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安苑的动静并未有旁人知晓,而这边西苑里坐着的元楚亦是神色晦明。
已入傍晚,暮霭沉沉。
西苑的厢房还未点上烛灯,随着日头渐斜,屋内光线也渐渐流走,静坐于玫瑰美人榻上的元楚低眉,望去如同名家着笔的水墨。
戌时。
夜色已缓缓凝了起来,许久未动的元楚忽然抬眸,乌黑瞳仁皎皎,如星般璀璨。
她起身,点亮榻边落地的铜制镶纹烛台,而当暖黄明火燃起的那一刻,厢房木门亦被敲响。
“门未上栓,进来便是。”元楚偏头,对着门口轻语。
“吱呀”
木门被推开,进来的正是望荏。
她瞧见屋内昏暗,唯元楚周遭燃着红烛,未多言什么,回身关好了门,向元楚走来。
元楚只闻幽香阵阵,颇为浓郁,似是安神之香。
望荏并未注意元楚的神色,从袖间取出那一小盘软泥印,交与元楚:“这便是我同你所说的那玉佩,我将纹样印了下来。”
元楚低眸,抬手接过那玉佩,淡淡地扫视了一眼。
“这画的是什么?”望荏瞧了瞧元楚,她如琢的面容被烛光熏得甚为柔和。
元楚看向望荏,将软泥印收进了怀间,转身坐回了美人榻上。
“神兽帝江。”她道,脸色异常平静。
望荏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发问:“什么是神兽帝江?”
然而元楚却并不回她,只瞥了她一眼,目光凛然。
望荏即刻抿紧了嘴,手指亦抓着袖口。
不该问的别问,面前之人来历不详,但绝非等闲之辈,是她僭越了。
望荏等了片刻,见元楚并无其余吩咐,便欲离开:“楚公子既无别的事,我就先离开了,我毕竟不是西苑的奴婢,在此久待怕惹人心疑。”
元楚轻轻点点头。
望荏走至门前,伸手推门的一刹,却闻榻上之人开了口:“多谢望荏姑娘了。”
她放于门上的手顿了一顿,侧头去瞧元楚。
从此处看,只能堪堪见到元楚的背影,她身姿挺立,即便坐着不动,也觉气质上佳。然不知为何,也许是烛光昏昏,她总觉得,这一刻,元楚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寂寥,有些压抑。
但她什么也没问出口,如今看元楚的反应,马守道想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显然,此事不是她这等角色能插手其中的,明哲保身已是聪明的选择,故而她沉默着,离开了厢房。
孤身留于屋内的元楚却并未像望荏一般顾虑许多,她坐于微弱烛光下,周遭黑暗近乎要将其吞没。
可那灯芯虽燃得晃晃,到底无论如何也不曾熄灭,只红色蜡油一滴滴地,顺着烛身流淌下来,滴落在铜制托座上,凝结成如珠的圆润。
元楚黛眉间一丝沉重,目光仍是不变的幽深。
这玉佩的样式望荏并不熟悉,可她身为天启皇室之人,却甚为清楚。
神兽帝江,正邪莫辨,是定坤皇族的象征。
虽她亦隐隐预料到了什么,然真相摆于眼前时还是不免沉默。
前世里天启第一座沦陷的城,岭关百姓的灾难源头,不是外因,而是内祸。
而她的父皇,居遥远的定元城,享一国朝拜,却未能护每一处安宁。
岭关城主马守道,当真是利欲熏心,竟于天启战乱两年前,便同定坤勾搭在了一起。
定坤那边许了马守道什么?钱?势?权?
她冷笑。
马守道果真无脑,他今日能背弃天启,定坤他日又如何会重用他这般的小人?
烛火噼啪,榻上之人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该挑个日子,去见一见马守道了。
她垂眸,瞳中寒意一闪而过。
而另一边。
“放那儿吧,蠢材,我自己来。”马守道站于浴桶边,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一边的侍女下去。
那侍女见马守道神色不悦,端着花篮的手紧了一紧,连忙福了福身子,低着头,应声便要退下去。
滚滚热气从桶中飘出,碰上鸳鸯屏风,化为了细密的水珠。
马守道见那侍女行动笨拙,不免更为不快,解着衣带的手便略略一停,转过身子,欲去点上熏香:“你出去,换个伶俐点儿的进来。”
侍女胆战心惊地关上厢房木门,却正好碰见院中去膳房送碗筷回来的丹红,丹红见其脸色不佳,上前询问,那侍女便一五一十地将方才情形倒了出来。
丹红微微挑眉,安抚似的顺了顺侍女的背,温柔开口:“你别怕。左右我现下也是闲着,老爷平日也不管我们许多,我替你进去便是。”
侍女闻声,感激地看了看丹红,言语中颇含担忧:“丹红姐姐你人真好,那你也小心些,我才将惹老爷不快。”
丹红嫣然一笑,点了点头,便推门走了进去。
而寂寂黑夜中,门外站着这的侍女只顾感谢丹红此刻的解救,忽视了她眼中的算计之意。
屏风后已是白汽氤氲,配着马守道点上的熏香,未免让人有些耳晕目眩。
丹红款步走过屏风,见马守道正在更衣,略行了个礼便走了过去,声音软糯:“老爷,奴婢来吧。”
她的动作颇轻柔,替马守道将外袍脱下又理好,然而马守道只“嗯”了一声,并未多瞧她一眼。
马守道赤着身子,跨进了浴桶,丹红一言不发,将他的衣物置于架上去整理。
外袍、里衣、配饰……
丹红的手忽然顿了顿。
“老爷,”她徐徐出声,“这玉佩脏了,奴婢替老爷拿出去擦一擦吧?”
马守道并未反应过来,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浴桶之中,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玉佩?”
丹红捧着那方正的玉佩,低着头,走上前来,举在了马守道眼前。
待看清她手中之物后,马守道蓦地一愣,急急伸手抓起那玉佩,细细端详。
手上微有粘腻之感,那玉佩表面光泽不匀,瞧来似沾染了什么东西。
他心间生疑,偏头瞅见丹红还立在那儿,佯装不在意的模样挥了挥手:“不必了,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劳什子,你不用管。”
丹红见其反应,亦知有哪里不对,面上恭敬称是,心内却盘算了起来。
“午时我休憩时,可还曾有谁进出过?”马守道握着玉佩,瞧了眼安分待着的丹红,状若无意地问道。
丹红略一思索,闻声应道:“奴婢们向来不敢扰老爷休息的,只望荏姐姐来给老爷送了一次膳食,再未曾有谁进来过了。”
马守道质疑地瞥了她一眼,语气重了几分:“你确定?”
闻声,丹红连忙跪了下来,言语焦急中又含了些哭腔在里头:“再不敢欺瞒老爷的。”
马守道微微点头,眉渐渐拧紧,并未曾发现低首而跪的丹红面上,浮起的诡异笑容。
她虽形容畏缩,实则并不失措。
而眼下她嘴角勾起,脑中也尽是望荏午时,挑剔着蔑视她的画面。
她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午时也并未一直守在院子中,然而那又如何?她不介意向望荏身上泼上脏水。
她此番进来本欲接近马守道,同望荏从前所做的那样,然而看当下情形,望荏日前的努力只怕是白费了。
而使望荏飞上枝头的梦破碎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她自己,愉悦的快感在心内顿生,她眸中得意渐深,却跪得愈发瑟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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