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阳有一位说书老人,身材高大,鹤发苍苍,最喜穿着一袭肃整青灰的长袍,自从南北两城建立之后,有了嵇阳,老先生便就落脚在此,迄今为止已经过了七八年时间。嵇阳人来人往,鲜少有人常驻于此,却也并非完全没有,而每到黄昏时分茶楼开张时,就会有许多人愿意花费一些小钱,在茶楼里点上一壶茶,坐听先生说书。
与寻常说书先生不同,这位只知姓高却不知名讳的老先生说书,说的并非什么名人名事,也并非什么山野奇闻,而是一位又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场又一场不为人知的杀人害命,甚至根本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故事,也从来没有什么教人向善的道理,有的,就只是血淋淋的现实。尤其这位高老先生还经常会与人说,这世上修行之路,本没有什么魔道正道之分,做人也不能非黑即白,有且需要真正做到的,做好的,就只是站稳了自己的立场,认清了自己的本心,再加上拳头够硬,境界够高,实力够强,即可;至于其他的那些,则全部都是无稽之谈。
也正因此,高老先生才会在嵇阳这么一个鱼龙混杂、牛鬼蛇神之流众多的小镇之中,混得风生水起。
主要还是对上了这些人的胃口。
时值夜半,嵇阳一角磅礴杀气方才冲天而起,轰鸣如同雷霆炸响,震彻几百里山河,高老先生手中惊堂木便恰好一拍。
啪!
声随雷霆,茶楼摇晃,扑簌簌落下了不少灰尘。
前来听书的诸多茶客,对于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并没有太多兴致,毕竟诸如此类的事件,在嵇阳这种地方根本就是小事一桩,也对于这些常驻此间的茶客而言,早就已经司空见惯,起因也无非就是谁走在大街上,不小心撞到了谁,或是因为一场买卖最终没能商定出来一个足够让买方卖方都能满意的价格,就继而大打出手。但不管起因如何微不足道,出手双方又打得如何如火如荼,对于眼前这些茶客们而言,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
左边角落里那个肤色黝黑的矮汉,身长不过四尺有余,却一身血腥气异常浓郁,刺鼻难闻,乃是炼精化炁境的强大野修,仗着一身修为强大,靠着打家劫舍为生,又从来不会留人性命,也便命丧其手中的无头冤鬼早已数不胜数,乃是早已恶名远扬的一介惯匪。
旁边那位胸有沟壑的美人,衣着实在“窘迫”,笑意盈盈,眼波妩媚,一举一动一投足,都有着格外动人的风情韵味。瞧见有人转头看来,美人便就低头羞涩一笑,一手轻捻薄纱丝巾,一手特意掩盖领口春光,但其实真正按在上面用以遮挡沟壑的,也就只有一根青葱手指而已,而另外的几根手指则是微微翘起,显露出衣襟紧绷,鼓鼓囊囊。倘若只是过过眼瘾也就罢了,无妨大雅,可若真要有人不知好歹见色起意,这位胸有沟壑的美人自然不会拒绝,反而肯定笑脸相迎,并在在一夜过后将其变作只剩一口气的人干,再全身上下光溜溜丢到大街上,让其牡丹花下死,做鬼不风流。
右边有一位骨瘦如柴的佝偻老人,没精打采,眼眸浑浊,脸皮都已经耷拉下来,脑袋上仅剩的一些花白发丝也是干枯蜷曲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个活人修士,反而一身妖气阵阵。不难看出,佝偻老人乃是身为人族修士,却走了妖族修炼的路数。但人族修士修行妖族经法的,其实大有人在,也很少会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而如这位佝偻老人这般变成了枯败人干模样的,却是极其少见。而据传言所讲,这位佝偻老人之所以会变成这幅模样,乃是因为其所得到的妖族经法,其实是需要特定的血脉作为根基支撑,才能真正着手修行,可佝偻老人偏偏不信,也或并不知晓,强行修行妖族经法之后,就因为缺少了血脉作为根基支撑,不得其法,误入歧途,才会导致自身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更牵连自身发生异变,需要靠着杀人食肉,吃人脑浆才能镇压体内妖血,就落了个虽然凶名赫赫,却也已经无处容身的下场。到头来,也就只有嵇阳这般虽有法度,却形同虚设的法外之地,才勉强可以容得下老人生存。
一个更比一个险恶,也一个更比一个凶残。
若非是执掌南城北域的姚家,偶尔会因为看不过眼出手干预嵇阳祸乱,并且立下了一个雷打不动的规矩,不许任何人胡乱祸害通行南北两城的列车,更不许伤害凡人,大肆杀戮。简而言之,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若还是有人不知好歹,那就只能自己承担不知好歹的后果。也正因此,这些诸如此类的凶恶之辈,才会看在姚家人的面子上有所收敛。若非如此,甚至只此三人,就已经足够让这小小嵇阳,彻底变成一处人人谈之色变的虎狼之地。
只是话虽如此,嵇阳所在,毕竟不是姚家辖内,而那所谓雷打不动的规矩,其实也就免不了十分松散。对于此事,姚家人心知肚明,却又碍于实在不好将手伸得太长,避免惹来南城其他三大世家,与南城周遭一些妖城圣地的不满,便对嵇阳之中的杀人喋血之事,只要不会将事情闹得太大,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也正因此,规矩虽然还是规矩,可却形同虚设,底线极低,姚家人无可奈何,这些穷凶极恶之辈,也尽量遵守。
诸如那位需要通过食人肉、吃人脑的方式压制体内妖血的佝偻老人,就一直都在规矩之内做事,主要还是出于私心,不希望嵇阳彻底变成一处人人谈之色变的虎狼之地,也能避免嵇阳无人之后,自己就因为体内妖血需要压制一事,四处奔走,招惹是非,万一再不小心碰上什么出身来历极大的江湖游侠儿,或是放着好好的大家公子不当,非得仗剑行四方的侠义之辈,将自己当作高老先生经常讲的魔道巨擎一般出手打杀了,岂不就是悲乎哀哉?
嵇阳乃是无法之地,世人皆知。
只需嵇阳还在,无法之地的名头也还在,那些江湖游侠儿,侠义之辈,就不会凭着一腔热血,一头扎进嵇阳惹是生非。
佝偻老人手指捻着茶盖,眼角瞥见一个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流氓地痞,脸颊上还纹着一只蝎子,耳朵上也打着银亮耳环,明明只是一介六品凡人境,却偏偏以为那衣着“窘迫”的美人是个好相与的,就直接找了过去。
大抵是与人结仇,被人蒙骗,说是此间茶楼里经常会有一位迎奸卖俏的美人,不是做生意的,而是自动等着精壮男子上门的?
佝偻老人眼眸浑浊,浮现妖气腥光,心情大好。
老人并不介意吃到嘴里的东西是否饱满,又是否精气还在,就只需要足够新鲜,味道就是顶尖的。更何况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哪怕变成人干也好,无论嚼劲还是个中滋味儿,都要比那些年老体弱的老东西强出很多很多。
老人喝了口茶水,混着口水一起咽了下去。
一尺高台上,高老先生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眼角瞥见下方场景,并未理会,只是觉得先前惊堂木一拍之际,却是被那轰鸣声掩盖了下去,就着实有些不太爽快,便再次提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啪!
打着耳环的年轻人方才落座,还没能握住美人小手,就被高老先生一记惊堂木吓得腿脚猛一哆嗦。反应过来之后,年轻人恶狠狠瞪了高老先生一眼,被那衣着“窘迫”的美人看在眼里,面上笑意当即一敛,白花花的大腿左右一翻,便就测过身去,不再理会。
反而是高台上的高老先生呵呵一笑,未曾介意,继续开口道:
“修鞘补漏双瞎眼,杀生放活子孙多,如今世事相颠倒,损人利己骑马骡!”
啪!
惊堂木落。
高老先生抱拳,笑呵呵道:
“各位,今儿个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倘若还想再听,明儿个再来。”
言罢,老先生两边鞠礼,转身下台。
亥时未过,子时未到。
要比往日里早结束许多。
尽管此间茶客多多少少有些不解,但真正有胆量说得出一些话的,此间也都不曾开口多言,反而率先起身离去。便如那最好吃人也是只能吃人的佝偻老人,一仰头,将茶碗里的茶水饮尽,就立刻起身,但却神色之间多出了一些不愉。
衣着“窘迫”的美人,同样给足了那位实际上便就是此间茶楼主人的高老先生面子,将茶水饮尽之后,方才轻哼一声,不顾身旁不断毛手毛脚年轻人的盛情相邀,径直离去。
年轻人脸色当即一沉,就要追上前去,却忽然瞥见了左边角落里的那个相貌粗陋,肤色黝黑的矮汉正看着自己满脸诡笑,便暂且打消了追上去的念头,眼神阴冷看了过去。年轻人耳朵上的银亮耳环并非只有一个,而是三个,各自吹着一枚细长银坠,伸手轻轻一拨,便就是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矮汉笑意更浓,身短腿也短,坐在凳子上双脚尚且不能着地,只能从高凳上一跃而下。矮汉不曾多说什么,双手插兜,同样转身离去。
茶楼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除却那位打着耳环的年轻人之外,很快就散了个干净。便直至整座大堂之中再也没有旁人之后,四面八方的各色屏风背后,才终于涌出一群身着白衣的妙龄女子,开始收拾各处狼藉,嬉笑打闹,全然不将年轻人放在眼中,甚至有些胆子大的,伸手在这边女子的胸脯上抓了一把,颤颤巍巍,又转而去到另一边,找到另一位风情迥异的女子,在屁股上摸一摸,莺莺燕燕,好不欢快。
一群女子尽都体态婀娜,风姿绰约,尤其尽都胸脯高耸,屁股挺翘,再加上那几位胆子格外大的妙龄姑娘,就惹得年轻人直勾勾盯着挪不开视线。
打打闹闹之间,就来到了年轻人身边。
香风拂面,妙龄女子白衣丝滑细腻,比起世间最为甘醇的美酒还要更加醉人。莺莺燕燕之间,或是体态丰腴,或是小家碧玉,围绕在年轻人一旁,入手之间腰肢纤细,似是一手可以掌握。
年轻人见到女子不曾拒绝,便越发大胆起来,将那丰腴女子揽入怀中,对上眼神娇媚迷醉,真真人间天堂。
殊不知,这处茶楼大堂中,其实就只有一缕阴风吹过罢了。
杯盘狼藉尽都自动浮空,像是真的有人在尽力打扫一般,直至一切整洁如初,方才终于罢休。
而那年轻人,则是早已直挺挺躺在了地上,灵魄丝丝缕缕,如同白烟飘荡,缓缓飞入高老先生桌案上的惊堂木中。惊堂木本是镇魂木,也便高老先生每一次拍下惊堂木,被困其中的活人灵魄,就会立刻遭受到如同五雷轰砸般的剧烈痛楚,并且还会一次又一次被砸散,一次又一次被凝聚,求不得生,求不得死,便直至镇魂木彻底破碎之前,就都要被困其中经受暗无天日与五雷轰砸的可怕折磨。
年轻人仍是不知。
...
高老先生离开茶楼之后,并未遮掩自身行踪与一身气机,直奔方才大战起处而去,很快便就来到战场附近,能够见到一排排房屋已经彻底塌陷,烟尘滚滚,火光烁烁。而在高空百丈余处,则是一位手中拎着一只大好头颅的的道人。
徐老道抖了抖衣袖,将身上沾染到的滚烫血迹尽都抖落出去,瞧见了高老先生就在底下,眉头一挑,便就率先将那尸身已经全碎,只剩一颗头颅的火氏妖族丢了下来。
噗通一声,砸在高老先生脚边,滚了两圈之后方才稳住。
妖族修士死不瞑目,两腮生有火红鳞片。
“入圣?”
高老先生瞳孔微微扩张,察觉到头颅中还未完全消散的气机,再抬头看向那位身形缓缓落在其面前的老道人,不敢大意,立刻抱手鞠礼,一躬到底。
“见过徐圣人。”
这位高老先生,显然是认得老道人。
只是徐圣人这个称呼,却让老道人有些不习惯。
“直接叫徐老道就好,不必如此拘谨。”
老道人整了整衣袖,摘下腰间青玉葫芦仰头喝了一口酒,又一脸美滋滋的模样哈出一口酒气,方才终于开口说道:
“老道我今日途径此间,并非是来找麻烦,更何况嵇阳本就被人称作无法之地,乃是你们这群恶贯满盈之辈的唯一落脚之处,也是不成文的规矩,老道我还不至于只是因为途径此间,就大费周章将你们一个个全部斩尽。”
老道人瞥了眼虽然已经直起身来,但却始终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的高老先生,冷笑一声。
“让你们嵇阳的那些小猫小狗,今天夜里老实点儿,别去惹是生非。倘若有人撞在了枪口上,可别怪老道我出手无情。”
“不敢。”
高老先生额头已经开始冒汗。
闻言之后,老道人便就点了点头,迈出几步一脚踩在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上,嘴里嘀嘀咕咕思量着,究竟应该如何处置这颗头颅,是直接打碎,还是丢给嵇阳那位喜欢食人肉、吃人脑的佝偻老人,又或直接找人送往火氏妖城,好生气一气那位火氏妖城的暴君老妪?
高老先生眼角瞥见,嘴角当即一抽。
略作思量之后,高老先生提起一口胆气,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徐老...前辈,今夜途径嵇阳,可是因为那位云小兄弟途径此间?”
老道人眉头一挑,对于高老先生口中的称呼再也懒得纠正,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一脚踢碎了那颗入圣头颅之后,转过身来看向这位在嵇阳大名鼎鼎的说书老先生,笑吟吟上下打量了片刻之后,又喝下一口酒,方才开口问道:
“有想法?”
高老先生立刻弯腰拱手。
“不敢!晚辈只是觉得,晚辈既然身在嵇阳已经长达七年之久,便就可以算得上是半个嵇阳人,倘若云小兄弟当真途径嵇阳,按照规矩,晚辈就该略尽一番地主之谊,好生款待一番云小兄弟。而若前辈愿意赏脸,就再好不过,晚辈也定会拿出好酒好菜,保证前辈与云小兄弟都能满意。”
“好酒可以,但去就免了。”
老道人笑着手掌虚抬,抬起一缕威风,将弯腰的高老先生扶了起来。
“老道我是暗中跟随而来,毕竟云小子的境况你这老魔也该知晓,且不说其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便只瑶光皇朝,就已经足够棘手,如今却又多了一座火氏妖城,就无论老道我也好,或是杨丘夕与乌瑶也罢,自然不可能再让云小子独自远行。只是我等几人又不好太过庇护于他,方才出此下策,暗中跟随,就是为了能让云小子在自己面对一些凶险的同时,又不会平白丧命。”
老道人挑眉一叹。
“但入圣修士,就还是算了吧。”
“理应如此。”
高老先生陪着笑脸,乖巧无比,根本瞧不出往日里竟会是个兴风作浪的嵇阳老魔。
老道人轻轻摆手。
“好酒抓紧时间送过来,至于好菜...你自己去找云小子吧,如今他就下榻在车站一旁的客栈当中。倘若那小子愿意跟你们亲近亲近,你就尽管安排,可若不愿,也不必强求,毕竟明日一早还要赶车东行。”
老道人忽然笑了起来,别有深意。
“此次不成也无妨,等到年后,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