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岁那年的一个傍晚,小闻人像平常一样割完猪草回家。
她并非生在什么富贵之家,但也算不得穷困,和平常孩子一样长大,只是多了个发呆的习惯。
牛在田埂在吃草,她在稀稀落落的桑树底下躺着,旁边是她折的一片大荷叶,里面有些圆鼓鼓的露珠。
天空是小闻人见过最美好的事物,和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她总会手舞足蹈地描述那份珍宝,父母亲只是听着,但时不时点头浅笑,哥哥却是极宠她的,她说一句哥哥就夸个不停。
“小羊,”家里人都这般唤她,只因幼时母亲断奶后,小闻人吃过一段时间羊奶,似乎还喝的津津有味。
“哥哥有什么话么?”小闻人转过身,放下手里洗的衣物。
“若是抱歉弄脏了衣物就不必了,哥哥压力也大,在田里做事衣物也容易弄脏。”小闻人体贴道。
小河边波光粼粼,风从河面吹来,钻进衣袖,是夏日独有的清爽。
哥哥和小闻人蹲在河岸边,因为不早的天色,河边人不多,是这对小兄妹难得的独处时光。
“小羊,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天空呢?是因为那些赤色,粉色的云彩,还是因为它会下雨,落雪?”哥哥托着下巴道。
小闻人抬起头,傍晚的天色美到几乎令人失语,是焰红的火烧云。
“当然是因为它很漂亮啊!你想想哦,哥哥,我们这十几年都呆在同一个地方,见到的山啊,树啊,人啊都太过熟悉,只有天空,我永远不知道它下一秒是什么新鲜的模样。”小闻人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衣服递给哥哥,要他帮着拧干。
“是吗?”哥哥沉默了一会儿“我也喜欢天空,但和小羊不是一样的原因。”
“那是?”
“有些时候帮父母办事,我有机会去远一点的镇子,有些地方有树,有些地方没有,有些地方有湖,有些地方干涸……但无论如何它们都在同一片天空下,天空是无垠的,是没有界限的。”
单纯贪图美景的小闻人不理解哥哥的意思,只是歪着脑袋。
“与其说喜欢天空,不如说羡慕它,羡慕它那么广大,能到世界的一切地方。”
小闻人“咿咿呀呀”了半天,终于捋清了个所以然。
“所以,哥哥是想去更远的地方吗?”
“嗯。”哥哥摸了摸小闻人的头。
“我是没有意见啦,但哥哥不可以忘了我和爸爸妈妈,要经常回来看我们!”小闻人笑眯眯道。
“经常?”
“也就是每天回来看看我啦!”哥哥帮忙提着桶,小闻人插着腰走他身后蹦来蹦去。
“每天都回来……”哥哥噗呲一笑“小羊还是个孩子哦。”
“远方,”小闻人指着天空“天空那边的远方有什么呀?”
“有山川河流,有不同的习俗,也有很多有趣的人。”
“那哥哥回来要给我讲!”
“那么多事,哥哥可讲不完,小羊要是感兴趣的话,也可以自己出去走走。”
“可妈妈说小羊是个女娃子,再过5,6年就要嫁人,然后给男方生孩子……”小闻人沮丧道。
哥哥突然停下了脚步:“妈妈说过嫁到哪里么?”
“说是最好在同一个村子,这样走个不到半刻钟就能到,邻村都要考虑。”
“小羊愿意这样吗?一辈子留在这个小地方,被婚姻,孩子所束缚,永远到不了天的那边去。”
“……”小闻人沉默了,她看着哥哥一脸疑惑。
“小羊是个小笨蛋,对啦,过几天就要上私塾了,准备好了没有?”哥哥转移了话题。
……
接下来的几年,家里发生了不少变化。
哥哥向父亲反抗,放弃了种田的营生执意要到外地经商。
父亲气的拿棍子抽他,和他说经商的都是下等人,专门挑空子挣百姓差价,都是品行不端。
这件事越闹越凶,哥哥甚至被赶出家门。
幸亏小闻人拿自己的口粮接济哥哥。
……
小闻人9岁那年,哥哥再次反抗父母指定的婚姻,说是自己还年轻,决心去游荡这大江山北,万万不可耽误了人家姑娘。
“还年轻?你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跑单子,老的比其他人快的多!”
“给你娶媳妇是让你把心收住,好好做个庄稼汉,留在村子里!”
哥哥的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他摇摇头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传宗接代是你现在最需要做的!”父母亲难得地发了火气。
“等以后吧,等我有能力经营一个家的时候。”
哥哥又离开了家。
……
再次见到哥哥已经是小闻人11岁的冬天。
父母亲骗了他到姑娘家去,一伙人硬拉着他拜堂。
“小伙子,听说你是个经商的,和我家姑娘成了婚就安定下来吧,家里有一大片田地,男耕女织,多好。”长着茂密胡须的瘦高男人道。
“我不会结这门婚,你们也别想把我困在这里!”
“这是我的人生,凭什么就要按照你们指定的规则活下去!”
哥哥脖子和脸都红了,嘶吼道。
“你这小子,不是托你父母说了愿意吗?这会儿拜堂时反悔是让我家姑娘颜面扫地?”几个亲属围上来,揪住哥哥的衣领。
“我从未答应过这门婚事,今天的事也发誓不往外说,绝不会怀你家姑娘声誉!”
喝多了的人有哪几个冷静的,当下抽了哥哥一个耳光,哥哥吐了口血依旧不认可,于是被揪了头发往外拖。
一旁的父母知道好心办了坏事,忙去拦,奈何人多势众,被推倒在墙上。
小闻人是在拜堂是才得到的消息,急匆匆赶去,心想着决不能让他们毁掉哥哥的愿望。
……
“我暂时是不想结婚的。”哥哥曾经对小闻人道“我得成为一个更有能力的人,我要对她负责,不能让她饿着冻着是基本,就是她要和人攀比我也不能让她输了脸面。”
“欸,你说村子里有好多姑娘喜欢我?”哥哥有些害羞“我只是能帮就帮,很多姑娘都是有些柔弱的,有了困难也难以启齿,我见她丢了羊自然会想帮她,因为她家父亲极凶,男子汉找到半夜也不怕的。”
“小羊你感觉村口老太太对你很好?哈哈,我平日里经商回来接济过她几次,一个老人家过得也不容易。喏,冬天快到了,这些钱你帮老人家做身衣服,我一个男人去女人做衣服的店还是会不自在。”
不要哥哥出事,哥哥也没说不成亲,为何在大家眼里,哥哥就是个异类呢?
为何甚至父母都不能容忍哥哥的存在呢?
“小羊,我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了。”某一年的春节哥哥用大手包裹着小闻人的小手。
哥哥的手暖融融的。
小闻人在他怀里扑腾扑腾。
“是自由,是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我也可以有吗?”
“当然,每一个人从生下来都是自由的,旁人的话和偏见都是枷锁,小羊和我一样都会有打破它的力量。”
“有了那份力量我是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小闻人的眼睛亮晶晶地,捏着哥哥的袖子。
“对,小羊想做什么?”
“我想像哥哥一样,到最远的远方去!”
“我的妹妹一定会如愿以偿。”
那天的寺庙里,哥哥幸福地看着一旁的小闻人许下了这样的愿望。
……
小闻人在河边,河不深也不宽,可偏偏哥哥在河里,一沉一浮的任由水波浸过他年轻的面庞。
哥哥额头上破了个大洞,一旁丢着个带血的凳子,还有哗然的众人。
“他,他死了?我就把凳子往他头上砸了一下……”酒醒的汉子一脸苍白。
“阿游!”母亲跌跌撞撞地跑向河边,一脚踏进水中,险些摔了个趔趄。
父亲拉着母亲的手,咆哮着说些什么。
河边渐渐的有很多人,有来看戏的小孩子,他们有些牵着畜牲,叫个不停。
那户结婚人家的姑娘听说是吓昏了过去。
听谁说的?好像是旁边的人。
反正耳鸣的厉害,听到些什么也不意外,或许还是天外来的声音。
有人惊慌,有人愤怒地责问,有人在哭,有人笑着左张右望。
闻人玉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想听。
哥哥头上的血比天边流的晚霞红上十分。
她看看哥哥又看看天空,很轻很轻地说。
“哥哥,我会代你去你已经看不见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