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时间一晃而过, 叶朔虽然并未听到什么动静,但他其实并不怎么担心。
陈国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已然是逃不过灭亡的命运, 只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为防止剩下的人拼死反扑,若是最后能够和平一些解决, 少些伤亡,叶朔自然是乐意之至。
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要小心,否则功亏一篑, 岂不可惜?
叶朔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制住了心头的躁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大哥莫急,陪朕喝杯茶。”
一旁踱步的定王一怔,犹豫了一下后到底还是坐了下来。
另一边,王都城内——
湘定侯躁郁之下本想着出门散散心,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看看外面情况究竟如何,结果他刚一出门, 正好就碰上了对面的永安侯。
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
湘定侯与永安侯本就互为邻里, 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也还算是能说上两句话, 湘定侯望见对方脸上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焦躁, 心头一动, 遂问道:“一起?”
永安侯也没否认,迅速换成平日里头淡然的模样, 与湘定侯一道走出了眼前这条小巷。
两位侯爷换上寻常粗布麻衣, 不仔细看, 竟也如平常人一般。
湘定侯跟永安侯虽说早有预料,但等出去之后,还是被外头的种种给吓了一跳。
如今守城的乃是大将潘仲,周围到处都是潘仲手下的兵,百姓们神色惶惶,步履匆匆,有的甚至还背着行礼,一看就知道是急于奔命,整条街巷乱成一团,平日里最为热闹的酒肆茶肆如今也都纷纷关了门,不过短短几日功夫便尤为萧条,当真是一副……亡国乱世之象。
饶是两位侯爷,此刻心里头也不免一沉。
陛下秘密出逃,留下一堆的烂摊子,如今的他们与眼前的这些百姓,又有何分别?不过都是一群丧家之犬罢了。
湘定侯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不经意般开了口:“你如何看待那周皇之前在城外说过的那番话?”
永安侯顿了顿,谨慎道:“空口白牙,岂能作数?”
但凡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谁还不明白皇帝的话是最不能信的,哪怕立帖为证,皇帝想反悔也随时都能够反悔。
所谓金口玉言,都是说给寻常老百姓听的。
“我等要相信潘将军的本事,这个时候还是勿要扰乱军心为好。”
“这是自然。”湘定侯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等乃是陈臣,自然不会受那周皇的蛊惑。”
说是不会被蛊惑,但自打他们的陛下出逃之后,便再也没有谁一口一个狗皇帝叫着了。
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永安侯心头一顿,刚想说什么,就听到不远处一阵骚乱。
“围住了!他们把西门也给围住了!”
南门乃是王都正大门,平常商人往来或者贵人出行都是走这条大路,大周那边自然首选从此处攻入,西门是南西东三处最为狭小,也是最为隐蔽的一道门,如今西门都被围了,可想而知另外两道城门成了什么样子。
湘定侯跟永安侯猛然间想起,那大周的皇帝虽说叫他们受降,却没说日子,如今两日过去,他怕是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如此,大周的皇帝之前提的条件,可都还作数?
就在湘定侯跟永安侯胡乱想着什么的时候,西城门那边紧接着就爆发了动乱。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所有的出口都被堵上了,又有屠城的威胁摆在那里,每一个时辰甚至每一刻都在死亡的笼罩之中,极度的恐惧之下,承受能力差一些的彻底崩溃了。
伴随着第一个人冲上前去,后面跟着的百姓热血上头,也跟着不管不顾的往前冲。
然而他们才刚走出不过十几步那么远,紧接着便是无数箭矢飞来,最前头的那批人顿时就被弓箭射成了刺猬,四溅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石板,使得后头的百姓硬生生停下了脚步,瞬间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手无寸铁的他们,又如何会是手握刀剑的将士的对手?
潘仲站在城楼上,环视一周,声似雷霆:“乱我军心者,杀无赦!”
浑厚的声音落地,底下百姓皆是感觉到一阵寒凉,再不敢多留,聚集在一起的百姓眨眼间便散去。
湘定侯与永安侯稳了稳心神,同样不敢多留。
待两人各自回府,角门关闭的那一刻,湘定侯跟永安侯纷纷变了脸色,再不复之前的从容。
湘定侯跟永安侯心里头几乎是同时闪过一个念头——
不能再等了,再等一家老小就真的就要困死在城里了!
别看潘仲眼下是及时控制住了一场□□,但任由谁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个开始,所有人也都知道,潘仲根本就没那个本事力挽狂澜,救大厦之将倾。
一旁的世子听完之后,不由得悚然一惊:“可若我们当真降了,走出了王都,岂不是要将身家性命,尽付他人之手?”
如今好歹还有潘仲他们那些将士们顶着,真开了城门,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但若是还像现在这样,我们必死无疑。整个陈国,如今已经只剩下一个王都与几座小城,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乾坤已定,我等已无路可走了。”所以现在就是赌不赌的问题。
不过就算是要赌,湘定侯也不至于说是全无准备。
半晌后,湘定侯缓缓开了口:“且…先试上一试。”
总共三个名额呢,湘定侯不打算争第一,也不想落于人后,若能保住这侯爷的爵位,自然是再好不过。
又是三天时间过去,不知是否为潘仲的错觉,他总觉得这王都之中动荡的越发厉害了,想要出城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潘仲察觉到了里头有猫腻,便着人去调查,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背后的推手不是别人,正是那群王侯。
王侯们不愿只身涉险,便在背后支持百姓闹事,让百姓做他们的马前卒。
若那大周的皇帝如约封赏也就罢了,若是毁约,他们便另寻他途,如此鬼祟行径,着实是可笑。
但潘仲就算是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呢?都是一群连他也动不得的人。
潘仲不是没那个魄力,把这群软骨头杀个干净,反正陛下已经带人出逃了,唯一能够发号施令的人不在了,剩下的这些,潘仲咬咬牙、狠狠心,也不是做不到,只是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是正中那大周的狗皇帝的下怀?
他怕是不巴不得他们自己人先斗起来呢。
与懵懂的百姓不同,那群贵族可没一个省油的灯,必然不肯乖乖受死,到时候两败俱伤。王都也一样还是要破。
就在潘仲犹豫的功夫,背后有了支持,再加上百姓自己的力量,最后终究还是叫他们寻到了机会。
身为领头人,领头的那百姓能不知道那群王侯是在拿他们试探城门外的那个皇帝?但这又能如何?
他们这些人,本就没有什么可以输的了,但若是成了,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好赖能捞个王爷当当,不管是什么样的王爷,与现在相比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为首的人再发起冲锋来,便格外的勇猛。
“成败在此一举,不想死的都随我冲啊!”
伴随着一声嘶吼,本就蠢蠢欲动的百姓们顿时眼珠子都红了,他们甚至没有多余的念头,就只是单纯的想活罢了。
而守城的将士虽说是潘仲手下的兵,但也只不过是寻常百姓的一员,能狠得下心来对自己人下手的终究还是少数,一个恍惚,竟叫他们冲散了队伍,冲到了城门口。
远处王帐之中,叶朔先是听到一阵喧闹之声,继而便是前所未有的惨烈的厮杀。
正在外头巡视的定王一怔,随即抬头望去,不过须臾的功夫,就看到一直紧闭的城门开了。
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有的身上还带着伤,有的甚至胳膊腿都没了,却还是不管不顾朝着大周的营帐这边奔来。
一路鲜血淋漓,洒了满地。
“草民杜游,前来受降,望皇上开恩,免我等一死。”
为首之人强忍忐忑,跪地之后重重扣了个响头,地上浑浊的泥土沾了满头他也顾不得擦,他身后的人见状,赶忙也有样学样。
半晌没听到应答之声,就在众人心神紧绷几乎昏厥之时,不远处最为显眼的帐子终于被一双手给掀开了,再然后便是一道年轻,但不乏威严的声音——
“来人,赏!”
一个赏字,立刻让上一刻还是普通百姓的杜游变成了堂堂陈郡王。
杜游一怔,继而有些恍惚。
之后不过短短两个时辰的功夫,消息传到王都,勉强修缮好的城门再一次受到了猛烈的冲击。
不出意外,湘定侯在城门下面撞见了自己的老邻居永安侯。
两个人之前口口声声,信誓旦旦的说,绝不背叛陈国,如今却在这样一个地方遇见了,饶是再厚的脸皮,都不免有些尴尬。
但这样的情绪也仅仅只是持续了一瞬不到,能白手起家坐到这个位置的,没有一个脸皮薄的。
那周皇许诺的侯爵可就只有一个,去晚了可就拿不着了。
一想到这里,几人更是带着府上的私兵侍卫还有护院,卯足了劲儿的往外头冲,至于眼前的城门,既然已经破了一次,自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带湘定侯冲出去之后,路上的时候,他坐在马背赏,神使鬼差的回头望了一眼,好巧不巧,正好撞进潘仲眼中。
潘仲今年不过也才三十来岁,正值壮年,如今却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浑身再无半点生气。
湘定侯见状,心头愧疚之意一闪而过。
湘定侯岂能不知,自己如此行径等同叛国,但……他一家老小总共一百来号人,整整一百来号人,眼下可都等着他活命呢。
想到这里,湘定侯心头猛地一定,转过头来,不要命似的带着人朝敌军的营帐奔去。
伴随这批人出逃,陈国王都城门大开,然后就再也关不上了。
大势已去,堂堂陈国,终于还是亡了。
旁边的副将还想再拦,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手下的士兵也跟着开始往外跑,副将本能的想要张嘴去喊,下一瞬便被潘仲拦住了。
“随他们去吧。”
想了想,潘仲又道:“你也逃命去吧。”
副将不是没有意动,只不过……
“将军,那你呢?”
“我自然是,要为陈国战到最后一刻。”
潘仲说到做到,待徐夔带人冲进城内,叶朔亲眼看着潘仲率领残部,如同撼树的蜉蝣一般,没一会儿功夫,仅剩的数百人便如枯叶一般,被大周的精锐鲸吞蚕食个干净。
叶朔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若你现在投降也还不晚,朕必然保全你,还有你一家老小性命。”
“…狗皇帝,你休想!”
“我今日就算是死,也、绝、不、受、降!”
话音落下的瞬间,潘仲便当着叶朔的面,将手中的长剑横在了自己脖子上。
“我潘仲,绝不做孬种!”
伴随着潘仲手上用力,锋利的长剑当即就割开了他的脖子,刹那间,鲜血喷出整整两米远,片刻后,潘仲气绝。
叶朔随后看向跟随在他身侧的那些部将,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剩下那将近百多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刺啦”一声,伴随着刀剑切开皮肤还有血管的声音,余下众人纷纷倒下。
望着满地的尸体,叶朔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