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老祖发丝乱舞,一身的剑气纵横,银光璀璨。
古代大妖,如同天上剑仙临尘,衣袂飘曳而起,杀力无穷。
但这跟云泽事先料想的不一样。
原本还以为会在这座古代妖城之中,与许许多多的同辈中人相互争夺机缘造化,打生打死,尤其瑶光弟子与皇朝杀手,有深仇大恨在前,一旦相见,就必然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只管出手就是,要么生,要么死,要么赢,要么输,也或狼狈逃窜。再者便是会见到各种各样的千奇百怪,任凭他们是谁家一流门派家族之中的麟子麟女,也或圣地世家出身的人中龙凤,要想取得机缘造化,就都得在生死一线之间挣扎求存。
完全不一样。
云泽眉关紧锁,瞥了眼受伤不重的顾绯衣与罗元明,两人脸色难看,嘴角带血。尤其顾绯衣,接连砸烂了许多灵光玉铺就而成的台阶,衣裳破破烂烂,遍体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淋漓,可谓是狼狈至极。
而眼前这位古代大妖忽然杀性大发,扬言一盏茶的时候之后,就要大开杀戒。
没有谁会将这句话当做儿戏。
几人面面相觑一眼,默不作声,颇为默契地极尽所能,转身逃窜。
整座古代妖城之中,随处都能见到璀璨剑光在肆意纵横。罡风纵横,阴雾森森,早先时候还在街道上歪歪扭扭的许多腐鬼,如今也都已经化成了黄土一抔又一抔,随风罡风怒号,漫卷过整座古代妖城所处的地下墓室之中。抬眼可见,极高处,墓室顶端,一道东西纵横的巨大裂缝之间,雪亮银光格外璀璨的剑气最为激烈,将坚硬土石都已经击穿,泥土翻飞,不断扩大,而在更远处的高天之上,则是一道铅云倒卷的横天鸿沟。
顾绯衣银牙紧要,咯咯作响,对于此番空手而来,空手而归感到不甘不忿,也恰有一道剑气由自后方忽然激射而来,大抵是剑气太多,而那位古代大妖又只是一缕勉强残留下来的魂魄气机,就不曾完全掌控,擦过落在最后方的顾绯衣肩头,带起一蓬血花绽放,然后直指更在前方的云泽而去。
刺耳呼啸声,转瞬即逝。
顾绯衣发丝飞扬,瞳孔缩成针芒。
同样带有一定伤势,与其近乎并列的罗元明,脸色急变,睚眦欲裂,一边大声咆哮起来让云泽躲开,一边挥手取出一张符箓迅速捏成粉碎。
符箓破去,灵光纵横,罗元明周身上下立刻覆盖上一层璀璨明光,整个人的身形都如同疾电一般迅猛冲出,掌心之下星辰万埃,演化出三千神光,丝丝缕缕如烟如雾,荡开大片风岚。而在其侧,顾绯衣却是更快几步,龙吟声嘹亮激昂,杀穿了漫天黄土烟尘,手中十字重槊后发而先至,破空声犹如闷雷一震,其身形便就已经环绕着荼荼血火,悍然追上,砸向那一道璀璨剑气。
但听轰响一声!
血气狂龙异象砸在了空处,与更加迅猛的剑气擦肩而过,将一片楼阙废墟砸得烟尘滚滚,碎石乱溅,而剑气则是完全命中了躲闪不及的云泽,毫无花哨,径直穿心而过,血光飘散。
冲在最前方的姜北与景博文,方才回过头来,却是分明见到一抹璀璨银光,由自云泽胸膛之中呼啸而出,带起大蓬的血花飞溅,再由自两人之间呼啸而过,只在云泽胸膛上留下了一个拳头大小,前后通透的血窟窿,甚至可以通过其中见到更后方,方才追至近前的顾绯衣与罗元明,面上狰狞之色已经完全凝固。
云泽神情发愣,仍是不敢置信,却也依然分明瞧见了那一道璀璨剑光迅速远去。再之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昏暗,也似是入眼之处的一切都逐渐散失了原本该有的色彩,变得灰灰沉沉,朦朦胧胧,甚至就连身体都变得格外轻松,只唯独眼皮过分沉重。
“云...”
景博文脚步一顿,眼神呆愣,下意识伸手接住身体顺势前扑的云泽,入手之处,湿热粘稠。
...
“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
云鸿仁盘腿坐在那株盘曲绵延三千老桃树的一根枝杈上,黑玉长刀横陈膝间,愁眉不展,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深想,为何脚下这座山要叫度朔山,又为何会与外界传说中的度朔山如此相仿,同样都有这样一棵盘曲绵延三千里的老桃树,又同样都在东北方向有着以巨大桃木枝弯曲垂落在地面,扭曲而成的一座拱门。
拱门上,叶绿青翠,枝干浑黄,只是颇多老旧痕迹,有似刀劈斧砍,有似爪挠齿咬,最浅之处不过一道白痕而已,好似这枝干有如金铁一般,斩之不断,而最深则有寸许,如同一剑斩过,其中威势,历尽沧桑也不曾褪去,观之则似有千万剑刃齐鸣在脑海中响起,伴随大道轰响,更有灵纹游弋于眼前,勾勒出剑主威严,有着震古烁今之大能。
云鸿仁一手托腮,愁眉不展,远远望向那座拱门上最深的剑痕。
“又是半年时间...”
云鸿仁怅然一叹,依然看不懂剑痕之中蕴藏的玄妙,托腮的手掌,手指摸了摸脸上的狰狞疤痕,指尖传来的触感,像是摸索在一张砂纸上,坑坑洼洼,磕磕巴巴,着实有些不太美妙。
远远比不上山下勾栏里的姑娘,个顶个的水灵娇美,真真个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又顺又滑!
云鸿仁咧嘴一笑,忽然想起那光头锃亮的罗元明曾经跟他说过,这世上烟花之地,还得分为三等窑子,二等勾栏,与一等青楼。
那窑子虽然也是烟花之地,但却只为办事儿,而且没有什么太好的姑娘,能够遇见一个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的,就已经算是天大的幸事,更多还是浓妆艳抹之后也难以看得入眼的货色,三六九等只占下三等,更指望补上能有什么体贴人儿。有些还算讲究的,办过事儿了再给钱,但也有些不那么讲究的,就得先给钱,再办事儿,虽然是个无本买卖,可谁都会怕自己吃亏不是?
至于那二等勾栏,就对云鸿仁而言再熟悉不过,是除却办事儿之外,还有许多其他乐子可以寻,有演出杂剧以及讲史、诸宫调、傀儡戏、影戏、杂技,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价钱也还算说得过去,是个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聚集之所,也是云鸿仁自从跟着那光头锃亮的罗元明,只去过一次就成了心头好的好地方。
至于一等青楼,云鸿仁还没去过,只听说是个更加讲究的地方,其中女子卖艺不卖身居多,却个个都是体贴人心的可人儿,尤其琴棋书画、跳舞唱曲儿,更是信手拈来,便在吃菜喝酒时,搂一搂,抱一抱,摸一摸高耸的胸脯,再尝一尝芳香的胭脂,潇洒风流最自在。而除此之外的,之所以一等青楼是一等,便是因为其中不乏一些人间尤物。但那罗元明说起这些的时候,也就只是口中啧啧两声罢了,然后用手比划一下女子胸脯的规模,就一阵嘿嘿怪笑。
尽管说得不明不白,可云鸿仁也已经心生向往。
只可惜,还没攒够钱去一趟那从没去过的一等青楼,就被抓了回来,实为人生一大憾事!
云鸿仁长叹一声,有些黯然心伤。
“十年一觉春、情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句诗,也是罗元明教给他的。
身材魁梧,一身肌肉虬结棱角分明的青槐,忽然找了过来,站在枝杈下方扬起脑袋看向自己早就已经押了宝的仁哥儿,闻得诗中含义,当即眉头一皱,却又很快松开。
毕竟被关在山上足不出户,就等同暗无天日一般,而如此年纪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会有如此想法,也算很正常的一件事。只是因为一些云鸿仁并不知晓的隐秘所在,哪怕青槐也觉得将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如此这般关在山上,会有些过犹不及,却也毫无办法。唯有无奈一叹,叹一声云鸿仁之前不该偷偷摸摸独自下山,毕竟有些东西一旦见过了,尝过了,就很难再变回原来了。
“咳!”
青槐重重咳了一声,叫醒枝杈上那位正暗自回味却忘了修行的自家哥儿。
云鸿仁听见声响,稍稍一愣,方才发现早已经在下方站了许久的青槐,当即咧嘴一笑,丝毫不曾觉得尴尬脸红,反而格外坦然由自枝杈上一跃而下,再将七尺来长的黑玉长刀收入腰后,才抬头看向身材魁梧的青槐。
“有事?”
“有。”
青槐点了点头,面上忽然露出些许迟疑之色。
上次云泽撕毁符箓,释放出他在符箓之中留下的一道杀机之时,身为那一道杀机主人的青槐自然有所察觉,便在请示了云老爷子之后,就立刻下山赶去相救。而也是在那个时候,青槐曾在云泽身上留下了一道气机,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为了能够及时得知云泽当下的安危罢了。
毕竟自家这位仁哥儿,可是将宝压在了那位泽哥儿的身上,而如此一来,哪怕青槐并不怎么看好自家那位泽哥儿,也仍是被迫无奈与之一脉共存。可即便如此,青槐也从不认为那位泽哥儿,就是这一脉气机相连的众人是否能在天道崩塌之时活下来的关键所在,而是依然更加看好同样进过一次鬼门,也同样活着回来的仁哥儿。毕竟仁哥儿是与泽哥儿大不相同,泽哥儿只是不慎跌入其中罢了,比起仁哥儿被罚去镇守鬼狱而言,差得太多太多。
只是因为仁哥儿,青槐才会更加留意泽哥儿的安危。
却就在短短片刻之前,青槐留在泽哥儿体内的那道气机,却忽然被人一剑斩碎,剑势之凌厉,匪夷所思,甚至没有任何过程可言,而当青槐终于发现时,就无论那道气机也好,也或泽哥儿的生机也罢,都已经彻底消散,分毫未留。
乃甚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青槐都没能来得及通过那道气机看清楚。
但仁哥儿,可是很喜欢那位泽哥儿的,只因为当初俗世回到人间之后最初那几年,泽哥儿每回上山的时候,都会给仁哥儿偷偷摸摸带上一本他心心念念的小人儿打架图,就哄得仁哥儿暗中将宝压在了那位泽哥儿的身上。哪怕后来的泽哥儿忽然就变得不太中用了,仁哥儿也依然对他喜欢得紧。
可越是如此,青槐就越是觉得为难,不知道应该怎么跟自家哥儿说出噩耗。
云鸿仁瞧着青槐满脸为难,面露狐疑,忽然就眉头一沉。
“是...小泽?”
...
云府,前院堂前屋檐下,前一刻还在悠哉悠哉前后晃着藤椅的云老爷子,忽然就停了下来,眼眸张开,缓慢起身走到屋檐外面,转过身形,背负双手,面朝西方,眸中寒光流溢,也似是隔着千万里之遥,也能瞧见那位早已死去十万年的绝世大妖,只凭一缕残魂,也在意气风发。
无声无息之间,云老爷子身边忽然多出了一位驼背老人,鹤发鸡皮,雪白长须,身着黑边黄底长衫,织有云纹繁复,流溢银光。
驼背老人同样抬头望着西方。
“泽哥儿,死了?”
“没死。”
云老爷子眯起双眼,忽然冷哼一声。
也似是有所察觉,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古代妖城中,那位时隔十万年,虽然只剩一缕残魂,却也依然可以意气风发的绝世大妖,转而望向遥远东方,冷笑出声,只一步迈出,便就离开墓室之中,来到铅云之下,高天之上,一身剑光凛冽,呼啸有声,卷起万丈长风横渡天涯,在东海之中,与那无形气机轰然碰撞,撞出八千里云翻雾涌,海浪翻腾。
气机交戈而上,直冲天云,将无尽天宇都破开一座六千里浩荡天坑,汹涌海水,顺从气机之势倒灌而上,漫入天坑之中,有雷霆激荡闪现,大道锁链铿锵作鸣,哗啦啦缠绕扭曲,轰隆隆破碎成灰,随同海水天云,一同被摄入天坑。
人族九圣地,山脉绵延最深处,一双又一双眼眸,璀璨如日月。
南北两城八世家,遗尘古界天庭楼却中,一位又一位大圣,负手远观。
妖族十城之内,气机翻涌,大妖煞气腾腾。
东海北畔,一位手提鱼篓的赶海老人深深一叹,海风凛冽吹拂,白发散乱,露出额头上一双鹿角。
南方深林之中,一位闲来无事的稚童,躺在一头白虎异兽的背上,格外轻佻地打了个呼哨。
秦川太白巅,老人收回望向山腰间迎着剑气艰难行走的少年的目光,转而看向东海之上。
遥远海外,一位又一位人间大圣...
极北之地,能够耳闻天下事的白先生,面容肃正,眉关紧锁。
多事之秋!
白先生揉了揉眉心,起身望向遥远南方,望向那座被近古人皇遗在尘世之外,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有过任何动静的海上高山,目光也似能够望穿遥远阻隔,望见那位负手而立的年迈老人。
白先生眸光冷冽,要比云老爷子更甚许多,犹如锋芒剑刃一般,直指而去。
云老爷子有所察觉,面色微沉,再次冷哼一声。
东海之上,再起波澜!
气机交戈上冲斗府星空!
岁月长河激烈翻腾,扑天大浪打穿星云雾霭重重,十万大道锁链铮铮而鸣,贯穿茫茫星海,射透岁月长河,整座天下都轰然响起激烈交戈之声!
古代妖城上方,绝世大妖露齿而笑。
盏茶时间已过,一尺剑锋浮空,于天地之间,骤然卷起一抹雪亮剑光,以使天地失色,于璀璨之间,先斩圣人,再斩雏龙,头颅滚滚落地,血洒长空。
绝世大妖缓步慢行,由此向东,只三步迈出,便就越过浩瀚南城,一剑之下,遗尘古界再现人间,也似人间之外的另一座人间,被生生劈开壁垒阻隔,显现出辽阔不尽、繁华鼎盛的一座伟岸妖城。而在其中,一位脸颊两侧生有火红鳞片的老妪拄拐而出,来到这位曾在十万年前人间无敌的绝世大妖面前,手中火红铁拐只轻轻一点,天地色变。
剑光汹涌遮蔽天日,火光沸腾焚煮万般,一位十万年前的古代大妖,一位如今天下的妖族大圣,由自人间杀入苍莽星海,搅起百丈岁月长河水激烈翻腾,整座天下人间都因此震动不休,时光错乱,四时不定,春实秋华,夏雪冬蝉...
一阵浩渺长风,吹来远方深林中虎啸鹿鸣。
一场滂沱大雨,带来遥远宇宙中星云蜃景。
人间大乱!
太白巅上,佝偻老人不再继续望向天云之外动辄打碎星辰的一战,而是缓步来到悬崖边缘,低头望向那座古代妖城中,“原人”尸体眼眶中垂下的眼球绽放出腥光万丈,一点一点艰难蔓延开来,伴随浓郁恶气有实而无形,侵染着这片早已了无人烟的大好山河。
古木凋零,奇花枯萎,黑霜遍地。
白裙女童小貂儿被吓得小脸雪白,藏在老人身后,抓着老人衣角,不敢再看。
脊背佝偻的老人苦笑连连,揉了揉小貂儿的头发,望着深邃裂谷之中,已经由内而外逐渐变成一座石雕,被锁链拴住脖颈,高高吊在半空中的“原人”尸体,愁眉不展,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