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攸之愣了愣道:“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女郎真诚的凝望着他:“夫子,我说的话没有半句虚言。”
沈攸之长吁一声:“江阁主能这般不计前嫌的前来此处寻找老夫,老夫自没有理由再退拒。”
江呈佳听闻此言,心中总算松了口气,莞尔微微一笑。
有了沈攸之相伴,宁南忧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会见她一面。她至少不会被完全拒绝于冀州之外。
只是江呈佳并没有想到,她这一去,再回头时,身后已无任何归程之路可走,稍稍退却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人间阴冷的寒潮随时能将她吞没,叫她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不出两日,水阁便替江呈佳与沈攸之准备好了前往冀州的行囊以及马车。一众人再次伪装成商队的模样悄悄离开了鄱阳郡,一路躲避官兵、克服艰险朝北境行去。
而就在他们千里迢迢赶路前往冀州的同时,瞬息万变的朝局亦没有停下步伐,人心的无尽黑暗蚕食着这个本就风雨飘零的朝廷,逐渐将大魏推入了穷途末路。
自城氏百口族人含冤下狱、城皇后自焚而死后,魏帝的精神便被彻底击垮,病况也愈来愈糟糕,一天里只有一个时辰是清醒的。外野的朝臣眼见此状,纷纷惶恐不安。东宫太子根基微弱,不足以抵抗权势滔天的宁铮。京畿之外又有付贼虎视眈眈,睿王占领冀州与朝廷决裂,边境也并不平稳安和。
眼看这大魏内忧外患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东宫决定不再与摄政王佯装和气,打算将胶着难堪的朝局彻底撕碎。于是,太子宁无衡在江呈轶的相助下,依靠多年来水阁在朝中揽收的势力,当庭将摄政王违律欺民、贪墨贿财、陷害忠良的罪名翻了出来,以国朝民众的舆论之势逼迫淮王府。
宁铮不以为意,暗地里嘲笑东府司走投无路,竟在这个时候想出这样可笑荒诞的法子来对付他。然而,令他没想到是,平日里朝堂之上那些摇摆不定的文臣武将,居然一夜之间全部倒向了东宫,应和着太子翻出来的旧账,同心协力对抗他,在奏疏之上对他口诛笔伐、大肆贬斥。
宁铮未明白怎么回事,正预备收揽这几年在京畿布下的势力,强行平息京城舆论。谁知江呈轶早在暗中与城氏残部以及冀州势力联合,在他一边广布棋局招揽权势、一边挑动君臣关系陷害东宫时,剪断了他在京畿埋下的各路人脉。
东府司速度之快令宁铮惊诧震骇,他知晓水阁势力庞大不好对付,可却万万不曾料到这个天下第一的商帮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处心积虑的想要对付他了。所有的布谋、策略,都是一早计划商量好的,就像一盘处处伏机的棋局一般,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巨浪波涛。水阁一直未曾展露自己真正的实力,为得便是让他放松警惕。待他以为这世上再无人能与他抗衡时,找准时机、一击即中。
宁铮逼宫篡位的阴谋被东府司与东宫联手揭露,在臣民面前无所遁形。他于京城的诸多布局也被江呈轶毁去了一半,世家贵族眼看东宫背后的水阁实力如此惊人,一时之间也不敢随意站队,只能保持中立、观探形势。
直到东府司江呈轶,集结京畿地带三万水阁人马围断了淮王宁铮的所有退路,众人才纷纷跳入东宫的阵营,与太子一同抵抗摄政王府。
宁铮被逼无奈,迅速做出抉择,预备抛弃多年来在京城经营的一切,连夜联系远在淮国的宁南昆,打算退回自己的地盘。然则江呈轶步步紧追,根本不给他任何一丝逃脱的机会。
此时京畿之外,守在自己阵地上的付博,向宁铮抛出了橄榄枝。一封密函悄无声息的送入了淮王府,递到了宁铮的手上。时局紧迫,太子与江呈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竟于洛阳城郊的农庄桑田之中备下了五万兵马,早已做好了与他决一死战、全力抗衡的准备,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与付博的这桩合作到底有无益处。于是宁铮在收到密函后的一个时辰内,便做出了答复。
三日后,淮王府发动政变,带领暗藏于京中的三万兵,与东宫正面对抗。付博里应外合,二人联手攻打洛阳,才撕破了城防御守。
江呈轶挥军作战,一路与叛军博弈,拼死抵抗、守护洛阳,虽未能抓获逆贼宁铮,却终究还是保住了京城。
宁铮率领三万兵马,连夜赶回藩属封地,当晚于新都治所宣布自立为帝,国号大夏。
大魏四分五裂,群雄据土为王,至此彻底内乱。山河破碎、烽烟四起,魏朝再不复往昔。
彼时繁荣昌盛的洛阳城,在经历一场战乱后,便像是一棵被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冲垮了根基的古树,滚落泥潭、变得千疮百孔、伤痕累累。
太子立于南宫的阶台上,听着京城守军的战况呈报,总觉得恍如隔世。江呈轶站在他身旁,望着少年心不在焉
、神思烦忧的模样,便朝着阶下的常玉摆了摆手,命他先行退下。常玉得到眼色,暗暗点了点头,领着此次大战中一众守城的将领悄悄转身离开了南宫。
江呈轶深呼一口气,轻声在少年耳边问道:“殿下再想什么?”
太子眼神微微凝滞,听着耳畔的询问,唉声叹气道:“老师,本宫只是在想,走到如今这一步,我们真的是对的么?一场大战,死伤无数军民百姓。我大魏卷起阵阵烽火狼烟,再无平息之日,这真的是我们想要的结果么?本宫望着城中流离失所的民众们,心里总觉得愧疚。”
江呈轶默然沉息片刻,并未立即回答他的话。太子有些疑惑,转过头朝他看去。江呈轶这才抬头看向他道:“那么殿下以为...世族盘踞、皇权失去威信的朝廷可以庇护百姓么?”
太子微微一愣,遂垂下双眼摇了摇头,咬牙抿唇不语。
“如今的大魏早已不是世祖一手建立起来的清平盛世。宗室皇亲、贵族世家之野心足以毁灭这片土地,即便我们此刻没有做出这般决定,日后也必会有人将这混乱的朝局撕成粉碎。若那时,主动权未掌握在我们手中,而是由他人操控,场面只会比现在还要糟糕。”
“殿下要知道...九州各国野心勃勃,若此时未能忍痛割爱,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亡地而后存,将来的大魏只会有更多的灾祸与叛乱。”江呈轶敛容屏气、正言厉色道。
太子目光幽然,双拳慢慢攥紧,低头感慨道:“本宫知晓。本宫也明白如今之举,是振兴大业的唯一办法。可心底总还是有些不忍。”
“殿下,你需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若你心志不坚,平复大魏谈何容易?”
太子神色微变,沉寂片刻后颔首应道:“老师说的是...学生受教了。”
江呈轶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低声温柔道:“殿下...臣定会一直陪伴您左右,直到您的大业即成。”
太子转头望向他,神情郑重严肃道:“老师,学生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若能熄灭九州战火,我必然会带领群臣再开盛世,还天下百姓安宁之所。”
江呈轶未作应答,却用坚定的眼神回望了过去。他缓缓扭头,看向皇城内的一景一色,眸光愈发的刚毅。
黄昏收起缠满忧伤的长线,睁着黑色的瞳仁注视着大地。天边,夕阳斜下、暮霭沉沉。燕雀南归之时,秋日的寂寥也越来越浓稠。
江呈轶自内宫归去,行至府邸门前,却犹豫着没有立刻进去。他伸出手来,捏着指节闭眼算了一算,神情愈发的凝重深沉。男郎靠在阶台旁坐了下来,眺望着染红天际的那抹余辉,渐渐出神。
“阿轶...你怎么在这里?为何不回府?”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后传来温婉如泉水般的女声。
江呈轶回过神来,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便见沐云站在他身侧,正默默的望着他。
他僵硬的扯出微笑,低声说道:“我、刚从内宫回来,实在有些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郎君的脸上写满了心事,沐云一眼便看了出来,她缓缓抚上他的肩头,在他身旁的阶台上坐了下来,小声的询问道:“你是不是因为阿萝的事情烦心?烛影传来了书信,阿萝她避世三年,终究还是选择前往冀州襄助睿王。她本来便已病重,这一去...无疑是在消耗自己的性命。”
江呈轶一言不发的呆坐着,面色愈发的难看。
沐云见他半字不语,不由蹙紧了眉头,靠过去问道:“难道...你心里还藏着别的事情?”
江呈轶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忧虑,转头对她说道:“近期,天命书又在我的梦中预示了未来。我测算了一下...阿萝的命数竟与之前大有不同,我居然看不透她最后的结局到底是什么...阿依,我很怕、怕事情彻底脱离我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