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高玊的说书老先生,来得来,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地狼藉与足够让留宿之人胆颤心惊的残余气机。
云泽没有跟上去开口追问心里的很多狐疑,诸如这位突如其来的高老先生,如何知道他就是云泽,如何知道接下来他要东行,又究竟怀有怎样的深意,才会迫不及待赶在今晚就特意找上门来。但无论云泽心里的奇怪疑惑有多少,都暂且按捺了下来,等待此次回到老家山上之后,返回北城途径此间之时,再全部问个明白。
等同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去瞧一瞧这位高老先生设下的,究竟是不是鸿门宴。
客栈之中,那许多仰着自身修为境界还算不错的野修散修,亦或某些不名一文的小修士,先前还都是游刃有余作壁上观,可如今却已经不敢再继续逗留下去,甚至就连住店的钱都没敢讨要,在那位高老先生刻意释放出一缕修为气机之后,就灰溜溜全都逃了出去。但客栈之中也并非就此无人,是除却云泽与客栈伙计和掌柜之外,一楼大堂当中,还留有一位想要赶来看戏,却无奈这场戏落幕太快,就显得有些姗姗来迟的美人。
衣着实在“窘迫”。
胸脯鼓囊囊的美人儿,还在眯着一双好看的媚眼,深思那位高老先生怎么会忽然一反常态,不再低调行事,反而刻意释放出些许修为气机用以震慑那些是从何处而来的牛鬼蛇神,眼角瞧见云泽低头看来之后,眼神当即一亮,美眸顾盼流兮,手里拎着一只红粉香帕掩盖在领口位置,摆出一副欲拒还迎的模样。
只是不等这位美人儿说话,云泽就已经收回目光,转身重新回去客栈房间。
房门吱呀一声,紧紧闭合。
这位在嵇阳也算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女魔头,对于云泽的无视有些恼怒,却也未曾直接发作,毕竟能够在嵇阳这种无法之地混到这种地步,这位真名金瓶儿的女魔头,就肯定不是什么没有头脑只知贪欢享乐的蠢人,已经大抵能够猜出,那位高老先生的一反常态,必然是与方才那位看似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有关。只是金瓶儿心里也很清楚,那位高玊老先生是自从落脚嵇阳以来,性情方面虽然谈不上出现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却也变得行事滴水不漏,与以往行走江湖之时,全然不同。也便是说,哪怕身边还有客栈伙计与掌柜两人目睹全部,也同样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金瓶儿不愿意在这两人身上浪费时间,轻哼一声,径直转身离去。
热闹没看成,男人也没有。
金瓶儿葱白手指缠绕鬓间一缕秀发,有些伤感。毕竟今晚就要独守空闺,就让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已经临近年关,所以来往于南北两城之人数量众多,也就可以经常找到一些不知死活的精壮男子,一边作为鼎炉修炼,一边贪欢享乐的金瓶儿心里有些空落落。
先是打着耳环的年轻人冲撞了高老先生,后来又是一位跟高老先生扯上了关系,并且对其美貌视而不见的另一位年轻人...
金瓶儿舒展五官,轻轻一叹,随后便就开始嗓音轻柔,唱起了一首比起寻常只在勾栏窑子里才能听到的露骨小曲儿,还要更加露骨的曲儿。
声音在已经空荡荡的街道上轻轻回荡。
两旁屋顶,积雪犹深。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云泽就已经乘上了即将东行的客车。一方面是临近年关之际,天亮太晚,再加上公车东行的路线重新规划,就比之先前要更远了一些,方才会在天还没有完全大亮的时候,就已经驶出了站台,一路晃晃荡荡,沿着并不平坦的道路直奔东海方向,沿途还会经过许多村落小镇,虽然谈不上人烟密集,却也都是安静和乐,远不比嵇阳各种牛鬼蛇神齐聚一堂的凶险混乱。
已经来来往往走过许多次嵇阳的云泽,虽然早就已经有所听闻,但对于嵇阳的牛鬼蛇神之流,昨夜也才第一次见到。
无论是那位不知目的如何的高老先生,也或后来出现的美艳女子,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家伙。尤其在昨夜回去房间之后,尚且还算见多识广的小狐狸,就与云泽说起了自己曾在青丘狐族有所听闻的一些事,尽管为数不多,却也足够让云泽后怕不已。
名为高玊的高老先生,曾经亲手挥刀,一刀又一刀砍掉了北方某座小镇里所有人的脑袋,无论老幼妇孺,整整六千余人,无一生还,算是近六百年来最大的一桩惨案。而也正是从那之后,高玊之名,方才广为人知,更被天下之间众多修士冠以魔头之名,使其彻底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而在如今,那位高玊高老先生,若非是在嵇阳这般人尽皆知的无法之地,就必然难寻容身之所,所过之处,无论人烟多寡,皆有江湖游侠儿。
而另一位名为金瓶儿的蛇蝎美人,小狐狸倒是摇头不知,大抵还是因为其修为境界入不得天下人的眼,就虽然身为蛇蝎美人,但却名不见经传,便导致小狐狸也不曾有所听闻。
只是那位名为高玊的高老先生的闻名之事,说是近六百年来最大的一桩惨案,但却有些名不副实。且不说其他,仅就近在眼前的小狐狸所属的青丘狐族惨遭灭门一事,其中凄凉凄惨,就远在那座小镇之上。只是因为天下修士虽然不知做出此等灭绝人寰之事的人究竟是谁,却也知晓青丘狐族曾经鼎盛,便可断定其人修为境界必然极高,而身份来头也必然极大,也便导致青丘狐族惨遭灭门一事虽然广为人知,却在度过了最初的一段时间之后,就立刻沉寂下来,再也无人会在茶余饭后猜测究竟是谁人所为。
都怕祸从口出。
也是看人下菜碟。
人间真实,不过如此。
...
下车之时,云泽所在之处,距离东海之畔也依然还有一段距离,只是剩下的这些路程,就需要自行前往。毕竟东海之畔虽说并非杳无人烟,却也人言稀少,有且仅有的几个村子也是世世代代靠着下海捕鱼为生,而从不曾与外界有过太多牵扯。有且仅有的,也就只是村子里的人偶尔抓到一些价值昂贵的海货,暂且存放起来之后,就等待每月固定的时间,交由外出之人也或亲自动身,送往附近小镇的市集上进行售卖,顺便也从小镇上购置一些米面油盐,基本都是一月一次,最多一月两次,并不频繁。
坑坑洼洼的小路,满布着积雪冰层,并不好走,但云泽也实在别无选择,只能不惜浪费更多体力,每一脚都重重落下,踩穿了积雪冰层,争取可以每一步都能走得更加踏实一些。也便原本只需两个时辰的路程,直到临近子时,方才终于来到东海之畔。
云泽默不作声,抬头瞧了眼天色之后,便就直接原地盘坐下来。
一路尾随其后的老道人,也在远处盘坐下来。
半个时辰之后,月光笼罩的海面上,忽然升起了丝丝缕缕的海雾,并且甫一出现,就已经十分浓重,饶是以小狐狸的目力,也或更远处老道人的目力,也最多只能勉强瞧见十丈之内的光景,尤为古怪。
只是尽管如此,老道人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意外,毕竟如此光景,老道人其实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瞧见过数次,也每次都是如此。只是那时站在老道人前方的却并非云泽,而是曾经一身光芒璀璨照亮了整座历史长河的云温书,也每次都会在老道人毫无察觉之时,云温书就会忽然消失,甚至就连分毫的气机波动都不会出现。
云温书的具体来历,一直都是个迷
对于天下人而言是如此,对于老道人而言,也是如此。
一路长途跋涉小心谨慎的老道人,摘下腰间青玉葫芦喝了口酒,神情虽然复杂,但目光却也依然死死盯紧了云泽的背影。
而在云泽眼中,却是已经瞧见了一抹黑影由自浓郁海雾之中缓缓出现,缓缓靠近,直至脚边海面上涟漪阵阵,蔓延而来,那条相对于整座浩大东海而言甚至就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的小船,就终于停靠岸边。而在其上的行船老人,也是一如既往站在船尾上,肤色黝黑,身材高大,一身腱子肉颇为壮硕,只是头上戴着宽大斗笠,瞧不见面容长相,唯独露出一把白胡子,让人能够知道这位向来都是惜字如金的船家已然年岁不小。
云泽默不作声,抬脚登船。
船家老人在云泽登船之后,忽然抬了下头,目光望向岸上远处。但在云泽看在,老人的面孔却依然被宽大斗笠垂落下来的阴影完全遮住,只能瞧见一把白胡子。
海雾越来越浓。
船家难得没有立刻启程,反而是一把白胡子忽然动了动,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后就重新低下头来。
一向惜字如金的船家,难得主动开口问道:
“上山过年?”
说话同时,船家一撑竹竿,小船便就晃晃悠悠离开岸边,带起涟漪阵阵,向着浓雾的深处缓缓而去。
碧空如洗,海天无涯,海面如镜,倒映星河。
小船缓缓行驶在平静海面上,便连丝毫微风都不曾有过,只唯独小船带起片片涟漪,向着远处缓缓扩散,也只有竹竿撑船入水时才会带起些许声响,除此之外,也就再无其他,静得可怕。
云泽面带意外之色,抬头看向那位船家老人,随后皱起眉头,思索良久才终于轻轻摇头。
“说实话,其实我不太想在山上过年。”
难得的,云泽的心湖也变得平静了下来,只是有些想法,有些回忆,一旦触及,就会立刻变得历历在目,挥之不去。尽管它们已经不会再在云泽心湖之中泛起任何涟漪,可随之而来的喜乐忧愁,却也因此变得更加清晰。
就像这片平静无比的海面上,忽然多出了一座异峰突起的礁石,从海面下探出头来,尽管只是很小很小的一截,却也会显得十分突兀,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到,格外明显。
船家老人轻轻点头,不再多问。
竹竿入水,涟漪阵阵。
小狐狸由自云泽肩上一跃而下,随后缓步来到船头位置蹲坐下来,幽冷双瞳死死盯着前方海雾深处,似乎是想要极力看穿这片海雾,寻找到小船的行驶方向。
只是无论如何,小狐狸都不能将其看透。
船头一盏长明灯,摇摇晃晃,已经亮了无数年。
船家老人默不作声,任由小狐狸随意去看,也任由云泽随意去看,只是依然将竹竿不急不缓深入水中,触及水底,支撑小船不断向前行驶,直到两手交替到了竹竿尽头,才会缓缓收回,带起一阵在这片寂静之中格外清晰的水声,随后就再一次将竹竿深入水中,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缓慢行船。
云泽看不透海雾,很快就放弃下来,转而重新看向那位船家老人,开口问道:
“你也是云府鬼仆?”
哗!
船家提起竹竿,带起水声,同时略微抬头侧目。尽管云泽依然看不到这位船家老人的具体模样,可老人却是将云泽的眼神收入眼底,随后一言不发,轻轻点头。
云泽没有继续追问为什么,或是老人为何要做云府鬼仆。
既然明知得不到答案,又何必再多费口舌?
随后就默默计算着时间。
往日渡海坐船,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云泽就会不知为何昏睡过去,而到醒来之时,要么小船已经停靠在度朔山下,要么已经停靠在东海岸边,而撑船老人也总会消失不见。直至下船之后,走不出多远,再回头看去,小船也会同样无影无踪。
但在今次,半个时辰已过,云泽却还依然保持清醒,便不由得多看了船家老人一眼。
只是老人什么都不说,云泽也就什么都不问。
直至再过半个时辰,海面海水,就忽然变得浑浊泛黄,更不复先前平静,变得浪花滚滚。尤其船头一盏长明灯,其中摇曳灯火,也在周遭海水彻底成浑黄模样之后,就忽然火苗一窜,变成了绿油油不断雀跃跳动的鬼火,四周海雾依然浓郁无比,却在遥远之处,有着刺耳尖叫与哀鸣啜泣之声,隐隐传来。
云泽瞳孔扩张,心脏扑通扑通一阵狂跳,就连小狐狸也神情紧绷,一身雪白毛发,根根竖起。
鬼气森森。
阴冷阵阵。
杀气腾腾。
小船依然缓慢行驶。
一座又一座已经经受了无数年海水冲刷的漆黑礁石,尖锐矗立在海面上,或高或低,或胖或瘦。一个又一个浪花拍打其上,哗啦哗啦的声响,络绎不绝。
直至一片礁石耸立之处,小船途径其中一座犹似小山般的巨大礁石之时,云泽就忽然瞧见了一位垂头散发的女子,正侧身坐在礁石岸边动作缓慢梳着头发,双脚悬在浑黄的海水上方,任凭浪花拍打,翻腾而起的水珠也依然距离其双脚有着寸许距离,只是周遭围绕着一颗又一颗形形色色的白骨头颅,在浑黄海水之中沉沉浮浮,格外渗人。尤其女子暴露在红衣衣袖之外的手掌,则是白骨森森,不带分毫血肉,就连手中发梳,也是白骨制成。
云泽毛发当即倒竖,心神紧绷。
船家老人手中竹竿再一次提起之时,已经高出水面,随后咕咚一声,插入水中。
“今次所见所闻,万不可对外言说。”
老人低沉的嗓音在云泽与小狐狸耳边响起,随后这一人一狐就当即白眼一翻,直接倒头睡了过去。
巨大礁石岸上的红衣女鬼,略微抬头,垂落下来用以遮掩脸庞的发丝之间,隐隐约约露出一道狰狞无比的目光,看向穿上活着的两个生灵,充满了贪婪与杀机。
船家老人提起竹竿的动作稍稍一顿,忽然冷哼一声,手腕一抖,竹竿便就当即一震,挑起水花翻腾,溅起大片的水珠射向那红衣女鬼。女鬼躲闪不及,被水珠射穿了身体,当即发出一阵凄厉无比的哀嚎,身上但凡触及水珠之处,尽都黑烟阵阵。
随后,红衣女鬼便就发出阵阵哀鸣啜泣之声。
船家老人置若罔闻,继续行船。
...
东海岸边,老道人一阵长吁短叹,还是没能瞧见本在岸边的云泽究竟如何消失,又究竟去了何处。
仰头喝下一口酒后,老道人站起身来,四面眺望,却根本找不见任何一处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便只得在附近找到一个还算不差的地方躺下,一边暗自恼恨不该将这件苦差事接过手来。但在如今,也就只能盼着云泽可以早去早回,以免风吹日晒雨淋,过分辛苦。
但最重要的还是一旦云泽决定要在东海过年,老道人就只能孤苦伶仃在岸边过年。
过年过年,却又过不了一个好年。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