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宋白所言,一行人不过半日便至了下一座城,于码头边换行了水路,借着商队的船只一路前往定元城,顺流而下,算来已是五日有余。
原是御马疾于行舟,然顾虑到玉颜身子的状况,不适合途中颠簸,便改了路。
此时已是入了深夜,船舱里的行商们睡得正香,唯剩几名守夜的船夫仍留在舱外,或打着瞌睡,或盯着路线。
船下是幽深的暮河流水,船上是无垠的寂寂夜空。
而船尾围栏边站着的少女,瞳色亦如夜般幽黑。河水被船身划出波澜,她视线亦沿着水流,遥落在那隐于水中的夜幕上。
夜来河面风凉,轻拂着她耳边碎发。
有一人走出船舱,径直地步向她,而步子则是不疾不徐。
“风大,穿上吧。”
男子出声,扰了她的思绪。
元楚侧头,见是宋白,而他手中置着件披风,赤红色,隐约可见银线针脚。
元楚接过披风,拢在自己身上,微微莞尔:“多谢。”
宋白不语,站在元楚身侧,二人背影一抹赤与白,于深夜之中格外鲜明。
良久,终是元楚先开了口:“这么晚了,师兄还不休息么?”
宋白轻笑出声,却是反问了一句:“那这么晚了,你莫不是于此处赏月?”
他抬抬头,看向这无边的夜空,仅有星星寥寥数颗,倒是不见月影。
他低头,又将视线落在远方的夜色里,轻轻道:“睡不着……有心事?”
听闻此言,元楚瞥了宋白一眼,那人未看向她,她仅瞧见他如琢的侧颜。
“师兄说笑了。不过是久未归家,难免近乡情怯。”她的声音有些柔和,然所言亦是半真半假。
要回皇都,要去见那位“公主”,要对上定坤,好好肃清城中的各方势力。
宋白并不深究,只顺着她的话应道:“明日便能至定元城了,你可有何打算?直接回宫么?”
元楚不答,遂只余下流水之声,挟着船面拂过的夜风。
“决风师兄时常提起你。”
“哦?”宋白应声,听元楚说起决风,桃花眸中浮上层笑意,“如今这山上,也就只剩他还陪着师父了。”
元楚“嗯”了一声,墨瞳如深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兄不在钟寒山的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呢?”少女轻轻启唇,神色从容,仿佛正同身边人话着家常。
而随着她的出声,宋白的视线也略略凝了一凝。
她“嗒、嗒”地轻叩着围栏。
他偏了头,看向身边人的侧脸。
自玉颜回来,便接手了替她易容一事,而现下夜虽深了,她还未洗去面上易容,然鼻梁高挺,下颌清晰,仍能显出几分易容前的姣好姿色来。
“走南闯西,替祖父做些生意罢了。”他转回头,目光仍归于远方,只是心思却不在那处了。
“原来如此。”元楚的回答似信非信,沉默了片刻后又接续道,“我有些好奇……师兄是如何结实凤家家主的?”
夜风寒凉,流水声分外清晰。
船上的灯笼映出昏黄的光,遥遥映于甲板上。
他对上她的眸。
……
“叩叩叩”
付霍敲了敲元楚与玉颜所在的舱房木门。
“元姑娘,玉姑娘,船家说定元城就快到了,不多时便会靠岸,你们早些收拾下吧。”付霍朝着舱房内喊道。
元楚正替玉颜整理着药匣,听见动静,转身隔门应道:“好,多谢你来知会一声,我们即刻便出来。”
“嗐,元姑娘客气了。”
脚步声渐远。
船舱低矮,纵是白日,透过窗溜进舱内的阳光也不甚强烈。光影被窗格划成束束丝线,浅浅映于玉颜娇美的脸上。
她一向身子强健,况兼一身伤虽多,好在是没伤着心肺,如今连着休养了几日,精气神已好了不少,现下不需要元楚扶着,亦能走动了。
而她此刻正坐在靠窗的方榻上,瞧元楚收着东西。
“阿颜,你曾同我说过,易容所用之药材气味大,需得这些香膏来盖住,可是所有会易容之人都会用这些香膏?”元楚把玩着手上一小只白瓶,瓶身上描着碧青的松叶,瓶口虽已塞好,仍有幽幽冷松香气浸出。
“这倒不是,这易容所用的药材气味,可不是寻常香料脂粉便能盖住的,便是你手上拿着的那瓶,我就调制了约莫半年的时间,方得了这种能掩去易容气味的冷松香。”玉颜的手轻轻托着下颌,手指上的蔻丹已补过,红艳欲滴,甚为绮丽,复又想起什么似的,狡黠一笑,“不是我说大话,这世上能配出这类香膏的,怕是不过寥寥数人,我也算是技艺精湛了。”
她眉眼弯弯,一点美人痣艳丽夺目。
元楚将松香瓶归于药匣之中,同各类易容所用的小器具一道放好,正要合上匣子,手指忽顿了一顿。
“那……这药材的味道,只能用特调的香气去掩盖么?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能叫人察觉不出?”
曾为她易过容的,不止玉颜一人。
玉颜因着这一问倒有些诧异,微蹙了蹙眉,思索着开了口:“我曾听说,若是极善于易容之术,可制出一种香膏,倒不是以香气盖住药味,而是径直吸收了药材气味,再无特殊气味可循。”
元楚微微垂眸,掩去了墨瞳深处泛起的一抹沉思。
“哦?还有这般的传闻么?连玉家人也做不到的功夫,又是何人能行此事?”她轻轻出声,好似随口一问,并不在意的模样。
脑中忽回忆起那日的情形。
锦衣的公子调和着手里的香膏,净去了药材的气味。
“江湖传闻罢了,说是除了我玉家,还有一大家更善于此术,只是隐世得早。”玉颜皱眉,“不过我寻思着,江湖上多有讹传,许是有人不服气,胡乱编撰的也说不准。”
“那你可还记得,传闻中的那一家,家主姓甚名谁?”元楚坐于方榻另一侧,对上玉颜的视线。
玉颜指尖微动,发觉了元楚的异样。
元楚甚少过问杂事,一旦开口追问,必然有什么由头。
然玉颜并不深究,只想了想,便开了口。
“传闻一向模糊。不过我依稀记得……好似是姓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