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知礼问她是否愿意去乡下的别院住一段日子,换换心情,养养病,说不定会有帮助。她便应了。
彭老大精心挑选了一部分人随行,顾焱也在其中。
临行那日,冯知礼将女儿送上马车,目光关切,句句都是嘱托。
“别院那边,我已经派人打点妥当,等过些日子,我再派人接你回来。”
她只是浅浅一笑,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车马渐渐驶出四方城,冯岁安从上车之后,便裹着毯子躺下。一路颠簸,她却毫无所觉。山路不好走,语乔一直盯着她,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撞在侧壁上。
顾焱骑着马,一直随在马车周围。
傍晚时分,他们到达了一处小镇,夜晚便宿在客栈。丫鬟,家丁,护卫,杂役加起来也不过三十来人,把这间小客栈挤满了。大概是好久都不曾有生意了,连热水都供应不足,饭食更是一塌糊涂。经过一天的奔波,大多数人已经疲惫不堪。草草地吃过晚饭,便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睡不着的是顾焱,大约是晚上吃的那几块发酸的猪肉发挥了效用,他腹痛如绞。他摸索着跑去了茅房。
回来的时候,他经过厨房,从那里透出的点点烛火让他止住脚步。
狭小脏乱的厨房,四处乱扔的青菜果蔬,横陈的菜刀。他看着这一片狼藉,以及守着一锅白粥的大小姐。
她的样子有点傻,有点无措。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呆愣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一天没有进食的胃很痛。语乔端来的食物,她看了一眼就觉得不舒服。直到刚才,从睡梦中醒来的她腹中空空如也。寂静的夜,饥饿尤其难以忍受。不想折腾已然熟睡的语乔,她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来厨房找些吃食。
纸糊的窗子被冷风击打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风从宽大的缝隙中吹进来,那只短小的蜡烛经受不住,倏忽熄灭。
突如其来的黑暗。顾焱掏出随身的火石一步一步地向她的方向移动。他说:“小姐,你你别怕,我先把蜡烛点燃。”
他伸出双手,摸到了那一节蜡烛,然后点燃。一点烛光,让他看清了眼前的人。那人与他,不过是一臂之距。
洁净而清冽的淡香,那样毫无预兆地占据了他的嗅觉。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尤其明显。昏黄的光,光洁柔和的面庞,叫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冯岁安用手中的一只筷子戳了戳他的肩膀,指着他的手示意。
顾焱恍然,张开手掌。冯岁安用竹筷在他掌心写下了两个字。
水。
手心略痒,手上的酥麻似乎传达到了身体各处。
他收敛了一下心思,转身烧水去了。
水沸腾之后,他顺手把菜篮子里的两颗鸭蛋放了进去,再将蒸笼置于其上。冯岁安则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他做事。
她的目光是细小的溪流,无声却澄澈。
这样一个天真又深沉的女子。
他在木柜里找出一副干净的碗筷,将白粥盛放在碗里,还拿了一只小碟子,倒了一些佐粥的小咸菜。至于那两颗蛋,他都认真地剥掉。
身处这么腌渍的地方,她的吃相却优雅得像是在参加宴席。她吃的很慢,也吃了很久,竟然全部吃光了。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顾焱把那只蜡烛递给她,说:“小姐,我送您回房。”
她接过蜡烛,绕过杂物,走出了小厨房。
顾焱静静地跟在她后面。月光明亮,将两个人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他高大身影完全将她覆盖。
一路无言。
最终,顾焱停在了二楼的拐角处。他将手伸进怀里,摸出了她遗失的那只银镯子。
“小姐,等等。”
闻言她顿了一下,继而回首,投来问询的目光。
隔着台阶,两两相望,倚着栏杆的冯岁安看起来身形单薄,摇摇欲坠。
“原物奉还。”她看了看镯子,又看了看眼前的这个人。她似乎很为难,很纠结。尽管顾焱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因为这么一个普通的镯子困扰。
她似乎并不想将此物拿回去。
此时,冯岁安的思绪却飘得很远。在她十岁生辰那年,父亲大摆宴席,请来了许多人为她庆生,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她收到的贺礼,堆满了整个屋子,有龙眼大小的东珠,有从东洋传来的稀奇的玩偶,还有刺绣名家的珍贵绣品。父亲给她的是一套红彤彤的裙装,据说以是云罗锦裁成。远看着熠熠生辉,摸起来滑不溜手。那一日,父亲喝多了,将她高高地举过头顶,她也乐得咯咯直笑。宴席散去,她偷偷跑去了东苑。嬷嬷告诉她,大夫人感染风寒,所以今日未能参加她的生日宴。
她想去探望母亲。
然而,感染风寒的母亲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样卧病在床。苏姚正神采奕奕地逗弄着怀中的碧眼猫儿。
冯岁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苏姚身边的婆子看到了她,在苏姚耳旁说了什么,苏姚这才抬起头看向门边的她。
那样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件。
苏姚说,“你进来。”
冯岁安怯懦地后退了半步,半晌才慢吞吞地走向主座的苏姚。
苏姚怀抱着那只猫,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怎么来了?”
毕竟是十岁的孩子,对自己的母亲如何能不孺慕。她有些委屈,低声说道,“母亲,今日是我的生辰。”
苏姚以指为梳,理顺猫背上过长的白毛,却是理也不理那个眼睛通红的孩子。
整颗心都结成了冷硬的坚冰。她的鼻子酸涩,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她甚至不如那只趴在苏姚膝上撒娇的猫儿。
直到她再也无法忍受,想要夺门而出之时,苏姚却说了一句:“慢着。”
她猛地抬头。
她的母亲吩咐身边的丫鬟:“你把手上的那只银镯子摘下来,拿给小姐。过几日我再赏你一个。”
丫鬟乖顺地说:“是的,夫人。”
冯岁安捏着那只镯子,她的心似乎也被一只手攥紧,力道巨大,生疼。
苏姚挑眉问她:“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她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低声说:“我很喜欢,谢谢母亲。”
苏姚站起身,走进内室。她留给冯岁安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可以走了。”
她没有亲眼见到过别人家的母女是怎样相处,但绝对不是如自己一样,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爱和关怀。
她本以为自己会把这个镯子丢掉,可是她却自虐般地把它时时戴在身上。
直到那天,这镯子掉进水里。直到那晚,她知晓了那个秘密。
当顾焱以为她要甩手离去的时候,她却抬手将镯子拿走。
他看着她的背景,看出了几分落寞,却不知这落寞从何而来。
顾焱重新回到自己的硬床上,合上了眼。不多时却再次睁开双眼,了无睡意,他脑子里全是些杂乱的念头,扰的他无心睡眠。
第二日,周围的人见他眼下青黑,纷纷打趣他。他脑中混沌,只是摆手。
冯岁安下楼之时,他似是不经意间扫过她的手腕。她没有戴那只失而复得的镯子。
事实上,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将这只镯子戴在手腕上。
他们一行人整顿好行李,准备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