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回来了吗?”
在我很小,很小,很小的时候。
总是重复的,
梦到一些似真似假的片段。
在梦里,我是另一个人,在经历着他一生最深刻的那些时光。
在我还不能分辨梦境与现实的那个年岁。
曾经坐在我母后的怀里,
看着她一如梦境一般美丽的脸庞,鬼使神差的唤了一句。
“姐姐。”
那时候,我能感觉到母后的身体明显僵了僵,然后问我。
“是你回来了吗?”
我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我一直都在她怀里,从未远走呀。
她怎么会用回来这两个字呢?
只是,母后的神情实在太过悲伤。
我没有法子,只好去捡案几上的海棠酥喂给她吃,哄她不要哭。
母后见我什么也不懂的样子,终究是自嘲的笑了笑。
眼底却掉下一滴眼泪来。
我叫殷逢之,是当今大启皇帝与齐皇后的嫡长子。
而我梦中的那个人,叫楚析,却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
母后身边的芳甸姑姑出嫁的时候。
我曾经听见小菊姑姑和其他小宫女们闲谈。
说当年宫乱的时候,小菊姑姑刺杀帝乾失败后被押入天牢。
被软禁的母后身边没有人照料,这才让本来在相府的芳甸姑姑进了宫陪伴。
没想到,当时的慧贵妃和太监孟子坤纵火刺杀母后。
芳甸姑姑被他们重伤,差点没了性命。
也是因为这样,她这些年一直在母后身边将养着身子。
才会和江流统领的婚事一拖再拖。
好在,如今他们总算修成正果了。
这时,又有小宫女问。
那当时那么惊险的情况,芳甸姑姑又受了伤,皇后娘娘是怎么脱险的呢?
小菊姑姑向来笑呵呵的脸上暗淡了几分,她悠悠感叹。
那是因为,当年娘娘的身边。
还有楚析在呀。
小菊姑姑开始对她们讲起了少年楚析的故事。
而我,也随着她的讲述,将我曾经梦到过的那些片段,逐渐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楚析是我母后的弟弟。
不是同一双父母生养的弟弟。
在他的回忆中,我窥见了我母后年少时的样子。
她是那么美丽,善良,勇敢。
尽管,我已经知道他和我母后的关系并不只是简单的恩情,甚至还掺杂着仇恨。
可是,在他的记忆里。
我的母后却从未有过丑陋的面貌,永远都好像散发着圣光,令人不敢玷污。
对他来说,他是淤泥沼泽里一块顽石。
而我母后是山间一抹沁凉透彻的溪水,是她的涓涓洗濯,才让他能够获得新生。
他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
但他从未怨恨过母后曾经杀死了他的亲人。
他只恨自己不是母后真正的家人。
我能够感觉到。
梦中,他自杀时的感受,是极幸福,极平和的。
因为他死在姐姐的怀里。
从前,他总憎恨自己不够强大,可是这一次,他保护了姐姐。
他终于为姐姐做了点什么。
不过,他的一生太过短暂,所以终究还是有很多遗憾。
他在心里许了下了三个愿望。
“希望来生,能够成为姐姐真正的家人。”
“希望姐姐和她的孩子,能够一生快乐康健。”
“希望天下太平安康,姐姐永远不用在皇权争斗中夹缝生存。”
我出生那年,皇宫内乱。
是阎罗将军周延亭将我藏了起来,才留住我一条性命。
母后封后大典那天,已经一岁多的我被周叔父送回她身边。
从见到母后的那一天,我就感到无比的熟悉和亲切。
好像冥冥中的一种注定和指引。
我终究还是和她重逢了。
那一晚开始,我便开始做那些少年楚析的梦。
直到我一天天的长大,也渐渐的越来越少做那些梦时。
从小菊姑姑的诉说里,我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那一晚,我坐在镜子前看了很久,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情。
楚析临死前的三个愿望,或许——
已经实现一个了。
我终于,成为了她真正的家人。
天启十七年春。
大启皇宫,御花园。
几个及笄之年的小宫女正望着草坪上奔跑的几个身影低低感叹。
“大皇子真是辛苦呀,平日里功课那么繁重,一有了喘息的劲儿,他还要陪弟弟妹妹们玩儿,小小的年纪,活的却像个老成的大人似的。”
“是啊,大概因为是长子吧?总要比弟弟妹妹们承担的多些的,前段日子三公主得了风寒,大皇子还衣不解带彻夜照料,皇后娘娘想替他照料,大皇子都不愿意呢,硬把皇后娘娘赶回宫休息了。”
“唉,皇后娘娘也真是的,怎么不懂得心疼大皇子呢?好好的一个儿子,反而倒像她的长辈一样,孩子也替她带,宫里的琐碎也替她操持,冬日里,皇后娘娘贪凉食,大皇子还反过来哄着她不让她吃呢。”
“嘘,慎言!慎言!你这话但凡传到大皇子耳朵里,可少不了一顿板子。”
“唉,我就是替大皇子觉得累的慌嘛,他也不过是一个少年呀,怎的什么事儿都爱往自己身上揽呢。”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看呀,你是看大皇子这么好,思春了吧?是不是想当皇子妃啦哈哈哈哈?”
“你……你胡说什么?!我撕了你的嘴!”
“要我说,做女子,还是当皇后娘娘好呀,不仅是咱们大启最尊贵的女子,还有咱们陛下的独宠,连儿子女儿们,都一个个这么聪慧懂事,我要是能有皇后娘娘这样好的命,以后世世做猪狗牛马也是乐意的。”
“是啊是啊,皇后娘娘,连带着她的几个儿女,都是成日高高兴兴,健健康康的,皇后娘娘过的一点不操心,这十几年过去了,都还活的像个小姑娘,她的命可真是好啊……”
天启二十八年冬。
京城桐安街,泰祥酒楼。
几位衣着华贵的男子同聚于一包厢中。
“欸,你们说,这次皇上会选谁作储君啊?”
“这还用说,当然是大皇子了!大皇子文韬武略无一不出众,虽然二皇子也还算人中龙凤,可你们看看大皇子这些年的功绩?文能提笔治天下,武能披甲入沙场!我看这大启历朝历代,哪儿有一个像大皇子这般人物,就算是当年作为瑞王殿下的陛下,恐怕也不及大皇子出众。”
“陛下当年心思都根本不在朝堂上,反观大皇子,倒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当皇帝似的,你们说,他做这么多,是不是故意做的戏,就是想争取那个位置?”
“当皇子的哪个不想当皇帝?不过,如果大皇子真是装的,那他城府可真够深的,谁能一装装上个二十七年,没有一次行差踏错的?他总不可能在孩提之时,就有这样的野心了吧?若真是如此,恐怕二皇子和三位公主加起来,也算计不过他一个人。”
“我倒觉得,大皇子不会算计弟妹,手足相残。你看,陛下这些年并未充实后宫,几个皇子公主都是一母同胞,感情本就很好,而且,你们去听听那些宫闱秘闻,大皇子对几个弟弟妹妹,不像哥哥,倒真像父亲一般,二皇子小时候不是很爱读书,大皇子还特意去管教,若他真的不希望弟妹好,应该巴不得二皇子不学无术,好凸显他的优秀呢。”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了前朝,先皇的几个儿子那才是真正的手足相残,真到了争储的时候,谁不莫名其妙出点事儿?我听说,大皇子的幕僚曾提议陷害二皇子,当晚就被大皇子下令杀了呢。”
“好了好了,你们也别在那胡乱猜测了,我有个表弟就是在宫里当内监伺候大皇子的,他都跟我说了,大皇子的确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君子,陛下已经下了诏,估计很快就会昭告天下,将大皇子立为太子了,这无论是对百姓还是臣子,都算得上是一件大好事呀。”
“嗯!大启代代有明君,百姓就有福了,天下太平安康,未来可期,未来可期呀……”
天启四十七年夏。
承乾宫。
殷逢之眉头紧锁,步履急迫的迈入大殿中。
菊嬷嬷眼带泪痕的迎上来:“皇上,太后娘娘的意识已经不太分明了,您若有什么话,就趁现在对她说吧。”
床榻上,齐元锦的嗓音沙哑羸弱:“小菊,是谁来了?”
菊嬷嬷抹了抹眼睛,笑着说。
“娘娘,您刚刚不是一直想见大殿下吗?大殿下来了。”
殷逢之眼眶含泪的跪到榻边,轻轻的握住齐元锦的手。
“母后,我来了。”
齐元锦侧过头,呆呆的看了一会儿殷逢之。
然后抬起手,轻轻的揩去儿子的眼泪。
“你父皇走了许多年了,我一个人待的实在没有意思,我要走了。”
殷逢之喉头一更,微微点头。然后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缓缓说:“母后,我叫小二,小三小四小五一起来送送你,人多些,你路上就不害怕了,好吗?”
齐元锦闭上眼,摇了摇头。
“不要他们来,我只想让你送送我。”
“小一呀,母后陪他们够多了,母后想了许多天,才发现咱们母子一场,这么多年,我竟然没有好好的陪过你。”
“你从小就很懂事,你无论是读书和习武,都优秀极了,从不需要我操心半分,有了弟弟妹妹后,又照顾弟弟妹妹们,当了皇帝后,又照顾着这天下的百姓,他们都夸你,夸你是个好儿子,好兄长,好皇帝,连带着,他们也夸了我,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是你自己很好,你比你父皇都更加优秀。”
“有时候我都在想,我怎么这么厉害呀,竟然生了一个这么好这么好的儿子。”
殷逢之泪流满面,却仍笑着说:“儿子会继续做一个好兄长,好皇帝,让母后去了那边,也能常常被夸奖。”
齐元锦缓慢的眨了眨眼,再次摇了摇头。
“小一,我走了之后,你能不能,快乐一点呀?”
殷逢之更住,眼泪源源不断的从面庞上流下,他有些手足无措的说:“儿子……儿子很快乐的,母后,能做你的儿子,就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事了。”
可是,齐元锦又缓缓地眨了眨眼,忽然用一种很陌生的眼光看着他。
良久,都没有说话。
“母后,母后你怎么了?”
殷逢之呼吸一滞,不禁攥紧了齐元锦的手。
齐元锦蹙了蹙眉,缓缓说:“是你……回来了吗?”
殷逢之愣在原地,齐元锦又唤了一句:“楚析,是你吗?”
殷逢之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自己的衣袍。
声音哑的不像话。
“姐姐,是我。”
齐元锦笑了。
“我知道你会来接我。”
殷逢之心头酸楚,嗓音里不知不觉染着祈求。
“能不能别走?”
齐元锦没有接话,只是极其缓慢的的眨着眼睛,
“你走了之后……我过得一直很好,我有一个很懂事的儿子,他就像你当年一样照顾着我……”
“你们都是……只顾别人不顾自己的性子……这样多累呀……”
殷逢之跪在床前,身形颤抖,不住的哭着,却不敢发出声音。
怕惊扰了她。
齐元锦完全闭上了眼睛,嗓音也越来越轻。
“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和你商量……既然你来接我了,投胎的时候,咱们一起走吧……”
“来世,我还做你的姐姐,好不好……”
话落了,榻前的烛火飞快地闪了一下。
齐元锦的手垂下来,没了呼吸。
殷逢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她还尚且温热的手背上。
他闭着眼,唇角带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