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澄微笑, 侧转身, 打个请的手势。
原冲背着手,闲庭信步一般,走进院落, 在花架子前的石桌落座。
李之澄关上门, 径自去了耳房, 稍后, 亲手端来一个托盘, 托盘上有一壶酒、一个酒杯、两盘点心。她为他斟满一杯酒, 抬手相请,随后在他对面落座。
院中植着茉莉,在午夜, 那清香格外怡人。
原冲自斟自饮了三杯酒。酒一般, 但他需要这东西缓一缓。
放下酒杯,他凝视着李之澄,看着这个在他生涯中消失了四年的女子。
李之澄若无所觉,抬眼望着深蓝夜空。
原冲问道:“令堂——”
“两年前病故了。”
“你表哥——”
“不知下落。”
“有没有要与我说的话?”
李之澄这才望向他,柔和地说:“没有。”
原冲咬牙。想发火,但竭力克制着,一再用观潮对自己说过的话劝慰自己。
没错, 有个相识多年、记挂多年的女子,不容易。
这一生,只能有一个。
她没有话与自己说,兴许是有难言之隐。有口难言罢了。
一定是。
那么……
他看牢她, 又问:“这四年,就当做了一场梦。四年前你答应嫁我,再不分离,今日怎么说?”
李之澄不急不缓地回答:“不嫁。”
如昔美丽的双眼,目光平和;如昔美丽的面容,神色平宁。像是在回答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她就是这样的人,为你付出多少,将你伤到多深,都是平静的理所当然的态度。
“好。很好。”原冲笑了,自己也没想到能笑出来,“我没想过再见到你。”
“是不该相见。没法子。”
“既然见到了,日后,不论我做什么,别怪我。”
她一笑,“怎么会。”
原冲起身,居然客客气气地说:“叨扰了。”
李之澄起身送他,待到他策马绝尘而去,关拢院门。
一大早,原冲到孟府找孟观潮,交给他三个人名及相应的肖像,“这回你得帮我。找到他们。事成后,我重谢出力的锦衣卫。”
孟观潮过目之后,颔首,“找到之后——”
原冲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反常,“找到之后,告诉我就行,余下的事,我派人接手。”
“行。”孟观潮心知,原冲是真动怒或伤心了。
他们是一样的,真气极恨极了,面上反倒是彻底没了脾气的样子。
他不由担心,自己是否好心办了坏事,要害得好兄弟陷入一段最难捱的岁月。
原冲看出他的担忧,拍拍他的肩,目光真挚地道:“别多想。什么事儿,总该有始有终,有个了结。先前倒是我意气用事了,就放在那儿,拿不起也放不下。”
“别总跟一件事情较劲,平日让自个儿过得舒心些。凭你作出个大天来,我陪着你。”
原冲哈哈一笑,“越来越矫情了。你要是个女的多好,我要死要活娶进家的一定是你。”
“滚。”孟观潮笑着,作势要踹他。到什么时候,原冲那张嘴都不饶人。
原冲笑着避开,“一道走吧?”
“嗯。”
上午,徐幼微回了趟娘家,顾忌着祖父祖母和二房的人,没带林漪。聪慧的女孩子有一些很敏感,大人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说不定就会伤到小孩子。等林漪全然习惯了新的身份、环境,再随着她走亲访友也不迟。
进到徐府,先去给祖父祖母请安。
徐老太爷、徐老夫人还没从被打脸的沮丧中缓过劲来,态度淡淡的,说了几句话,便让她去与明微说话。
徐幼微求之不得。二房的人都没露面,她权当他们不存在:仍惦记着徐检埋汰孟观潮的事——要不是太过分,观潮不会那样说的。
徐夫人与两个女儿说了大半晌体己话,随后亲自下厨,做她们喜欢吃的菜。
徐明微留意到妹妹手腕上的珍珠手链,仔细瞧了瞧,“真好看,难得的是珠子大小相同,质地也无差别。样式与寻常所见的不一样,这会儿想想,只那么一环戴在腕上,单薄了些。”
徐幼微婉转地道:“我想做个手串,观潮听说了,便着人办妥了。他要是不知情,也就送你了。”
“我照猫画虎就是了。”徐明微笑道,“知道你夫君对你好,比什么都强。”
午间席间,徐明微说起孟府的权势,“我是不是得提醒婆家,让他们不要动与孟府做生意的心思?现在,恨不得满天下的人都在议论太傅对小五的好,他们很有些与有荣焉的意思。”
徐幼微不好接话,低头吃菜,却是腹诽着:给她寻了两个名厨而已,至于议论这么久?
徐夫人思忖后道:“该当的。权势、财势其实是连在一起的,以孟府如今的地位,私下里,稍微挑拣着做一些干净的生意,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更何况,先帝、皇上一直赏赐不断,就算只靠着那些皇庄的进项,便能维持锦衣玉食的情形。
“章家在当地显赫,到了京城,便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门第。万一行差踏错,碍了孟家兄弟四个的眼……”
徐明微连连称是。
徐幼微则在心里叹气:什么孟家?什么兄弟四个?孟家的权势,是孟观潮的,不关其余三个的事儿。
章家能主动回避着孟家,但是,如果孟家哪一房主动找他们做些生意呢?怕是不会拒绝。
她斟酌之后,打定了主意,饭后,与母亲、姐姐说了孟府的实情。
母女两个瞠目结舌,紧随而至的,是一阵阵后怕。
“幸亏太夫人和观潮能护你周全,要不然,你……”徐夫人看着小女儿,“谁都知道,你是太傅的软肋。”
徐明微携了妹妹的手,面色已经有些发白。
徐幼微叮嘱姐姐:“等你回到婆家,只提一提孟府老国公爷临终前要四个儿子发毒誓不分家的事情就行。不论是谁,稍稍琢磨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行事自会拿捏分寸。”
“我晓得。”徐明微用力点头。
母女三个都没提老太爷老夫人和二房。那是徐如山的分内事。
只是,趁着姐姐去更衣的时候,徐幼微起了追究徐检过错的心思,故意道:“娘,等会儿,我要不要去看看大哥?”
“不准。”徐夫人当即就否了。
“不好吧?”徐幼微显得很犹豫,“小时候,他对我很好的。如今他伤成了那样,我到如今还不闻不问的话,他岂不是要很伤心?”
“不准!”徐夫人加重语气,“你只管晾着他。那是他自找的。”
徐幼微困惑地望着母亲,“他到底做了什么?我心里总存着这个疑影儿,睡觉都不安稳。再说了,您不跟我说清楚,日后他们去见我,要我帮衬什么事的话,我也拿不定主意,只能去问观潮能否答应。”
徐夫人忙道:“你可千万别。他们有什么事,一概当即回绝,去问观潮的话,便是给他添堵。”
徐幼微做出犹豫的样子,“话是这么说,来日见到大哥,他要是再惨兮兮的……我可不敢保证能狠下心肠。”
徐夫人又气又笑,“瞧你这颠三倒四的样子。刚刚还提点你大姐,到了你自己头上,怎么就优柔寡断起来?”
“不是一回事。”徐幼微见自己的招数奏效,忙趁势加一把柴,“您就告诉我吧,我又不会跟别人说。”
徐夫人终是无法,微声将实情告知。
徐幼微听完,气得面色发白、手脚发凉。
徐夫人不免担心,忙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又婉言劝慰:“心里有数了,来日就知道该怎么行事了。再生气,也只当不知情吧,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徐幼微轻声说:“我晓得。”
盘桓到未时,徐幼微道辞,回程中,歪在大迎枕上眯了一小觉。回到孟府,更衣后,去见太夫人。
太夫人笑吟吟地递给她一些账目,“逢年过节时,要与各家亲友互送礼品,以中秋、春节为重。你拿回房里,瞧瞧送给各家的规格。单独誊录的,不用急着交还。”
“这……”徐幼微有些意外。上次宴请的明细单子,她以为是婆婆让她对宾客做到心里有数,见面时不会失礼于人,眼下这是什么用意?
太夫人笑道:“怎么?做了我半个闺女,不肯帮我理事?我可不准你偷闲躲懒。”
徐幼微动容,走到婆婆身边,携了她的手臂。
太夫人抚了抚她面颊,娓娓道:“你公公病故之后,那兄弟三个把控着家产,起初就问过观潮,要不要分一份给他。观潮说不稀罕,自己会赚。他的确做到了。有些产业,适合内宅的人打理,他便交给了我。再过一二年,这里里外外的事,我就交给你。眼下你精力不济,先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再好些,我手把手地教你。”
徐幼微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依偎着婆婆,拖着长音儿唤道:“娘——”
太夫人笑着揽了揽她肩臂,和她说体己话:“老四想让你有个好身子骨,才寻了之澄过来,到时量力而行即可。他说一不二的年月已久,不乏独断专行的时候。至于你,小事上,顺着他倒是无妨。等到接手家里家外的事,占理的事,定要有自己的主心骨。”
是在委婉地告诫,做乖顺的妻子可以,却不可以做没准主意的孟四夫人。不然,家风不知会变成什么样,还会影响到孩子的认知。
徐幼微想到孟观潮昨日给她摆道理的那一番话,觉得母子两个心思相仿,都盼着她逐步成长,成为心智手段也足以与夫君并肩的女子。
都在担心,她会因为今时事情少,被疼着惯着的情形太多,从而沉沦其中,生出懈怠之心,失了本性,忘了自己的责任。
都是一样的,目光长远。
这般的良言,徐幼微自是谨记在心,郑重称是。
王嬷嬷走进来,禀道:“大公子来了,有事禀明太夫人、四夫人。”
婆媳两个俱是有些意外。太夫人道:“让他进来吧。”
徐幼微转身坐到太师椅上。
片刻后,孟文晖走进来,恭敬行礼,取出两份拜帖,交给王嬷嬷,解释道:“逢三小姐想拜见祖母、四婶。帖子送到三叔那边的回事处,总被退回。因此,我就代她直接送到您二位面前,讨个准话。”
府里有两个回事处,一个归打理庶务的三老爷管,一个归四房管。常来常往的人,不消几次便摸出规律,造访孟府不同于面见太傅,若见后者,帖子直接送到四房的下人手里就行。
不知情的外人,帖子自然会送到三老爷那边的回事处。这倒是无妨,三老爷过目之后,径自派人送到四房那边。像这次直接退回的情形,倒是非常少见。
由此可见,三老爷也觉得孟文晖这桩姻缘是胡闹,打心底不赞同。
太夫人笑一笑,“你也知道,中秋将至,事情多。我没空见逢三小姐。”
相较而言,徐幼微的答复则很直接:“我也不见。于理不合。”
逢三小姐要见她们,不外乎是通过二人恳求孟观潮,早日释放逢舟。但是,明面上,孟府主持中馈的是大夫人,逢三小姐来日要做的也是大夫人的儿媳妇,绕过未来婆婆来见她们,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算谁的?
孟文晖似是早已料到,无一丝失望,称是行礼离去。
太夫人笑吟吟地凝了幼微一眼,很满意的样子。
徐幼微又盘桓一阵,回了卿云斋,得知林漪在小书房看画册,便不打扰,坐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打络子。
孟观潮做的七块玉牌,都要配上最结实的丝线、好看的络子。
手里忙碌着,脑子也不得闲。
如今的逢三小姐,便是前世的她与徐府,不曾打听孟府旧事、发现蹊跷,以为孟府与孟观潮的权势是一回事,只要嫁入孟府,孟观潮便会因着亲人情分,予以照拂。
在前世,孟观潮的确那么做了,让徐府多了十来年安稳。
彼时的孟文晖,自成婚当晚就开始打怵,说要怎样,才能让徐家走出困境。
她想的是,不论是大老爷还是四老爷,出手斡旋一番,便能办到。
随后的日子,没有新婚燕尔,孟文晖越来越烦躁,她越来越提心吊胆。
一次请安时,大老爷说,徐家的事,你不知根由,实在是棘手。
她知道棘手,但是仍然相信,以孟府的地位,断然不会让姻亲落魄。
她和孟文晖俱是心绪焦躁,微末小事上,便开始磕磕碰碰。他说她不够敦厚柔和,她则开始怀疑,他所有的山盟海誓都是信口一说。
一个多月后,父亲二叔官复原职,只有祖父不能再返回官场。
她已经知足,对大老爷、大夫人感恩戴德,夫妻两个脸不红心不跳地全然接受。
要在一年之后,与孟文晖关系恶劣之至,一次为了徐家的事起了争执,他说,真不明白小叔当初是怎么想的,解徐家的困局干嘛?长房哪个求他了不成?
她震惊,却仍是没完全转过弯儿,只当孟观潮是为了家族颜面着想,便主动出手。念及他那时并不在帝京,促成此事,定然花费了太多心血,对他除了惯有的惧怕,便多了一份敬重。
一次去太夫人房里请安,恰好只有母子两个在说话,便郑重行礼道谢。
他坐在太师椅上,离她有一段距离。
她感觉得到,他望着自己,却不应声。
她拿不准是不是自己声音轻,他没听清,便大着胆子望向他。
刚对上她视线,他便错转视线,敛目瞧着手里的茶盏,语气淡淡的:“应该的。”
应该的。
应该的么?
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徐幼微打络子的手停了停,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但很快就打起精神来。
他不希望她记挂以往的事,不要她的亏欠。她目前如何也做不到,好在这并不妨碍她惜取今时今日。
孟观潮回到府中,常洛在等。两个人到外书房说话。
常洛有事相求:“我媳妇儿家里,一直过得紧巴巴的。上赶着找我做生意的,你也知道,手脚都不大干净。”
“明白了。”孟观潮当即在笺纸上写下两个名字,取出自己一张名帖,“拿着我的名帖去找,那边就知道是我有意牵线,定会满口应下。”他和原冲连续给了锦衣卫两件私活儿,该有所表示。
常洛喜上眉梢,笑着道谢。
孟观潮叮嘱道:“告诉你老丈人,别心急,别欺负人。欺负人也没用,都是清白的商贾,不吃那一套。”
“明白!我们怎么敢给你脸上抹黑。”再次道谢之后,当即告辞离开。
孟观潮送他到门外,望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常洛也是宠妻子的人,从而对岳父家百般讨好,那个路数,不是他能认可的。当然,常洛也不认可他对待徐家的方式。
说不清对错的事,也只是偶尔相互调侃两句。
他回到卿云斋,幼微笑盈盈迎上来,帮他洗漱更衣。
换衣服的时候,他瞥见她颈间多了一条细细的红色链子,伸手挑出来,见末端缀着一块玉牌。
徐幼微笑说:“这链子不结实,我在做新的了。”
他给她把玉牌放回衣领内,笑眉笑眼地亲了她一下。随后,两个人带上林漪,一起去后园看逐风,待到折回来,恰好是去请安的时辰。
三个人陪太夫人用完饭,回到卿云斋,林漪脚步欢快地跑回厢房,找一本《山海经》。
李嬷嬷交给孟观潮一摞帖子。
孟观潮一面看一面示下,期间选出几份,递给幼微。
徐幼微看过,知道是宴请时见过的几位夫人太太送来的帖子、请柬,其中包括常夫人、原四夫人,都知道过节前忙碌,询问的是中秋之后能否前来或是赴宴。
这份周到,是因尚不熟稔,更因孟府的门槛太高。
徐幼微斟酌着,见时间并不冲突,便一概应下,让李嬷嬷去传话。
那场宴请,是孟观潮认女儿,更是孟四夫人见好之后现诸人前,不需想也知道,日后迎来送往是寻常事。
徐幼微对孟观潮说:“等李小姐过来,我得跟她好生商量一番,安排好时间。”
“好说。”孟观潮说道,“除了休沐,她白日都在,你安排好自己的时间就行,余下的时间,她可以顺道教林漪。六岁了,本就该启蒙了,一事不烦二主。”
徐幼微不由得笑了,“还是等我问过她再说吧?”关乎孩子,李之澄若是碍于情面勉强应下,并无益处。
孟观潮想一想,知道自己犯了老毛病,笑,“也是。你看着办吧。”停一停,又道,“房里的事,打今儿起,就全交给你了。”
徐幼微一愣,随后说好,“尽力而为。为难的事,我去请教娘。”
孟观潮哈哈一乐,“我这刚甩手不管,你就把我晾一边儿了。”
“不然怎么办啊?”徐幼微笑道,“总不好动辄让你为小事费心。”
他心里熨帖得很,笑得神采飞扬,俊美出奇的面容似在发光。
片刻后,慎宇来禀:“苗尚书、原五爷和兵部左右侍郎来了,找您议事。”
孟观潮说道:“先请人到书房喝茶,我马上到。”待慎宇退下,抱了抱幼微,“今夜不能回来了,你和林漪早些睡。”
徐幼微知道,西北漠北相关的事,正在紧要关头,“放心,我给林漪讲故事。”
孟观潮走出正屋,到东厢房跟女儿交代了去向,才去了外院。
之后,林漪抱着《山海经》去了正屋。
母女两个坐在寝室外间的大炕上,林漪打开山海经,翻到有书签的一页,“娘亲,该讲这个故事了。”
徐幼微看了看,见是自己熟知的故事,便用白话娓娓道来。讲故事的方式,完全是跟孟观潮学会的——父母给自己讲故事的情形,早已忘却。
林漪跪坐在炕桌前,小手托着下巴,忽闪着大眼睛,认真聆听。
讲了几个故事,徐幼微挑拣着书中简单的字,告诉林漪读音和意思。
林漪对此的兴致几乎胜过听故事,反复默念,又请教母亲笔画顺序,随后,白嫩嫩的小手在炕桌上描画,直到熟记于心。
很容易的,就教会了女儿五个字。徐幼微点到为止,“暂时先学这些,明日能熟记的话,我再继续教你。”
“好。”林漪乖乖地点头,瞧着天色不早了,懂事地道,“娘亲该歇息了。我回房之后,在纸上习练一阵,就也睡了。”
“真乖。”徐幼微笑着亲了亲她的小脸儿。
林漪搂着她起了会儿腻,由新竹服侍着下地回房去。
徐幼微沐浴歇下。
当夜,正如孟观潮估计的那样,整夜都在议事,天亮才回房,和幼微用过早膳,又该去宫里了。
徐幼微打心底不落忍,瞧着他瘦削挺拔的身形、面部锐利的线条,想着他恐怕这辈子都领略不到心宽体胖的滋味。
孟观潮却是习以为常,没事人一样地出门了。
这天,徐明微过来时告诉幼微,已经找宁夫人讨了个方子,午后离开时,到太夫人房里辞行。明日一早,她就得回婆家。
太夫人叮嘱一番,邀请她何时得闲了,便来孟府小住几日,又亲自送到垂花门。
晚间,孟观潮和原冲去了苗维家中,戌时左右才回来。
徐幼微刚躺下,他去盥洗室之前,笑说:“太后要见你,明日我们一道进宫。”
徐幼微立时睡意全消。
前世孟文晖在成婚之后,到五城兵马司行走,她因此得了诰命,得以进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对大夫人都是淡淡的,更别提她了,彼此之间,一句交谈也无。
她对太后最深的印象,是不亚于噩梦的那件事。
事情要一步一步来,她如今没法子探究孟观潮为何险些掐死太后,该在意的是明日断然不能应对不当,惹得太后不悦。
于是,她眼巴巴地等着孟观潮回来歇下,问道:“太后的性情,是怎样的?有没有什么忌讳?我该注意些什么?”
孟观潮就笑,“太后再随和不过,你越跟她没心没肺的,她越高兴。”
“……”徐幼微无语得很,“那是对你,我可是初次进宫拜见。”
孟观潮思忖片刻,“问你什么,照实回答。她不喜一句话绕八个弯儿的人,尤其不喜刻意恭维她的。言行间不卑不亢就好。”又神色认真地安抚她,“之前我说的都是真的,她最好应承。投缘的话,她少不得要你进宫说说话;不投缘更好,进宫又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儿。说到底,她又不干政,只是在宫里主持中馈的人。”
徐幼微又是一阵语凝,继而笑了,“知道了。我家太傅不需瞧任何人的脸色,我也跟着沾光。我只是想着,太后皇上对娘和你一向很好,全然是当亲戚走动着,自是不想失礼。能往好处做的事,就该用心些。”
孟观潮一笑,“明白。”转身熄了灯。
徐幼微蹭到他怀里。
孟观潮却说:“你可别招惹我,不然我收拾你到天亮。”
“什么人啊。”徐幼微啼笑皆非,“好像我是小地痞,要调戏你似的。”
他也笑了,“以为你忘了算计着日子。”
“怎么会。”徐幼微亲了他一下,“你说过,抱着睡也特别舒坦。”
“的确是。”他把脸埋进她颈窝,深深呼吸她身上清浅好闻的香气,然后双唇摩挲着她的唇,“等到下旬,就能喂我家小猫了。饿几天而已,忍一忍。”
“闭嘴。好像我欲/求不满似的。”
“那又不是坏事,时候对了,你玩儿了命地缠着我,我也愿意伺候。……”
徐幼微咬住他的唇。
他的手到了她腋下,呵她的痒。
徐幼微立时松了口,笑着躲闪。
夫妻两个嘻嘻哈哈地闹了好一阵。末了,她又依偎到他怀里,“昨晚你就没合眼,我们早点儿睡吧。”
“嗯。”他吻了吻她额头,寻到她的手,松松握住。
转过天来,徐幼微按品大妆,与孟观潮一同进宫,之后她去了慈宁宫,他去了南书房。
太后穿着常服,端坐在偏殿的三围罗汉床上,瞧见徐幼微,打量片刻,不自觉地笑了。
徐幼微走上前去,遵循着礼仪行礼问安。
“免礼。”太后吩咐宫人,“赐座,上茶。”
徐幼微行礼谢座,继而半坐在太后近前的椅子上。
“本该早些见你的,可是夏日对星象起了兴致,不免日夜颠倒,不知不觉的成了习惯。”太后说了至今才召见的理由,便语带关切地问,“你如今怎样了?”
徐幼微起身回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妾已经大好,只是底子差,有些虚弱,还需调理一段时日。”
“快坐下。不要讲那些虚礼。”太后笑着示意她落座,“真的不需与我见外。皇上前不久不是才去卿云斋串门?”
徐幼微微笑着称是落座,“当日府中有宴请,臣妾唯恐下人服侍不周,担心皇上败兴而归。”
“没有的事。放心。”太后安抚地一笑,“皇上回来之后,高兴得什么似的,很喜欢你和林漪。前几日一同用晚膳,问我怎么还不见他的四婶婶。我那时还日夜颠倒着呢,总不好让你大晚上的进宫。”
至此刻,徐幼微已经可以确定,不管是为了什么缘故,太后压根儿就没与自己端架子的打算,一颗心全然落地,便眼含关切地问:“那么,太后娘娘如今可调整过来了?”有些担心,对方强撑着见自己,要是那样,便要早些告退。
“调整过来了。”太后笑道,“也没别的法子好想,生生熬了一夜一日,再到晚间,倒头就睡。”
徐幼微莞尔,“听着就辛苦得很。”
“难得有点儿喜好,想想倒也值当。”太后目光诚挚地望着幼微,“你的病情,我也向太医打听过几句。见好到如今,出的是非却不少,可还应付得来?”
徐幼微感激地一笑,“太夫人待人极好,处处护着臣妾,并无觉着辛苦的时候。”这是实话。至于孟观潮,若是主动提及,难免给人轻浮之感。
“那就好。”太后说,“桂花、菊花开得正好。若是不累,去看看?就在这慈宁宫里的花园走走。”
徐幼微自是说不累,先一步起身,退到一旁。
“几步的路,走过去就好。”
走在花园中,两女子倒是不愁没有话题。
徐幼微嫁妆中的书籍里,有两本关乎星象的古籍,主动提出献给太后。她对星象并无兴趣,与其留在手中闲置,不如送给太后。
太后很是高兴,因知晓宁家二老与幼微的师徒关系,就问她是否也通医术。
徐幼微汗颜,照实说只会照方子抓药煎药,“……只记得一些常用的方子。好些能入药的花草,见了根本不识得,只知道它们做成药材的样子。”
太后的笑容没了矜持,现出本有的活泼甜美,“宁夫人瞧着你不上火么?”
徐幼微笑道:“上火的,可臣妾实在没有学医的脑子,只好耍赖,说学的东西不少了。”
太后又一次忍俊不禁,“可不就是。”
不知不觉的,两个人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这才回了正殿,又叙谈一阵,太后笑道:“日后,我少不得让你得空就来宫里坐坐,闲话家常。今日便不留你了,累着你,皇上就先不答应了。”
徐幼微称是,起身告退。
宫人一路毕恭毕敬地引路,更曾两次询问要不要歇息片刻。徐幼微心领了好意,笑说不用,到了宫门口,给了宫人一个放着银票的荷包。
回到孟府,徐幼微换上家常穿戴,去找太夫人,大致说了面见太后的情形,让婆婆放心。
太夫人听完,颔首道:“太后的确很随和,但也分人。”
徐幼微轻声道:“毕竟是太后之尊,不论如何,我也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
太夫人目露欣赏,“正是如此。”
下午,徐幼微找出那两本星象古籍,仔细检查之后,唤来谨言,让他安排人送到慈宁宫,“太后知情。”
谨言当即着手去办。
第二日就是中秋节,命妇进宫,向太后请安道贺。
太后全当这种事是走过场,与太夫人、徐幼微说笑一阵之后,便显得漫不经心的,没过多久,吩咐命妇告退。
当日下午,远在外地的大老爷的家书送至,是给三老爷的。
随后,宫里的赏赐送至。
当晚,孟家人齐聚在太夫人房里,一同用团圆饭。
饭后,各自回房。
四房三个人留下来陪太夫人,在院中赏月,桌上摆着美酒、月饼、水果。
林漪心细,问:“爹爹,您从吃饭到现在,都没碰过月饼诶。”
孟观潮笑说:“不爱吃。”
“那是怎么回事啊?”林漪皱着小眉头,很费解的样子。
徐幼微望向太夫人。
太夫人笑,“一直如此,怎样的口味也不肯碰。”
徐幼微就猜测:“对月饼有偏见?”
太夫人和林漪俱是笑得不轻。
孟观潮喝了一口酒,笑笑地凝了幼微一眼。
过了一阵子,三老爷去而复返,找孟观潮商量事情。
孟观潮和他一起去了外书房。
三老爷取出一个名单:“家里几个孩子都到了议婚的年纪。这是我们商量之后选的一些门第,你看看,有不合适的,我们就略去。”
孟观潮看了看,也不客气,用笔划掉几家,交还给三老爷。
三老爷说起另一件事:“大哥在信中说,文晖就要成亲了,该给他安排个差事了。”
孟观潮说:“不安排。”
“那么,大哥二哥帮他安排的话——”
“不行。”
三老爷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你这样,就不是处理事情的态度。为何?孟家长房长子,年纪不小了,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深得先帝器重。”
孟观潮微笑,“强词夺理。”
“大哥说这事情务必在文晖成亲之前办妥。”三老爷替长兄放低了身段,“你随意给文晖个差事,面子上过得去就行。总不能让外人说,你孟观潮的侄子一无是处。”
孟观潮重复之前说过的话:“不安排。不行。”
三老爷看住他,“若是如此,只能让文晖更加记恨你。”
“他爹、他二叔、他三叔盼着我死,不是一年两年,我会在乎他是否记恨?”孟观潮笑笑的,“我原本以为,老大会让我给你安排个差事。你在文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考中举人。中了同进士是哪一年来着。”
三老爷的眼神微不可见地变了变,“你这话可有些听头。”
孟观潮牵了牵唇,“庙堂要用的是人才,怎可滥竽充数。你大抵是倒霉鬼投胎转世,论才华,胜过老大老二,偏偏他们就让你辞官留在家中,打理庶务。那是屈才,也是赶鸭子上架。”
三老爷语气凉凉的:“过奖了。”
“你心里是不是在说,如果我安生些,那么,留在家中的便是我?”
三老爷一笑,“我这么想,也没错吧?”
“没错。”孟观潮笑笑的,“就该这么想,因为只要老大老二还在,只要我还在,你就要闷在家里,到死。”
三老爷唇角的笑意犹在,目光却变得森冷。
孟观潮也仍是笑笑的,泰然自若地迎上他视线,周身却有了肃杀之气。
人前的谈笑风生,是给小辈人看的。
这才是他们真实的相处情形。
从不会,也不需要掩饰盘旋在心头多年的杀意。
只是,今日孟观潮的一番言辞,出乎三老爷预料:居然用离间计,有意往他心窝捅刀子。而这背后的用意,又是什么?
“试探而已。”孟观潮说,“看看你的软肋有没有变,看看你们的手足情分是否依旧,再看看你的杀意是否消减。”
引得三老爷一惊,气势顿减,移开视线,站起身来,“文晖的事,没得商量。”
孟观潮嗯了一声,“跟他说,我在一日,他就在家中闷一日,永无踏入官场的可能。不妨跟着你打理庶务。孟府家业,还是该由长房把持。”
三言两语,却用到了激将法、离间计。三老爷气笑了,“果然是不世出的名将,什么事都能用到兵法。”
“万事相通。”
“受教了。”三老爷起身离开,出门之后,不再压抑情绪,脸色铁青。
孟观潮又安排了一些事情才回内宅。太夫人和林漪已经歇下,徐幼微则舍不得睡,站在正屋院中,赏看空中明月。
孟观潮遣了服侍在廊间的下人,走到她身边。
徐幼微随口问道:“三老爷为何事找你?”
孟观潮也不瞒她。
徐幼微听了,比照着孟文晖前世今生的际遇,压下千头万绪之后,转头看住他,目光温柔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