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还望皇上恕罪……”方光琛正欲下拜,被赶上几步的吴世璠一把托起。
“方爱卿快快免礼!”
“谢皇上圣恩!”
“你是朕的老师,在朕面前不必如此拘礼。”
“老臣不敢。”
这方光琛虽已年近六旬,须发半百,但依然手脚麻利,目光炯炯,只是眉宇间掩饰不住一丝淡淡愁郁,这份愁郁是吴世璠乐意见到的。
国家形势严峻如斯,若当朝大员个个如郭太师那般红光满面,春风得意,那可真就离亡国不远了。
“皇上屈驾亲临,令陋宅蓬荜生辉,祥瑞蒸腾。皇上,快请入大厅叙坐。来人,快升炉,备茶!”
“且慢!”吴世璠一摆手,笑道:“朕今日来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听说老师最近日子过的逍遥自在,自诩闲云野鹤,林中麋鹿;朝中大臣个个羡慕,朕就过来瞅瞅,顺便讨教一下学问。
你们看看,老师这一身布衣装束,清朗矍铄,还真是有一番乡野遗贤的风范。”
方光琛正尴尬着,吴世璠话锋一转,看向那只越鸟,“这只越鸟实在不错,堪称极品,朕先逗它玩玩。”说着,迈步朝那只越鸟走去。
越鸟,就是孔雀,产于云南西南部。因体型庞大,色彩艳丽,数量稀少,历来被奉为珍鸟,被达官贵人所推崇;昔吴三桂还是平西王爷时,每年都会派人送几只珍品孔雀给在京的王室宗亲们,以输诚纳款。
孔雀见来人姿容秀美,一身明黄华贵袍服,图案精致,色彩明艳,便退踱两步,突然展开尾屏,其屏大如圆箕,色彩绚烂,似有争美斗艳之意。
“有趣,有趣!”吴世璠拍着手,轻步走近。
孔雀并不惧怕,高昂着头,尾屏张得愈发艳丽。
吴世璠伸出手,抚摸尾屏,肆意把玩。
“皇上当心,这越鸟是会啄人的!”方光琛连忙叫道。
正说着,只听“嗷”的一声叫,那孔雀吃痛似的跳起来,猛的收了尾屏,扑扇着翅膀惶惶然跑开了。
一只艳丽的孔雀翎已经捏在吴世璠手中。
“皇上……”虚惊一场的方家父子和侍卫慌忙围上来。
“朕没事,董镳,你带人和小东子先出去,宅门外候着。”吴世璠挥了挥手。
“遵命!”董镳带着侍卫和小太监退出后院。
吴世璠亮着手中孔雀翎,轻松笑道:“你们看看,多漂亮的孔雀翎子,还是双眼的,若是能配在清廷官员的顶戴上,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方家父子一听,全都愣住了。
孔雀翎子,又称花翎。满清官员和贵族特有的冠饰。武官五品以上,文官巡抚兼提督衔及派往西北两路大臣,才有资格以孔雀翎子为冠饰,缀于冠后,合称顶戴花翎。
花翎有单眼,双眼,三眼(孔雀翎上的圆形花纹,一个圆圈算作一眼)之分。其中以三眼花翎最为尊贵,满清宗亲,以及对清廷做出重大贡献的人才有资格佩戴。
六品以下的五官则佩戴用鹖鸟羽毛染成的“染蓝翎”,无圆眼。
吴世璠抖动着孔雀翎,自言自语的道:“前年二月,刑曹冯苏在广东任巡抚时秘密降清;去年正月,镇守吉安的兵曹韩大任兵败后向康亲王杰书投降;去年三月,岳州水师提督林兴珠向多罗贝勒善尚投降……
这些人都曾是我大周的重臣良将,如今却都剃了头,留起了猪尾巴辫,戴上了孔雀翎子!”
方家四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皇上今日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唉,也不知朝中还有多少人拿着大周俸禄,心里却向往着留猪尾巴,配戴孔雀翎子呢?
你们别说,这猪尾巴配孔雀翎子,还真是绝配!”
吴世璠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继续斯条慢理的说道:“其实也不打紧,这越鸟只有我大周域内才有,清廷去哪里弄那么多花翎赏赐给人呢,你们说对不对。”说完,竟哈哈大笑起来。
方光琛再也扛不住了,脸色大变,慌忙拉着子侄跪下,惶恐道:“皇上,我方家一门对大周忠心耿耿,绝无贰心,若有异念,天打雷劈,神鬼共殃!”
廊檐下恭立的仆人奴婢们见状,也齐齐跪下。
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大片人,吴世璠突然有了一种当皇帝的快感,微笑抬手:“都起来,朕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都起来吧。”
方家四人起身,惶恐不安的立着。
吴世璠忽然迈步就走,四人慌忙跟上。
走进大厅,吴世璠忽然又驻足,盯着堂墙上一副落款为“徽州方献廷”的云中仙鹤图,指着说道:“方爱卿,你这副画用墨浓重,笔锋凌厉,画的是仙鹤,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子雄鹰的凶悍。
字由心生,画亦由心生。
所以,你这只闲云中的野鹤也不是真的,是假的。方大人,朕说得对不对?”
方光琛膝盖一软,再次跪倒,匍匐惶恐道:“臣有罪,臣该死!”
“方爱卿何罪之有?”
方光琛哽咽道:“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臣身为托孤重臣,不知尽心辅佐朝政,替皇上分忧,反倒置身事外,以图自在,此乃为臣者大不忠之罪!”
“一通猛逼装下来,终于把你给降服了。”吴世璠心里暗暗得意,睥睨着他,冷冷道:“我知道你对朕不满,对朝廷不满,认为自己对朝廷有过大功,如今却受到了冷落,心怀怨恨,就刻意摆出一副置身事外,孤傲清高之态,是不是?”
“臣不敢!”
“罢了,罢了,念你心中尚存诸葛武侯这一份忠君情怀,很难得,起来吧。”
“谢皇上。”
吴世璠坐到一张桌子旁,方光琛起了身,抬起袖袍拭了拭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的陪坐;方家二子知趣的退了出去,把前门后门都关上。
“老师,请问何为通鉴?”吴世璠又换了称呼,从方英手里接过《资治通鉴》,放在桌面上,第一句话就问。
方光琛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方道:“所谓通鉴,就是通用借鉴之意,正所谓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对历朝历代都是适用的。”
“也就是说对我大周朝也适用。”
“当然。”
“那放在朕身上也适用吗。”
“这个……自然。”
“大周即是皇上,皇上即是大周。”
方光琛斟酌着词汇说道,老实讲小皇帝今日进门一通不按常理的骚操作,已令他万分捉急,体态失控,所以语速刻意放得极慢,以免有失言之处。
自从随太祖高皇帝出征后,他就再没有教过皇上学问;来到贵阳后,皇上和郭壮图走的太近,对他这个昔日的老师若即若离,不冷不热。
有段日子没见了,小皇帝整个人都变了,思维跳脱,身上有股子难以言喻的气场,深不可测。令他这个见证了明亡清兴乱世,曾自诩管仲乐毅的自负之人,也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