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的话句句属实,皇上何故发笑?”罗仕鸿愕然道。
“不…没事,没事……”吴世璠强行止住笑,又问:“罗知府已古稀之年,不致仕享福,何苦拖着老迈之躯劳形于案牍,奔波于堂衙之间焉?”
罗仕鸿轻捋白须,老眼微眯,语气骄傲的道:“西周姜子牙七十二岁出山,北宋梁灏年过八旬中状元(此例有待商榷,但罗仕鸿应当是深信不疑的),臣自认为还不算太老,臣想为皇上多尽一份忠,为百姓多谋一份福祉,此乃臣平生之志也!”
“很好!”
“朕再问你,你历经四朝,八位皇帝,请问何时做官最为顺心?”
罗仕鸿想都没想,脱口道:“自然是大周朝洪化天子也!臣有生之年能为大周,为皇上效劳,乃老朽毕生之荣耀也!”
吴世璠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罗仕鸿再次愕然。
世上有一种叫官痴的品种,把做官作为毕生抱负;罗仕鸿原本一小小衙役,花了大半辈子光阴,兜兜转转,最后混到四品知府之位,也算光宗耀祖了。
这是乱世造就的一朵官场奇葩,明亡清兴数十年动荡,这般善持两端,左右逢源的奇葩不少,但如罗仕鸿这般的极品奇葩还真是稀罕。
原本以为郭昌三朝六位皇帝算独一份,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若在清平年代,衙役连科举资格都没有,除非立了泼天大功,否则不可能踏入官籍行列。
罗仕鸿嘴上说得光面堂皇,万一哪天清军打到辰州,他大概率会第一时间降清,因为做官是他唯一在乎的事,至于谁是主子并不重要。
朕要做的就是让他永远没有易主的机会。
…………
君臣间有说有笑,甚是和谐,不知不觉便来到郊外一处田野上。
辰州很难找到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水田,都是这儿一块,那儿一片,还有不少分布在山腰,层层累叠的梯田。
所见水田皆已耕耘整形,引了水源,一眼望去,波光粼粼。
正是春光融融,万物簇新的时节,天空湛蓝如洗,白云飘浮,风中带着木叶和泥土的清香。
吴世璠这段时间劳形于军务,身心俱疲,现在融入久违的大自然中,自有一种浑身舒坦,心情愉悦之感。
一处土坡上围满一大群衣衫破旧,面黄肌瘦的农夫,身后摆着一担担谷种;坡下一块土台上布置着器物,由一群亲兵把手。
吴世璠下了马,在众人簇拥下朝那里走去。
亲兵们连忙挥舞木棍呵斥,驱赶看热闹的农夫,农夫们纷纷挑起谷种,逃到远处的山脚下。
只见一张宽大的祭案上摆着牛头,香炉,祭文等,案前有一担谷种。案后是三尊泥塑神像,依次是龙王,神农,土地爷。
在罗仕鸿热心引导下,吴世璠先敬香,烧黄纸,洒酒,拜了三尊大神;再亲手点燃一挂鞭炮,趁烟硝未散之际,捧起祭文高声颂读起来。
“黄天在上,厚土为证,诸神谛听;大周洪化天子吴世璠,今率臣民敬表,祈上天仙官,陆地诸神,庇我大周风调雨顺,岁岁平安,佑我农人五谷丰登,仓围积溢,免受饥馑之苦……
洪化天子吴世璠虔心而祷,天地神灵为证……”
吴世璠中气十足的念完祭文,罗仕鸿大呼一声:“现在,请皇上播种!”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抬着那担谷种,往田间走去。
这时没有什么杂交水稻之类的,全是原生态谷种,其耕种方式也颇为复杂,耕耙田壤,引水,育种,播种,拔秧,插秧……收割后的舂米也比较费事,真正体现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内涵。
这些谷种已经发了芽,褐黄色的壳,嫩白的芽,每一株都望长成一株黄灿灿的稻谷。
“罗知府,这可是占城稻?”吴世璠小心翼翼的抓起一把谷种,看了看,问道。
“既是,也不是。”
“何解?”
罗仕鸿道:“自北宋占城稻传入华夏,初在福建试种,随后传播至江浙,淮河,长江区域,四川等地;因各地种植环境差异,几经演化,已孕育出诸多新种,已不复正宗占城稻也。”
吴世璠点点头,用力一抛,种粒洒黏在田里整形好的稀泥中;虽说他没有农作经验,但基本道理还是懂的,谷种分布不能太密,也不能太疏。
沿路洒来,洒完一担谷种,也洒下了辰州百姓这一年丰收的希望。
至此,这场春播礼典算是结束了。
………..
吴世璠原本打算在田间溜达一会,和农夫们谈谈心,展现一下亲民作风。
但人家不给他机会,任凭罗仕鸿跺足大喊,农夫们均远远的躲着不敢过来。
亲民变成了扰民,就没意思了,遂作罢。
…………
一行人打道回府,在知府衙门前,罗仕鸿恭恭敬敬的目送小皇帝拐过一道弯,才意犹未尽的进了衙门。
吴世璠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去了城东郊一处军器场。
湖南境内原有数座军器场,为前线军队提供器械,自湖南大部失陷后,就只剩这一座,辰州多铁矿,是设立军器场的好地方。
远远望去,数座高炉耸立,几名工匠正往炉口送一筐筐铁矿;临近炼铁区,一股热浪袭来,周围温度瞬间提升不少。
吴世璠让一名随行人员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几位负责人紧张兮兮的跑出来迎接。
在负责人带领下,吴世璠走进炼铁区。
只见上百名上身精赤的工匠正在卖力干活,拉风箱,送矿石,添煤,分铁水…….忙得汗流浃背,不亦乐乎。
因为长期在高温下干活,烟熏火炙,他们的脸都破了皮,黑中带红,眼睛红肿,像是刚哭过。
吴世璠前世办过工厂,后世压铸车间算是最艰苦的,但跟这里比起来简直是天堂。
炼铁,做模,浇铸,整形,锻打,热焊,钻孔……等区域依次看来,最后又回到浇铸区,仔细观看。
这时的浇铸法,就是先用沙坯,泥坯做成兵器模型,或烧成陶模,再浇入铁水,待铁水凝固,温度降下后,剥掉沙泥块或砸碎陶模……这种制作方法,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某些工厂的某些金属制品依然采用。
吴世璠看了一会儿,掏出一份图纸问一位负责人,“赵***,这一头空的铁桶应该很容易搞出来吧。”
“回皇上,还算简单,只是模胚要做大点。”赵***看了看图纸,点头道。
“那好,十日内帮朕搞一百只出来!”
“是!”
出了军器场,刚刚回到府邸门口,正在前院踱步思索的胡国柱忙收了折扇,快步迎上来,“皇上,洪兴小朝廷派使者来了!”
“哦!”
吴世璠微微一惊,忙问:“所为何事!”
胡国柱摇了摇头,“臣问了,他不肯说,说要等皇上亲自回来。”
“嘿,架子还是蛮大的,都不把你胡大将军放在眼里的,人现在何处!”
“客厅!”
“好,朕就去会会这洪兴朝廷的使者吧。”吴世璠抖了抖袖口,迈步进入府邸。
走进客厅,只见一位三十出头,穿着湖蓝儒衫,头戴方巾的文士正坐在一只大椅上喝茶,一边喝茶一边摇着折扇,一双眸子打量四周,一副漫不经心,悠然自怡的神态。
瞧这份气度,这位兄台倒是有几分成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