嘴角,却也懒得抱怨,方才明白过来宁十一之前在水里的一阵比比划划,究竟什么意思。
剑池的剑,就在这个剑。
云泽身形一纵,离开湖水,来到岸边,忽的转身弯腰一把抓住了顺流而下的一条剑气。只是这所谓的抓住,也就仅仅只是抓住了而已,只一瞬间,云泽手掌便就已经多出了一条深可露骨的伤口,吃痛之下,云泽立刻收手,却也已经鲜血流淌,一滴一滴坠入下方湖水之中,随着剑气湖水,一同顺流而下,很快便就晕散开来。
云泽双眼虚眯,看向溶洞深处。
长明灯悬挂四周峭壁之上,也便整座溶洞,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只是即便如此,云泽也依然无法瞧见溶洞的最深处,这些碧绿湖水究竟流向了何方。
许是因为时间还早,溶洞之中并无他人。
宁十一一言不发,已经率先走了出去。
云泽攥紧了受伤的受伤,依然蹲在湖边,伸出另一只手探入水中,感受着湖水冰凉,缓缓流过指缝,偶尔有着丝丝缕缕的剑气随波逐流,数量不多,甚至可谓极其稀少,但却格外锋利并且凝实,倘若细细观察,就依然能够勉强看得到如丝如缕的剑气在碧绿湖水之中笔直流过。
“这些剑气,从何而来?”
宁十一脚步一顿,略作深思之后,微微摇头。
“不知。”
云泽起身,转而看向来时的方向。
极高处,约莫几十丈处,依稀有着一点亮光,显然便是之前那座剑池通往此间溶洞的洞口所在,碧绿湖水滚滚而落,轰隆隆汇入地下湖水之中,声音来回卷荡,以至于几番过后,便就震人心魄,并且足以传上地面。
原来先前还在石桥上听到的水流轰鸣声,源自此间。
而在水幕瀑布背后,则是一片石壁。
云泽没有去追宁十一,而是徒步走向水幕背后。
水幕滚滚而落,距离石壁尚且有着至少一丈的距离,并且石壁下方,有着一条可以供人经过的小路,像是刻意为之一般,却也零有可能是被湖水坠落冲刷而成。
烟雾滚滚缭绕,湿气腾腾,经年累月之下,已经长满了苔藓,格外湿滑。
云泽从这边走到那边,再从那边走回这边。
如此来回一遭,依然没能寻到剑气的来源。
水幕澎湃,只是寻常湖水罢了,并无异样。并且水势虽然浩大,但却依然清澈通透,倘若当真有着剑气存在,哪怕顺流直下的速度极快,也该能够被人依稀察觉。
云泽仰头看了片刻,随后低头,眉关紧蹙。
“所以说,剑气是从这里来的?”
宁十一走上前来,先是仰头看了片刻,后又低头看了片刻,旋即微微颔首道:
“大抵如此。”
再无下文。
云泽双手揣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
“这地方,很多人都来过?”
宁十一依然惜字如金。
“人尽皆知。”
云泽了然,便不再继续纠结于水中剑气的来源,绕过宁十一之后,抬脚走向溶洞深处。
“既然如此,那这种地方就肯定已经被人研究透了,若是剑意传承当真就在此间水下,也该早已被人取走。只是迄今为止,也没有任何一人发现剑意传承的所在之处,也就足够说明,水中剑气的来源并非那道剑意传承,咱们也就没有必要继续浪费时间了。但我确实很好奇,剑气究竟从何而来。”
一边说着,云泽一边侧目看向湖水坠落之处,啧啧称奇。
其实很简单,只需仔细看上片刻便会知晓剑气来源,而若换做修有某些瞳术的修士在此,就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分明。
乃是上方湖水一泻千里般坠下此间,因为冲势极大,便就湖水翻卷而有剑气诞生,好像整条水流,乃甚于整座碧湖,都是一把剑胚一般,湖水翻涌自成剑气,却又因为水势大而有限,便所成剑气,只有丝丝缕缕。
也或整座碧湖,当真便是那道剑意传承?
甚至于一把剑胚?
云泽双手交叉揣在袖口之中,左手拇指暗中缓缓抚摸着环绕在右手手腕上的龙口剑,能够清晰分明感觉到,本质是为一条龙口溪的龙口剑,哪怕已被云温裳炼制成剑,也依然如同水流一般,以至于云泽以拇指抵住龙口剑所成手镯流淌所经之处时,那些金色水流,还会沿着拇指形状,一上一下流淌而过。
云泽一边沿湖岸道路缓缓深入,一边虚眯双眼,暗自深想这剑气小镇上的剑意传承,是否也如龙口剑一般,其实真相便是这座上有千顷的浩大碧湖。
却也很快否决。
剑气小镇有着无数剑修来来往往,其中自然不乏见多识广之人,倘若真是如此,剑意传承的真相就断然早已被人发现,并且将之早早取走,绝不会留至今日今时。
也有可能其实并不存在?
云泽瞥了一眼走在身旁的宁十一,略作思忖之后,开口问道:
“你之前与我说过,洞明圣地最初祖上,乃是兄弟十人,当真有据可查?并且足够证明,那兄弟十人中的两人,便是当初隐居此间的散修与那得罪了一座庞然大物之后,一路逃亡而来的魔道巨擘?”
宁十一闻言,剑眉稍蹙,瞥了一眼更加靠近地下湖水云泽之后,眼神扫过湖水中恰好顺流经过的一条细微剑气,恍然大悟。
随后微微颔首。
“有。”
云泽当即眉关紧蹙。
原本还以为宁十一如此笃定,这座剑气小镇之中依然有着剑意传承存在,只是因为这座地下湖,这所谓的剑池之中有着剑气存在,所以才会误信传言。
却不想,竟然当真有据可查。
便只得暂且收敛了这场交易到此为止的想法,随同宁十一一起往深处找去。
溶洞地势复杂,有着大大小小的支流不计其数,并且四通八达,在接连走过了十几个岔路之后,宁十一方才脚步一顿,左右各自看了一眼之后,便就伸手一指左边的那条河道。
“你从这边走,四个时辰之后,在此汇合。”
言罢,便就径直走了右边的河道。
云泽微微耸肩,也不质疑,身形一纵便就越过相较于之前已经十分狭窄的河道,沿着这条岔路走了进去。
不消多说,之前的那些岔路,宁十一已经全部找过,并且一无所获。只是即便如此,云泽走入岔路之后,也依然能够见到悬挂于峭壁之上的许多长明灯,将整条河道与溶洞岔路完全照亮,尤其左右峭壁上随处可见一簇又一簇水晶萤石,便在长明灯的灯火下,熠熠生辉,越发能够照亮每个角落。
很显然,溶洞存在的年份已经不短,并且整座溶洞应该都已被人找过。
所以云泽始终双手揣袖,闲庭信步一般,只是闲逛。
足足四个时辰之后,重新返回,宁十一已经等候许久,仍是不出意外的一无所获。
回去的路上,云泽陆陆续续见到了许多长幼不同的剑修,都是为了同一目的而来,却也同样没有任何发现,便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毕竟时日不早,并且这座地下剑池也已经开始涨潮,倘若真要继续逗留此间,就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之事。
等到回去洞口时,剑池水流高涨,已经没过了膝盖。
丝丝缕缕的剑气暗藏于水流之中,许多人因为一时不查,已经见血。
甚至还有一人直接就被一条剑气洞穿了小腿,吃痛之下,直接坠入剑池深处,所幸宁十一眼疾手快,身形一晃便就冲出,将其由自水中捞了出来,方才侥幸留住了性命。只是眼见如此,前来寻觅剑道机缘的一众剑修,也就再也不敢继续久留,陆陆续续各施手段,冲上洞口,重见天日。
云泽与宁十一最后才离开。
只是无论云泽也好,还是宁十一也罢,一双小腿,全都已经伤痕累累。
入秋之后,天黑渐快,此间已经月悬高空。
云泽血气鼓动,蒸干了身上的水渍,依然立身于石桥上,低头俯瞰下方同名剑池的池潭,听着更深处传来的水声轰鸣,感受着小腿一道道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感,有些狐疑。
地下剑池不仅夜间涨潮,并且其中剑气,竟然也会随之变得更加密集。
难怪剑气小镇总有剑修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并且虽然不知洞明圣地最初秘辛,却也依然对于剑意传承一事深信不疑。有次一遭之后,便是云泽自己,也已经对于剑意传承一事相信了大半。
宁十一正背对剑池坐在石拱桥的栏杆上,挽起裤腿之后,可以见到其上密密麻麻的诸多伤痕,有些已经愈合,有些还没落痂,也有一些还在流血,并且这诸多伤痕错落之间,有着不少貌似是将小腿直接洞穿的伤势,看得云泽一阵龇牙咧嘴,旁边自告奋勇帮忙上药的傻书生陈也,更是一脸的心疼。
只是心疼归心疼,傻书生虽然很傻,却也知道宁十一对于那道剑意传承势在必得,便只能强忍着心疼,一边小心翼翼为其上药,一边轻声询问,生怕一个不甚弄疼了宁十一。
但宁十一却对此置若罔闻,只是有些出神地望着远处的碧湖千顷,倒映月光。
许多靠着打渔为生的,此间方才将船靠岸,带起层层涟漪蔓延出去,悄无声息便就抖碎了湖面上的如钩明月。
许久之后,宁十一忽然抖了抖小腿,抖掉伤口上过多的药粉,随后由自陈也手中拿来药瓶,丢给了云泽,顺口问道:
“有什么想法吗?”
云泽接过药瓶之后,轻轻点头,略作迟疑,又微微摇头。
“剑气小镇和下面的剑池已经存在了多久,又有多少人深入找过、看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在这些人中,肯定不乏聪明绝顶之辈。但从古至今,从来没人能够发现那所谓的剑意传承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便哪怕我现在真有什么在我自己看来还算独到的想法,也肯定不会比那些人更有想法。”
一边说着,云泽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学着宁十一的模样坐在栏杆上,挽起裤腿,将那瓶中药粉格外随意的洒了几下之后,忽然脸色一变,身体一僵,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得旁边那傻书生陈也当即一愣。
原本还只是十分细微的刺痛罢了,却如今撒过了药粉,就是钻心的疼痛。
宁十一早有预料,一边弯腰放下裤腿,一边不急不缓开口道:
“忍着点儿吧,效果好,难免如此,而且无论伤口如何,只需撒上一点儿,明日一早便可恢复愈合。”
稍稍一顿,宁十一又开口补充道:
“不会耽搁明日继续泡水。”
言罢,便率先转身回了客栈。
只是这一次,傻书生陈也没有再寸步不离地跟上去,而是瞧见宁十一的背影渐行渐远之后,来到云泽身边,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真的很疼?”
云泽一瞪眼,忽然伸手抓来傻书生陈也的手腕,再手指一划,立刻就在陈也肤白如同香闺女子一般的手腕上留下了一抹血痕,随后拿起药瓶,学着陈也之前给宁十一上药时的模样,毫不客气洒了一大片,足够将整条伤口完全覆盖,还有盈余。
傻书生陈也一愣,忽的脸色大变。
“嗷!”
...
出自碧湖千顷的肥美鲈鱼,一直以来都是剑气小镇上最负盛名的美食,而作为小镇上唯一一家客栈的剑气客栈,对于肥美鲈鱼的料理,自然也是极为出色,并且做法多种多样,可谓煎炒烹炸,样样俱全,足够使得所有来此下榻的老饕感到满意。
一张方桌上,林林总总摆着好几盘鲈鱼。
穆红妆食指大动,一边连连下筷,一边询问云泽这一整天的具体去向。
云泽自然毫无隐瞒。
包括宁十一用了十五滴异兽夔牛的心头血,换了他一旬时间的事,同样没有任何隐瞒的打算。之所以如此,其实也并非云泽真的愿意与之分享,只是一路走来,云泽时间紧迫一事,穆红妆显然要比宁十一更加清楚,倘若不能说出一个足够令人信服的理由,就平白无故忽然在此继续逗留一旬时间,哪怕穆红妆是个没什么脑子的,也肯定能够察觉到其中的古怪。
索性和盘托出,也能免得两人之间生出什么间隙。
穆红妆闻言之后,面露意外之色。
“那什么剑意传承,还真有?”
云泽眉关紧蹙。
“有与没有,尚且不太好说,但那座地下剑池中确实有着剑气流淌,并且越是到了夜里,越是涨潮,剑气就越是密集厚重。这件事有些奇怪,但古往今来无数人,肯定不乏有人愿意冒险,便是到了深夜也依然不肯离开那座地下剑池。至于下场如何,不太好说,但肯定也是一无所获,若非如此,那所谓的剑意传承,如今就该已经名花有主了。”
云泽喝了口绿酒,轻轻一叹。
“总之,明天我先去别处看看,不一定非得认准了那座地下剑池死咬不放,但如果你也想去的话,明儿个请早,别再睡得跟头死猪一样,怎么叫都不醒。”
穆红妆翻了个白眼,却也不会计较什么。
云泽对面,宁十一依然坐姿笔直,照旧三斤绿酒,三斤牛肉,细嚼慢咽,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没有丝毫开口的打算。倒是另外一边的傻书生陈也,难得安静了下来,不吃不喝不说话,只是双手藏在桌子底下,一只手死死攥着另一只手的手腕,疼得脸色发白,满身冷汗,一副即将脱力的模样。
也有些欲哭无泪。
尤其觉得自己已经没脸再跟十一姑娘继续说话。
客栈门口,腰后横剑的阴鸷老人卫熵,忽然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四周看了一圈,很快就找见了云泽几人的身影,走上前来之后,便就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挨着傻书生陈也坐了下来,眼角瞥见陈也满头冷汗,又瞥了一眼他手腕上那道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忽的眉头一挑,立刻咧开嘴巴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瞧你也是一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怎的如此想不开?镇子上林林总总十数家药铺,都有效果不差的金疮药卖,干嘛非得用这蚀骨散?”
卫熵笑呵呵说着,忽然瞥了一眼宁十一,面上当即露出一副恍然模样,笑呵呵竖起拇指道:
“同甘共苦的把戏玩儿得不错,要说还得是你这般的读书人,说得了诗词歌赋,赏得来风花雪月,还有什么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真真一个人间风流!却真要说起来,老夫见过的所有读书人里面,还得是你陈也最拔尖儿,为了追求人家姑娘,就连这般法子也能想得出来,厉害!倘若老夫年轻时候能有你这功力的十之一二,也就不怕这一辈子孑然一身,连个道侣都没有了。”
阴鸷老人卫熵,一阵长吁短叹。
傻书生陈也有苦自知,疼得哆哆嗦嗦,只能报以尴尬一笑。
比哭还难看。
云泽手里的酒杯忽然重重落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响。
对于阴鸷老人卫熵,云泽虽然了解不多,却也是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当然不能一概而全,但褚阳究竟是个怎样的货色,云泽已经看得清楚分明,便哪怕云泽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也依然有些看不起如同褚阳那般不敬师长的。
褚阳尚且如此,卫熵又岂是好人?
便越发觉得阴鸷老人卫熵有些不顺眼。
“有事?”
卫熵瞥了云泽一眼,也不着恼,老而不死是为贼,自然看得清楚云泽心中究竟如何想法,忍不住轻轻摇头,颇为自嘲地一笑。
略作沉默之后,卫熵方才缓缓开口道:
“老夫此番前来,只有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早间你与宁丫头一起离开时,路上所言,被老夫不巧听到。年纪大了,远远瞧见宁丫头一反常态地与你说了许多话,出于好奇,便有些管不住耳朵。此事自是老夫做得不对,再加上昨夜之事,老夫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天,也依然觉得需要道个歉。”
一边说着,阴鸷老人卫熵已经站起身来,抱手鞠礼向着云泽一弯腰,神色郑重。
“还望云小友能够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老夫,错了。”
言罢,便弯腰更深。
大堂中许多酒客食客眼见此番,当即面露惊愕之色,听闻卫熵口中所言之后,又大多面面相觑,神色复杂难言。
云泽也是当场一愣,有些拿捏不清这阴鸷老人究竟是在作何想法,便扭头看向宁十一。
后者方才伸出筷子夹了一片牛肉塞进嘴里,待得吞下之后,方才轻声开口道:
“相貌如何,未必心生。”
依然惜字如金。
却也直中要害。
云泽哑然,略作思忖之后,终于还是起身双手托起了一直弯腰趴在那里的老人卫熵,说了一些客套话,临到末了,还顺便叫了客栈伙计过来,在这已经满满当当的桌面上添了几个菜,加了两坛酒,至少表面看来已经算是不计前嫌。
只是对于卫熵,云泽依然不敢过分放松警惕。
行走江湖,尤其此间远行八千里,小心为上无大错。
老人心知肚明,却也知晓云泽境况特殊,便就不曾计较,举杯对饮之后,眉头稍稍舒展,眼角眉梢之间,倒是少了一些阴鸷之感。
“方才只是说了第一件事,还有第二件事,就是那座地下剑池,老夫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全部走过一遍,不仅一无所获,并且除了人尽皆知的湖水之中藏有剑气之外,便再无其他特殊之处。不过宁丫头这件事做得确实不错,运气一事,虽然虚无缥缈,但在修行来讲,却是极为重要。便如老夫这把云麓剑,只以老夫如今的修为境界而言,拥有这把云麓剑,其实有些德不配位,若其能够落入修为境界更强者手中,就绝不仅仅只是如今这般声名不显,可偏偏老夫就是得到了,虽然只是运气而已,但就像对战双方本是势均力敌乃至两败俱伤之时,倘若其中一人运气稍好一些,而另外一人运气稍差一些,最终的结果如何,孰胜孰败,孰胜孰死,就会天壤之别。而云小友的运气确实是比宁丫头好很多,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便以十五滴异兽夔牛的心头血换取云小友的一旬时间,就于宁丫头而言,算不上亏,却也未必能赚。”
卫熵独自喝了杯酒,方才放松下来的眉头,又一次紧锁不展。
“有关小镇上那道剑意传承的所在,其实未必就在那座地下剑池,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地下剑池湖水之中有着剑气存在,此事古怪,人尽皆知,而也正是因此,那座地下剑池,才会被人来来回回翻了不知多少次的底朝天,却至今也是一无所获,反而愿意将时间花在小镇上其他地方的人,要比去往那座地下剑池的人少了很多。”
卫熵忽然呵呵一笑,趴在桌面上凑近几人中间,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道:
“剑意传承于剑气小镇,绝不仅仅单指小镇。”
云泽扯起嘴角,当即翻了个白眼。
瞧着卫熵一脸神秘的模样,还以为会有什么十分高深的见解,到头来,也就不过如此。
只是瞧着穆红妆与那傻书生陈也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云泽就忽然沉默了下来,不曾当众揭穿老人的此番见解,其实并不高深,就只能闷着头一阵喝酒。
宁十一忽然开口道:
“山上,湖里。”
卫熵暗中比了一个大拇指,信誓旦旦道:
“至少要比那座已经不知被人翻过多少次底朝天的地下剑池,更有希望。”
宁十一自始至终波澜不惊,言罢便就继续喝酒吃肉,说话的目的也就仅仅只是为了给老人卫熵一个面子而已。
只是那所谓的山上,湖里,宁十一不是没有找过,并且还是第一次来到剑气小镇时,就已经全部找过一遍,想法比之云泽与老人卫熵,其实大致相同,总觉得那座地下剑池已经有过太多人将其翻了一个底朝天,倘若还要继续深入其中,沿着那些四通八达溶洞岔路一一寻找,就不仅浪费时间,最终希望渺茫。
只可惜,山上湖里,一无所获。
也是迫于无奈,方才会将目光转向那座着实难以全部走遍的地下剑池。
宁十一一口喝干了一碗酒,搁下酒碗时,与坐在对过的云泽对视了一眼,随后各自继续保持沉默。
老人卫熵不疑有他,忽然咧嘴一笑。
“至于这第三件事,当然是老夫家境窘迫,身无长物,恰好肚子里有酒虫作祟,便来讨一碗酒喝,也瞬间借着酒力,浇一浇心头烦闷。”
宁十一剑眉当即一蹙。
“褚阳?”
老人面上笑意一僵,随后抿了抿嘴巴,又忍不住苦笑一声,轻轻点头。
“还能有谁?”
言罢,老人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眼神中满是怅然苦涩。
“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显然,早间晨起之时,褚阳一剑刺出,直指老人后心久久不曾挪开一事,老人其实心知肚明,只是未曾当中拆穿罢了,也不知是在念着那点儿师徒情谊,还是看在小镇褚家的份儿上,方才不曾与之撕破脸皮。
云泽对于小镇之事,了解不多,便懒得插嘴,只自顾自闷头喝酒,一边想着自己的事情。
晚膳吃罢,勉强算的上是宾主尽欢。
至少表面如此。
云泽并未返回房间,而是独自一人出了客栈,重新来到那座剑池上方的石拱桥,仰头望向面前的壁立千仞。
藤萝攀附,密密层层,枝繁叶茂,鲜翠欲滴。
夜间凉风习习,已经可以察觉些许萧瑟之意,却也不知此处藤萝为何非但不曾叶片枯黄,反而这般旺盛,尤其一眼看去,明显可见生机勃勃之意,以至于凉风撞在山壁上,四面八方流溢开来,叶片晃动之时,隐隐约约还有着些许悄然暗藏的灵光如同露珠一般闪闪烁烁。
云泽双眼虚眯,纵身一跃,由自石拱桥上来到剑池水面的上方,随手抓住了一根藤萝枝蔓,悬挂半空。
那露珠摇晃一般的闪闪烁烁,确实只是露珠罢了。
云泽一阵狐疑。
随后扭头看向自己手腕上那条形同手镯一般的龙口剑金色细流,眼角忽然瞥见一滴露珠,由自叶片上滚落而下,坠入水中,却也并未第一时间便就融入进去,反而停留水面之上游曳晃荡了短暂片刻,方才终于变成不同于周遭碧落的一缕通透水流,极其细小,顺流而下。
手腕上金色细流微微一震。
云泽毫不迟疑,身形一纵而下,落入水中,追着那条水流而去,伸手一握,便就立刻将其彻底打散。
云泽当即一愣,眉关微蹙,随后安静等待,只短短片刻,那满壁藤萝密密丛丛的叶片之间,便就又有几颗露珠坠入水中,一如先前那般,于涟漪阵阵细浪翻腾的水面上停留了片刻之后,方才终于融入其中,却是不同于涟漪翻卷的方向,反而潜藏在涟漪下方,顺着暗流向着下方剑池而去。
云泽没再继续伸手打散,而是同样顺流直下。
洞口处,水流湍急。
稍一晃神,那并非碧绿颜色的溪流便就消失不见。
如此往复了几次之后,云泽脑袋露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烦躁的心情,暗自运转修炼混元桩功呼吸吐纳之法,随后再次等待露珠入水。
龙口剑依然有些细微反应,每一颗露珠坠入水面,便会轻轻一震,偶尔还会因为一时之间落下的露珠太多,就接连震颤。
直至半夜时间一晃而过,云泽又一次追着细流,已经血丝满布的眼睛始终死死盯着,方才终于不曾丢失,一道与之顺流而下。只是云泽却也不敢真正坠入下方剑池之中,毕竟剑气密集,略显夸张,甚至有些剑气丝丝缕缕汇聚一起,便就形成了极为可观的一道剑气,倘若一旦不幸命中,就难保是否还能安然无恙返回上方。
云泽身形下坠之时,一只手钩住了水幕背后岩壁上的一条缝隙,视线依然追随方才那条湍急而下的细流。
入水之后,立刻化作一缕剑气,随波逐流,缓缓游荡,直至消失不见。
云泽立刻神色一振,手臂发力,身形倒翻而上,迎着湍急水流重新回到上方剑池之中,随后身形一纵,便就来到石拱桥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审视着对过山壁上密密层层格外繁茂的藤萝,双眼虚眯,寻找着藤萝的扎根之处。
随后抬脚走向剑池侧面,一路沿着笔直而落的山壁苦寻良久,直至天色渐亮,云泽方才是在一座山石遮掩,一片植被茂密之处,寻到了这片藤萝的跟脚所在。
枝蔓蔓延,郁郁葱葱,而云泽也是真正看得清楚了之后,方才知晓,这几乎覆盖了一整座山壁的藤蔓,竟是只有一株。
并且距离剑池所在之处,远隔数里,以至于抬头再看,这横跨远超整座剑气小镇的悬崖断壁,几乎已经到此为止。
云泽四周查看,忽然驻足在藤蔓根茎的一旁,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一弯腰,便在这半人多高的杂草之间,捡起了一把被人遗弃在此的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