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妖城之中,阴风流卷,鬼雾森嚎。
那白衣男子发色银白,立身于通天石柱上,脚下便是一颗眼球就照出了腥光万丈的尸体,狭长双目都已经笑得眯成了缝隙模样,而当云泽发现他时,这位面色惨白犹似金纸一般的白衣男子,也是毫不避讳,与云泽四目相对,甚至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晃了晃。
肤色莹白,手指纤细,手中还握着一根略带弧度的细长竹竿,随着手臂挥动的幅度,纤细竹竿来回轻晃,荡出一片翠绿光影。
云泽忽然就觉得一阵肝胆生寒。
这敞怀的白衣男子究竟什么来历,便是不消多说也能轻易猜到,只是没曾想过,这座已经深埋地下不知多少万年的古代妖城,城主竟然会是这样一位看似有些放荡不羁的俊美男人。但无论其容貌如何俊美,都改变不了他是一位古代大妖的事实,更改变不了这位古代大妖早已身死魂消,命归黄泉,而在如今能够留下的,也就只有这座山中未曾被人完全斩去龙首的龙脉,勉强庇护下来的一缕气机。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便是云泽并不觉得这位生在乱世之中,能够一手建起一座妖城,并且以无数灵光玉铺就登山长阶无比奢靡的古代大妖,会是一位好相与的善辈。
哪怕只是苟延残喘的一缕气机,也足够杀掉他一千一万遍。
白衣男子面上貌似亲切的笑意忽然一僵,旋即抿了抿嘴巴,满脸无奈地居高临下望着云泽,将揣在怀中的那只手拿了出来,整了整自己胸前敞开的衣襟,又捋了捋额前两边的头发,直到确定了自己的样貌装扮方面再也没有什么其他问题了,这才重新站在这座古代妖城的最高处,远远地冲着云泽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咧开嘴巴,露出满口白森森的牙齿。
云泽吞了口唾沫,对于这位古代大妖残存的一缕气机有些拿捏不定,已经紧张到手心冒汗,不敢妄动。
而在那座近乎通天而起的石柱下方,早先时候曾在墓室廊道入口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两人,云泽依然记得他们,正围绕着通体上下都雕刻着栩栩如生许多异兽的石柱看了又看,将这座宽余三丈,高耸入云的巨大石柱当成了这座古代妖城的图腾一般,甚至还取了笔墨纸砚出来,一会儿趴在地上,一会儿仰头观看,要将石柱上许多从未见过的异兽模样全部临摹下来,大抵是认为在这其中隐藏着怎样的机缘造化,只是偶尔还要迟疑许久,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想来也是无法临摹下石柱上这栩栩如生许多异兽的神韵所在。
白衣男子饶有兴致低头看了片刻,又抬头瞧一眼云泽,面上笑意更浓,再伸手指一指下方这两人,连连摇头,取笑意味甚浓。
云泽不敢挪开目光,始终紧盯着那位身为古代大妖的白衣男子。
最先察觉到云泽神情异样的,是背对白衣男子方向,还在苦于着实有些没办法说出那些丧气话的罗元明,光头锃亮,在远处高处那颗能够绽放出万丈腥光的眼球照耀下,整个脑袋都是一副红彤彤、血淋淋的模样,或多或少显得有些吓人。只是一旦看得久了,也就有些习惯了,哪怕云泽,偶尔看向罗元明锃亮反光的脑袋,也不如一开始的时候那么恐惧害怕,甚至就连再次面对那些腐烂尸体的时候,也能更多一些没由来的胆气与正面面对。
只是相较于那些模样恶心瘆人的腐烂尸体而言,这位古代大妖才是真正吓人的存在。
罗元明眼神古怪,满脸狐疑,顺着云泽的目光转头望去,正见到那位更早察觉到他要转身看来的白衣男子,正满脸善意的微笑,冲着他咧开嘴巴露齿而笑,像是相互之间早已十分熟稔的熟人一般,没有任何虚伪客套,是发自肺腑的亲切友善。
却与云泽一般,罗元明立刻就身体紧绷,只觉得头皮都要立刻炸开一般,浑身上下都满是鸡皮疙瘩。
略晚一些察觉到的顾绯衣三人,也终于瞧见那位白衣男子。一如先前般,这位身为古代大妖的白衣男子远远露出一副亲切友善的模样,可无论景博文也或姜北,甚至一向胆大包天,哪怕遇见了挡在面前的铜墙铁壁,也会以一副蛮横模样一头撞过去的顾绯衣,都立刻身体紧绷,变得紧张无比。
尤其顾绯衣,与那白衣男子生而相仿的狭长凤眸之中,凶光凛然,像是受到了惊吓的野猫一样,下意识就摆开架势,一身血气如火如荼,汹涌高涨,以眉眼之间的满是凶狠,面向远处高处的那位古代大妖,手中十字重槊嗡鸣作响,回卷杀气腾腾。
白衣男子愣了片刻,又伸手摸了摸脸颊,眼神古怪。
“本座,真有这么吓人?”
略显阴柔的音色,随着白衣男子开口,无论是否愿意去听,都会直接响在几人的心头上。
反应最大的云泽,面上神情当即一变,立刻抽身一跃退下百级台阶,落地之后,身形匍匐如待扑之虎,一手扶住面前台阶,同时一身血气气韵在体内奔走如同疾电一般,于另一手掌心之中显化出莹莹雷光交织,噼里啪啦激烈作响。
与此同时,脖颈衣领处垂落下来的金刚杵挂件,也佛光大作,显现出一片金光璀璨。
其余几人,同样反映极大,迅速跳开原本的位置,各据一方,始终对于那位古代大妖残留下来的一缕气机所化,保持着十分浓重的警惕与戒备。
白衣男子有些无言以对。
他将目光望向另外一个方向,对着未曾走上登山长阶,而是选择了一条偏僻小道,却同样已经能够见到这座妖城废墟的姚家子弟,再次开口询问:
“本座,真的很吓人?”
那一男一女两位姚家子弟,反应是与云泽几人如出一辙,各自取出几件灵兵法宝,若非罗盘便是木剑,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整座古代妖城之中,只此几人,能够见到这位古代大妖。
白衣男子抿了抿嘴巴,伸手抓了抓银白长发,忽然有些黯然神伤,忍不住一阵唉声叹气,在那根通天而起的巨大石柱上坐了下来,一条腿盘起横放在石柱边缘,另一条腿悬在空处,脚下踩着那位被一根玄青锁链拴住脖颈,吊在下方如同长臂猿猴一般的尸体的脑袋。也似是心里觉得被如此对待,着实有些愤懑难平,便一脸赌气的模样伸直了脚尖,踢了一下那具悬尸的脑袋。
焦黑干枯的尸体摇摇晃晃,锁链吱呀作响。
一滴黑色浓血,顺着尸体无力垂直的脚尖滴落下来。
还在半空中,黑色浓血翻出蓝盈盈的光泽,清晰可见。
而那正趴在石柱下方试图临摹出石柱上许多异兽所拥有神韵的两人,尚且不知不觉,就被那滴颜色漆黑如墨,却能够泛出蓝盈盈光泽的浓血砸在了脑袋上。也似是觉得有些疑惑,被砸中的那人抬起脑袋看了一眼,却未曾发现任何古怪,只是很快就脸色大变,身体僵直,也似是见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景象,面上神情都跟着变得狰狞扭曲了起来。
而在随后,这人的身体肌肤就开始迅速干枯腐朽,满头黑发也在眨眼之间就变得灰白苍苍,不过短短片刻,就已经从风华正茂变成了苍苍老者。
一阵阴风吹过,身体立刻化成一片灰尘土灰。
在其旁侧侥幸留住一命的另一人,两股战战,腿脚哆嗦,好不容易才终于回过神来,一边发出一阵撕心裂肺地惨嚎,一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转身就逃。
无意伤人的白衣男子,忽然低着头沉默下来,许久才抿了抿嘴巴,抬起头来瞧了眼两位姚家子弟,又转而看向云泽几人,挠了挠头发,脸上格外牵强地露出一副十分尴尬的笑意,开口之时,声音也是一如先前般,直接响在几人心头。
“如果本座告诉你等,方才之事,绝非本座有意为之,你等...是否愿意相信本座一次?”
闻言之后,除却依然保持着浓重警惕戒备的云泽、姜北,与那相貌姣好的姚家女子之外,其他人的面上神情就立刻变得古怪起来。
可即便如此,几人的防备之心也未曾有过丝毫松懈,毕竟眼前这位看似十分好相处的白衣男子,也是崛起并且陨落于那个混乱年代的妖族大圣,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大妖,否也也就不可能会坐拥一座曾经无比繁华鼎盛的妖城。尽管在眼下看来,这座古代妖城虽然广阔,却也并非很大,但有些事,绝非如此浅显可见,尤其一座真正意义的妖城,哪怕是在那个混乱年代,也能够坐拥方圆万里甚至十万里,而无旁人胆敢侵扰犯乱,甚至有些平凡之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够走出一座妖城所有的浩大疆域。
眼下的这座浩大妖城,不过是如同人族皇城一般,只占了这位古代大妖真正拥有的辽阔疆域中的冰山一角。
而其又是否能够评得上绝世一词,就尚且不太好说。
但无论如何,眼前这位白衣男子,都是一位古代大妖,哪怕只是残存的一缕气机,却也依然可以挥手之间就让他们灰飞烟灭。
一念所及,云泽默不作声,掌心之中雷法电光悄然消失,就连脖颈上的金刚杵也收敛了璀璨佛光。
罗元明瞥一眼云泽,默不作声,挪动脚步,站在云泽与那白衣男子中间的位置上。
若有所觉的白衣男子,第一次真正将目光着重放在那个在如今这整座妖城之中,唯一一个命桥境的小修士身上。而至短暂看了片刻,白衣男子就轻咦一声,面露好奇之色,重新站起身来,方才不过一步迈出,就立刻消失在那座通天而起的巨大石柱上。
所有人都立刻神情紧绷,尤其罗元明,瞳孔当即收缩如同针芒一般,是分明见到那古代大妖在消失之前,目光看向了云泽,便立刻回头看去,却见到那身材修长的白衣男子,已经到了云泽面前,身材要比云泽高出一头,正俯下身来凑到他的面前,鼻翼耸动,对着四肢僵硬,甚至是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云泽闻了又闻。两人面孔相距不过只有寸许之遥,罗元明险些就要按捺不住直接出手。
云泽也想出手,却迫于某种忽然出现的可怕压力,只觉得像是一座巍峨山岳忽然就压在了自己身上一样,哪怕只是一根手指也被迫动弹不得,只能任凭这位古代大妖随意施为。
从脸上,再到肩头,白衣男子忽然眼眸一亮,屁股后面更是忽然多出一条不断晃动的白色狐尾,重新站直了身体冲着云泽咧嘴一笑,屁股后面的尾巴晃得格外欢快。
“同族的味道,已经许久不曾闻到了,真是让人怀念啊!”
白衣男子心情大好,笑意更浓。
“还是一只母狐狸!”
云泽神情错愕,身上的压力忽然消散一空,猝不及防之下,脚下一个踉跄,直接扑了出去,却被那白衣男子伸手扶住肩膀。而当云泽终于回过神来之后,立刻神情大变,下意识掌心之中吞吐雷光激烈,径直打向近在咫尺的白衣男子。
眼见于此,罗元明几人立刻面露惶恐之色。
至少在眼下看来,这位身为古代大妖的白衣男子尽管行为古怪,却也还未露出任何敌对之意,就尚且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这位白衣男子毕竟也是一位古代大妖,还是一方妖城城主,就自然容不得他人随意出手挑衅。而如云泽这般,就无异于是在自己找死。可即便如此,罗元明与顾绯衣也立刻猛冲上来,一个掌心之下浮现星辰万埃,激射出三千星光流虹,一个周身上下锁链齐鸣,继而狂龙怒吟,携带滚滚大势,随同重槊一并砸来。
白衣男子眼角瞥见雷光激烈,又察觉身后声势,挑起眉头,不怒反笑,口中“啧”的一声。
“如今之辈,都是好大的胆子。”
却不见白衣男子有什么动作,罗元明掌下万埃星辰,立刻就被尽数破碎,消湮于无形之中,更似凭空有着一记重锤忽然砸在他的背上,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整个人都被砸进了地下。而在另一边,一身血火荼荼的顾绯衣,方才冲出不过三五丈,就似是忽然撞在了一堵墙壁上,脸色当即一变,血气狂龙虽然凶煞无比,却被无形气机撞得当场粉碎,连同顾绯衣自己也立刻倒飞而出,口中喷出大片血雾,砸在无比坚硬的灵光玉登山长阶上,将接连数级台阶,都砸得破破烂烂,烟尘四起。
而在最后,白衣男子才终于伸出一只手来,探出两根手指,动作清晰可见,轻飘飘后发而先至,捏住了云泽手腕。
噼里啪啦激烈作响的雷弧电光,戛然消散。
白衣男子面上笑意更浓几分。
“既然是连总纲都已经残缺不全的《雷法》,就不要再如此随意就拿出来显摆了,好歹你也是能被本座族中子弟相中的年轻人。当然,本座的意思绝非是《雷法》上不得台面,只是毕竟总纲都已经残缺不全,再拿出来如此显摆,就显得太掉身价。”
白衣男子松开云泽手腕,任凭云泽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好险才稳住身形。
白衣男子又伸手指了指他脖颈衣领处,露出的那枚不过一指来长的金刚杵。
“明明还有更好的手段,这东西就很不错,是一件鬼族大圣炼就的王道圣兵,尽管只凭你现下的修为境界,还远不能发挥出此物的威力,哪怕借助地利也不过只能勉强施展出些许,而且还会对你自身的底蕴寿命有所损伤,但也还算可以看得过去。”
闻言之后,云泽当即愕然,回过神来之后,下意识低头看了眼那枚不过一指来长的金刚杵挂件,又转过头去看了眼同样有些不敢置信的姜北。两人面面相觑,从未想过这枚来自大佛寺,佛力受损严重的小小佛器,竟会有着如此来历。
而那白衣男子则是不曾理会过两人,只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一次凑近过来,伸手指了指自己,笑眯眯开口问道:
“别以为本座是在吹牛说大话,你可知,本座是谁?”
方才强行镇定下来的云泽,忽然瞧见这位古代大妖的脸忽然出现在咫尺之外,下意识仰了仰身子,嘴巴也跟着抖了抖,却在随后又紧紧抿住,格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尽可能开始回想起自己曾在学院刑罚堂中看过的许多典籍记载。
却在沉默了许久之后,云泽忽然一咬牙关,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打算,退后半步重新站直了身子,冷眼相对。
“不知道!”
有关于那段混乱年代的记载,大多数都已经被毁在激烈的大战之下,而到如今还能保存下来的,就少之又少。
至少席秋阳那里,不曾有过太过关于那些年的典籍记载。
可白衣男子却当即神情一僵,眼神中也分明有着明显的错愕,似是不太相信眼前这个过分胆大妄为的年轻修士,竟然猜不出自己的身份来历。而其旋即又沉吟片刻,大抵是觉得毕竟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年,如今修士已经认不出他的模样,就并不值得太过意外。
于是白衣男子在略作思索之后,忽然神秘一笑,一只手拄着略带弧度的纤细竹竿,另一只手故作姿态地整了整白衣衣领,再一甩银白长发,扬起脑袋,眼眸也跟着变作银白颜色,深邃幽幽,可屁股后面毛茸茸的尾巴却是已经高过头顶,格外引人注目地晃了又晃,哪怕一身的气势如虹也掩盖不住得意洋洋,在众人各自不同的复杂目光中,放声开口道:
“三尺剑,六钧弓,胸中万丈长虹!青丘山上狐如雪,天下谁人敢撄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