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说江都茶楼酒肆、舞榭歌坊,皆为世间繁盛之所汇聚。殊不知,一切繁盛背后都有着丑陋的阴暗面。
古运河两岸是真正的不夜城,哪怕是三更天,通明的灯火仍然将古运河映得透亮。
青姬赤脚端着烟袋立身在古运河的一条小画舫船艄,夜风撩起她的长发和衣袂,带走了她唇间吞吐的青烟。
两岸莺歌燕舞灯红酒绿,辉煌的灯火洒在绝美的容颜上,简直像是谪仙临尘。佳人、画舫,烟花、江都,那景致胜过两岸的人间无数。
只是这位谪仙子此刻却没有心情享受这番风景,之间她黛眉紧蹙,朱唇微颤,两根玉雕般的纤指在掌心的烟杆上不安地划动着。
“愁啥呢?看到窑子你想到自己过去了?”一个非常煞风景的声音自舫内传出,似乎完全不为着人间美景陶醉,反而热衷于调侃谪仙子。
这是一个鼻音很重的男人的声音,若要形容得再准确些,那就是一个非常轻浮的男人,而且长得一定一点儿也不帅。
青姬没有说话,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我世界中,无法自拔,对于男人这非常失礼的话也毫无反应。
“莫不是被孤说中了?啧啧,孤就说你丫来头不简单,没想到还真是窑姐,”那男人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不会还身负家仇国恨吧?会不会是某国公主,国破家亡后被……啧啧啧,孤说你们咋都是这么三俗的设定——”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一道银芒自青姬袖袍间闪过,刹那间刺入画舫。
青姬在射出这道要命的银芒时,除了手指,没有动用任何一块多余的肌肉,甚至连衣角的摆动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若不是舫内多了一柄插在地上的飞刀,任何人都无法察觉青姬刚刚已经完成了一次攻击。
现在展现这世间一流的飞刀术,并不是为杀人,居然只是为了打断一个男人的话。
因为他实在是太吵了,这个男人和青姬也算相识已久,满嘴的胡言乱语,吵得她心烦意乱,可又不能真宰了他。
在打断完了那男人之后,青姬也没有转身,而是继续沉思,她的手指继续在掌心的烟杆上划动。
过了一会儿,那讨厌的男声又回响起来:“以前每次交完任务你都这样,老实说吧你的仇家到底是谁?孤帮你搞定!”
终于,青姬回头了。
她的拇指不再划动,她的朱唇不再颤抖,她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聚焦在了画舫中。
“完了。”青姬的声音很轻,但是让闻着有一种心碎了般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即便是看不到那粉雕玉琢的绝世容颜,仅仅这一声叹息般的低吟已经足以令无数男人为其折腰。
“咋了?有屁快放,别在那扭扭捏捏看着怪恶心的。”男人粗鲁且不屑的声音传来,这个不解风情的男人竟听不出那女子的无助么?面对这位我见犹怜的女子,他居然敢如此傲慢,简直是对仙子的亵渎!
“换赏金那孙子多要了我十两银子!”青姬咬牙道,仿佛与那人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磨叽半天就琢磨这点儿屁事!?”男人的声音忍不住高了一个八度。
“那可是十两银子!”
“这一趟你销赃都快五千两,扣掉在老兵那的情报费和各种花销,你也净赚三千多两啊!”
“那可是,十两,银子。”青姬的声音斩钉截铁,仿佛在说着人命关天的大事,随即青姬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我要是捕快,哪还用得着走中介,自己就能去荡尘府领赏钱……”
“你特么……”显然那男人素质也不高,在画舫里破口大骂,可惜了如斯般雅致的氛围却被他这一番污言秽语给破坏了。
可能在青姬提十两银子的时候就没气氛了,但美女说什么都没问题,男人就不行。
美女说银子,那叫情趣,男人说银子,那就显得很没有品味了。
过了许久,男人骂累了,感觉要说点正经事了,突然间语调一转:“……你老母……你这一趟可是有些凶险了,鬼衣那老混蛋还不知道有啥目的,现在你还当真要去找杨员外?”
“必须去。”青姬似乎已经适应了男人的性格,非常果断地肯定道。
“鬼衣那老头已经挂了……至少名义上是,按照规定,你的任务也解除了,你还找玄冰剑干啥?”男人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短暂停顿之后,他居然发出了淫荡的笑声,“难不成寻常尺寸满足不了你,非要玄冰大剑这种……啊啊啊!”
刚甩出一柄飞刀的青姬盯着画舫里冷冷道:“我正缺根什么鞭泡酒,你说,男人整天喝那些个虎鞭酒马鞭酒,是不是真的可以强身健体?”
“令姑娘,有话好好说,干嘛动刀动枪的……那啥,你为何如此执着于玄冰剑呢?”那男人的生意居然变得无比温柔,仿佛是分别多日的情郎在对自己的爱人低语。
“不管鬼衣魔手他是真死假死,这一季的孽池我都不能错过。要联系门内,只能通过其他线。”青姬道。“玄冰剑也好,杨员外也好,都在那条线那里,你说我去不去?更不用说,手持玄冰剑就能获得参悟绝世剑法的机会。”
“你现在的身体,应该能撑到下一次孽池,没必要争这一次吧?”
“朱颜武举马上要开始了,这次孽池,绝不能错过。”
“有孤在,什么剑诀什么孽池都是渣渣!”男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来由的话,让人不知所云。“只要你肯用孤的祭血术——”
青姬却明白那男人在说什么打断道:“——你自称博古通今,遍阅无上法门,结果呢?我还不是得靠孽池才有今日的成就?”
提起这事儿,男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那还不是因为你修炼的那狗屁功法,那根本就是个陷阱!孤好心相劝你还不听。”
“你死心吧,我是不会自废武功的。”青姬摇了摇头,自顾自抽起烟来。
男人还是不死心,毕竟去招杨员外实在是太危险了:“蜀山、霓裳和沙门都牵扯进来,那小子给的情报哪怕只对了十分之一,这玄冰剑都不是那么好拿的。”
对此青姬早有心理准备:“就算是阴曹地府,我也要走上一趟。”
男人知道寻常手段想要说服青姬是不可能的,于是他提起了另一个女人:“你别忘了,江都可是你那宝贝师妹的老巢。”
这回青姬陷入了沉默。
“上次跟她交手,你可是差点儿残废,吧唧吧唧。”提起青姬的软肋,无疑助长了男人的气焰,他十分嚣张地在船里响起了嗑瓜子。
“我不好受,她比我更惨。”青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客场作战,而且这回牵扯到了第一杀门……你想清楚点。”
“若不是在自己老巢,她哪有胆子正面跟我斗。”青姬微微一笑,江湖上不知多少男人肯为这倾城一笑折腰。“正好趁此机会彻底解决她。”
“你一反常态地这么鲁莽行事,难道就是因为朱颜武举?”那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没想到青姬完全不搭理他,反而自言自语着:“我要是把那个女人宰了,就能抢她的赎罪券,这一期的孽池就有着落了,我还能用玄冰剑去参悟剑诀……”
“喂!孤在跟你说话呢!你怎么这回如此不智,完全不像你的风格……难道……”
那男人沉吟了一阵,突然画舫舱内传来重重的敲击声,“我知道了!如今寒露方至,马上就是九九重阳,你定是看上了燕子楼的八十一道胭脂宴!”
听到男人的话,青姬居然十分罕见地俏脸一红,随即又冷冷道:“别瞎猜,我就是觉得,不能再惯着她了。”
青姬像是在转移注意力一般,开始把玩起手中形状似飞龙的奇特飞刀,“那个女人对于公主也是志在必得,我俩早晚得做个了断。”
“你就是嘴馋了!我记得第一次来江都你就先查了燕子楼的情报——”
“——再提吃的我就先把你的舌头炖了。”
这下可不敢再提吃的了,不过那男人还不老实:“我还真就不明白了,吧唧吧唧,当公主有什么好的?”
“一会儿我检查,你掉一片瓜子皮我就阉你一次。”
嗑瓜子的声音停了下来,因为那男人明白青姬说到做到:“现在皇朝不稳,边疆战乱频发,这个时候当公主不是找死么?”
“成为公主,才能进广寒宫内殿,佛骨就在那里。”
青姬难得说几句心里话,长久相处下来,男人对青姬的了解其实也并不深。
若放在以前,和这样的危险又美丽的女子同行,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只可惜现在,他只能在危险的边缘试探……
“佛骨虽然珍贵,但对于国家或是大宗派意义更大一些,可不值得你费这么大功夫去争取,当公主拿到佛骨的瞬间,争夺战便已经结束了,谁敢虎口夺食?”男人缓缓道。
对于男人的问题,青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了一个大烟圈。
烟圈没有被风吹散,而是跟随画舫的速度移动着,并且缓缓变形化成一把刀,一把做工精良,细致的刀。
刀的样式很陌生,男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刀,这似乎是一把横刀,但是刀尖部位有一些微妙的弧度,刀柄有刀身的一半长,还缠着某种动物的皮。
虽然只不过是一把烟雾制成的刀,但那刀上散发出来的狂霸之气却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这把刀的出现,画舫前进的速度居然越来越快,几乎是乘风破浪之势头。
这一把船头的刀,似乎是要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粉碎一切胆敢阻挡在前面的人事物。
刀锋所向,莫能与之敌!
这是精绝一刀的意境,只是这刀却又如此陌生。
青姬沉吟良久,直至这把烟雾做得刀已经模糊散去,画舫的速度又趋于平稳。
“拿到佛骨,就能获得业力加持,那是我唯一接近人皇印的机会。”青姬说着用指尖碾碎了一撮烟叶。
这一刻,男人很清楚她没说实话。
世间最会撒谎的无非三种人:戏子、刺客和女人。
作为第一沙门的三品杀手,作为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撒谎对于青姬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可不知为何,这一句话,青姬撒的谎却有一种违和感,连这迟钝的男人都能够察觉到。
不过男人并没有拆穿,反而顺着青姬的话往下聊似乎他真的已经相信了青姬撒下的弥天大谎。
“居然敢打人皇印的注意,小丫头,你胆子很大啊。”男人装作老成的口气教训道,“你知不知道自古以来,有多少傻逼打过人皇印的主意?这些傻逼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就此称帝,要么万劫不复。”
世界上最不会撒谎的无非三种人:政客、父母和男人。
可这个时候画舫中男人的话似乎真的唬住了青姬,青姬也认真地回答道:
“那我也只是那些傻逼中的一个。”
“庸俗。”
“我就是个俗人,你说人皇印能卖多少钱?”
“你……不适合这个江湖,趁你现在还没有太多牵挂,还不如早早归隐了。”男人仿佛看穿了青姬身上的一些东西。
青姬深吸了一口气,她仿佛陶醉在了这夜色中:“没办法,谁让我就喜欢这里的铜臭味呢,要是今年当不上公主,当个捕快正儿八经赚赏钱也不错。”
这回那男人没再说话,过了许久,画舫中传出了如雷的鼾声。
青姬皱着眉头看着画舫来时的方向,她很想回去找那个坑了自己十两银子的混蛋算账,但是这会儿他肯定已经不在了。
老兵从来都是神出鬼没,想要在见到他,怕是要等到一个月之后了。
“等照顾完那蠢师妹,再与你算账。”青姬说着,温润白皙的玉足轻踏船舷,画舫居然默默加快了几分速度。
这画舫一没人摇橹二没人划桨三无风鼓帆,居然自己在古运河中快速划过。
两岸的人与河中的船家仿佛看不到这艘神奇的画舫,任由其穿梭,也无人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