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何相还是不明白, 圣上究竟是怎么让这么多人都听他的话的。
一旁的大公子更是干脆直接问了出来:“鲁目你糊弄谁呢?你这么说我就更想不通了,这得是通天的本事吧。”
不然的话想要达成这样的目标,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以大公子的认知来看, 不可能。
然而一旁的何相反而冷静了下来。
何相当了这么多年的丞相了,哪句话是真, 那句话是假他虽然不能百分之百分辨出来, 但也八九不离十。
这样看似不可能的理由,反而才更为接近真相。
何相记得, 自己当年之所以会毫无心里芥蒂的将他纳入自己门下, 不过是因为他是曾墨淮教出来的学生,在上京并未根基, 背景又干净,当时何相就是看他好拿捏,年少又有才干, 才引他入门。
而鲁目跟其他人唯一有关联的, 便是当年在曾墨淮名下求学的经历了……
等等,曾墨淮?
何相迅速反应了过来:“曾墨淮是圣上的人?”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 何相知道的越多, 反而是一件好事。
鲁目沉默着, 点点头。
何相神情怔怔:“怎么会…怎么会……”
“老夫清楚的记得, 曾墨淮并非那等玩弄权势之人,又岂会参与朝堂中事。”若曾墨淮真有此心, 当年景文皇帝厚礼相待之时,也就不会辞官而去了。
除非还有别的原因。
事情已经过了好几十年了, 何相原本已经记不太清了, 如今骤然间提起, 仔细回想,他才勉强回忆起了什么。
“若说曾墨淮此生最在意的,莫过于他那一身本事了,当初景文皇帝便是拿着可以随时进宫,翻阅宫中典籍之由,才把他给请过来的。”
“莫非,圣上偶然间得了什么古籍不成?”
根据认知,何相的推断至多也只能到这里了。
鲁目沉默了一瞬,道:“若只是区区典籍,又如何能叫曾先生如此鞠躬尽瘁?整整二十年,曾先生都未曾离开过边关了。”
早在十年前曾墨淮就不怎么教学生了,现在都是曾墨淮的几个徒弟在教,据鲁目所知,自打圣上登基之后,也就一年的光景吧,之前那所学堂不仅保留了下来,圣上还在别的地方开了分校。
分校并不多,胜在稳扎稳打,一年也就一所两所的样子,今年是第四年,全部加起来差不多应该有四五所的样子了,位置基本都在相对比而言不那么发达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一来极为闭塞,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二来则是有名望的世家大族比较少。
鲁目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圣上怕不是有想要动教育这方面的打算了,不然不能专门避开那些世家开什么学校。
只徐将军庇护之下的那一个也就罢了,那一个还能说是圣上需要,如今圣上对可用之人远没有之前那么迫切了,却还是冒了这样大的风险,证明圣上所图,必定非同一般。
但不管怎么说,如果圣上想要大范围推广,早晚有一天要跟世家对上,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到时候必定会引发一场大地震,且动静之大必然不亚于此次出征。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氏族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世家的能量非同一般,几乎可以说是整个大周的根基所在了。然而想要让整个大周的百姓如同当年的他们那般做到人人都有书读,有接受教育的资格,就只能选择去打破世家对知识跟书籍的垄断,别无他法。
让世家主动把捏在手里的利益吐出来,根本不可能,此仇更胜于杀人父母,所以对方一旦察觉,反抗会有多么的激烈可想而知。
然而这种事情毕竟只是猜测,就算属实,也不是他能管的,于是鲁目下意识的便掩去不提。
鲁目想了想,道:“是圣上用学识打动了曾夫子。”
此言一出,何相更是觉得天方夜谭。
学识??
圣上有什么学识可言?
若干年前,圣上还是皇子的时候,不学无术的模样都还历历在目,就算是死,何相也不可能忘记当年的九皇子给自己带来的痛苦。
就算是现在,也没见圣上读过几本书啊!
何相沉默了一瞬,顺手拿起旁边圣上批下来的折子,翻开一看,字还是那样的字,这么多年有发生什么变化吗?
鲁目隐约感应到了什么,整个人猛地一噎:“…其实,圣上只是不擅长写毛笔字,圣上的炭笔字还是不错的。”
天地良心,鲁目这说的可是实话,但听着总归还是有点像是在骗人。
“……不提这个。”
何相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看在咱们师徒一场的份上,你再回答老夫最后一个问题。”
“不管老师心中如何看待学生,学生依旧当您是老师。”鲁目先是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才道:“您请说,但凡是能够说出口的,学生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何相:“老夫为官多年,从来没有栽过这样大的跟头,如今若是不能彻底弄明白,只怕是死了都不甘心。”
“即使圣上对你们有知遇之恩,更是请了曾夫子来教导你们,你们虽是在老夫之前相识,但这么多年,为何一点风声都没有?从头至尾,你们难不成半点异心也无?”
这世上就算是再赤诚之人,也不至于一点私心都没有吧?还是说这帮子死心眼的货都被圣上给碰上了?圣上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吧?
何相这问题问的巧妙,恰好卡在临界点上,介于可说跟不可说之间。
半晌后,鲁目这才看向一旁的大公子。
何相会意,朝自己大儿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离开。
大公子尽管心有不甘,但到底没有反抗,临走的时候,他忍不住瞪了鲁目一眼。
等整个正厅彻底没人了,鲁目这才开口。
“不是没有异心,是不敢有异心。”
“圣上看似不喜欢管事儿,但其实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心里头一清二楚。我们之于他看似重要,实则随手可弃,想要替代我们和有能力替代我们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几所学校的学生一波又一波,一批又一批,看的鲁目心里头发慌。
“事已至此,学生也就不瞒老师了,从学生识字到现在,带上您,总共经历过三位老师,曾夫子脾气暴躁,但直来直往,何相您更是待学生犹胜子侄,只有圣上……起初许是圣上身份神秘,加上我们几个当时又年轻,所以对圣上最是憧憬,只是如今时间久了,才渐渐觉察出圣上的可怕来,圣上他知道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多的让人绝望。”
“圣上所学,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说出来不怕老师笑话,有很多回,学生甚至觉得,圣上就好像是天上下来的神仙。”移山填海,自是能称上一句神仙手段。
还有鲁目没说的就是圣上的身份,一开始是最受宠爱的皇子,之后又是亲王,他们能告诉谁去?都是姓叶的皇族,数来数去都是一家人,他们这些外姓人跟着凑什么热闹?
就算是真泄露出去了,圣上十有八九出不了什么大事儿,他们就不行了,他们这些人却是必死无疑。
再说了,圣上从一开始对他们也不差啊,也没有限制他们的自由什么的,等后来圣上真用得着他们了,圣上自己都已经是皇帝了,他们脑子被驴踢了才会选择去出卖他。
胆怯、畏惧、崇敬、威胁、自由……这些加在一起足够他们闭上嘴巴了。
“老师,看在咱们师徒多年的份上,听学生一句劝,在眼下这个关头,千万千万,别跟圣上对着干。”
“圣上雄心壮志,不是诸位大人能够阻止的了的。”
最终,鲁目留下了这样两句话。
何相久久不能回神,他在想,神仙一样的人物,那得是什么样啊。
何相有些想象不出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上次对付北庭,想必也不是定王的功劳了。
鲁目走后没多久,何太后的婢女便到了,不出意外,太后的意思也是叫他抓紧低头。
何相这才渐渐反应过来,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已经落到了这种境地。
圣上当真是玩儿的好一手温水煮青蛙!
何相纵使再不甘愿,此情此景,也不得不听劝,否则的话,这一家老小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个问题。
从前他们不知道其中内情的时候就拦不住他,现在知道了,就更拦不住了。
大约两天的时间吧,叶朔差不多就收到了消息,六封辞官告老的折子,也就这样放到了他的案头。眼前种种,跟叶朔事先预料的也相差无几,但他还是悄悄松了口气。
只要何相他们老老实实,不在这个节骨眼上乱来,就还是大周的功臣。
叶朔略微斟酌片刻,然后看向一旁的魏温:“朕记得,何相有一重孙,尚书令的三儿子,还有啊……”
叶朔一连数出好几个人来,接着道:“既然他们都是各自家中最为优秀之人,那就想办法,把他们往上提一提吧。”
这也算是奖励何相几人的识趣,同时也是在释放一种信号——他无意与他们为难,更是会保下他们满门荣耀。
说到底,也不能让对大周有贡献者寒心不是?
何相听完,既惊且喜,但更多的还是复杂。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圣上做起这些来,早已经是得心应手,是他们一直小觑了他啊……
原地愣怔半晌,何相好像是在回忆自己这大半生的丞相生涯一般,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跪伏在地,弯下腰来——
“老臣,谢主隆恩。”
在这一刻,何相才好像是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