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榻上依旧没有半点动静,郎君冷淡至极,面对城阁崖,不予半点理睬。
“本将晓得,摄政王此次遣派您与刘平前来北地,不止是为了与本将共抗外敌。”
城阁崖深呼吸道:“只是,不论你们的目的如何,本将绝不会任由你们达成。”
他的一番话,说得很彻底。眼瞧着那郎君依然对他不理不睬,城阁崖也失去了耐性,黑沉着一张脸,重重的叹了一声,便预备起身离开。
宁南忧掐算好时机,开了口:“本侯想,大将军的话...此时应当说得差不多了。虽然本侯认为,大将军所言,皆是不甚要紧的废话...但若本侯再不予理会,难免会失了气度。”
他慢慢睁开一双温如墨玉般的眸瞳,目光轻而缓的落在塌下跽坐着的中年男子身上,眉眼含笑,透着一股精明算计。城阁崖对上他的眸子,遮去了起身的动作,重新在席上端直了身子,默默望着他不作声。
宁南忧侧过身子,单手撑起脑袋,一只腿轻轻从薄沙软褥中屈起,那双星眸,明明正气凛然,却莫名勾起几丝魅惑,半含讥讽、半含冷笑,勾着的唇角略带不屑。
城阁崖看他这副模样,内心忍不住涌出一股厌恶之意。他原本因宁南忧舍命救他之事,对此人稍稍有了些好感,可如今瞧他这般作态,便又反感起来。
他冷着眸子,直接垂下眼睫,不愿再看宁南忧一眼。
宁南忧丝毫不在乎他的反应,慵懒倦怠,漫不经心的说道:“本侯知道...大将军厌恶摄政王,亦厌恶本侯。故而,救你之时,便没有奢望过你能报恩。大将军若以为本侯将来想用此事要挟你...便是过虑了。
本侯救你,是为了我自己,而非为了大将军。沙场之上,虽一刀一剑都触及生死。可战败后,陛下和摄政王的雷霆之怒,亦是本侯无法承受的。若你真的死于虎陵丘,陛下必定会治我的罪,与其到时候生死难料,还不如拼死将你救出,这样便能免了本侯回京担责。”
他轻描淡写的说着此事,仿佛全然不关心城阁崖是否会记得这份恩情,将利己发挥到了极致。
城阁崖忽然觉得,前些日子他的关切、愧疚、惶惶不安,竟都是白费的感情,无用至极。眼前的人,根本不配旁人的怜悯。城阁崖心里泛出一阵恶心,看向宁南忧的目光更加嫌恶。
“至于...本侯奉旨前往凉州边境的事情,也不劳大将军操心了。待本侯伤势好转,必定立刻离开北地,绝不多留。这里的人,这里的事,实在是糟糕透了,本侯...一点也不想多呆下去。摄政王既然向陛下请旨,将本侯调去凉州,想必这边陲小城的事情,也无需本侯操心了。城大将军好自珍重便是...”
他尖酸刻薄的说着话,半点面子也不留,一双敛着水波的星眸,染着霜寒,没有半点温度。
城阁崖内心一阵无语,表情极其扭曲尴尬:“本将倒是没想到君侯能够想得这样透彻...既然君侯与本将的想法不谋而合...那便是皆大欢喜。本将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将这些事说明白...如今既已从君侯口中听到了答案,便该先走一步了。本将先行告辞!”
他一刻也不想呆下去,只觉得与此人呼吸同一片空气,都是极其恶心的事情。
那榻上的郎君,更加口轻舌薄:“本侯与大将军哪里来的不谋而合?只是各自为主,原本就该如此。你也别怪本侯直话直说,大将军今日...便不应该来。
何必听本侯在这里闲言碎语一番,最后惹了一肚子的怒气,不高不兴的回去?实在是不划算。还请大将军日后...莫要白费功夫来本侯屋子里了,在本侯前去凉州之前,我俩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他这话堵的城阁崖心口发涩,憋闷着一股气,直接恼怒起来,蹭得战起身来,冰冷无极的说道:“君侯说得是,确实是本将多费心思,白做无用功了。类君侯这样的人才,实在不该有任何人靠近,免得脏了心。”
城阁崖无尽嫌憎,怒气冲冲的推开屋门,拂袖甩手离开,带着一列士兵,匆匆朝太守府议事堂的方向而去。
江呈佳躲在角落里看到这般场景,眸色幽幽,瞥了一眼那房门大敞的屋舍,一阵无奈。
年谦不明白怎么回事,有些担忧的问道:“城大将军这是怎么了?怎么火冒三丈的离开了?难道与君侯没谈拢?”
江呈佳失笑:“你原本竟以为他们二人能谈拢?”
年谦点点头道:“不然呢?好歹...也是君侯救了大将军一命,难道他们不该握手言和么?”
江呈佳哼道:“握手言和?你想多了。别说君侯,就算是大将军,本心里也不可能与君侯为伍。”
年谦目露不解,很是讶异:“那...那君侯岂不是白救大将军一命?”
“君侯本也不是特地救他的,只是顺手。况且...他原本也不打算用此恩情,要挟大将军。”
江呈佳摇摇头道:“像大将军那般的铁骨男儿,最厌恶旁人以恩作挟。君侯心里清楚的很。况且...眼下这个时候,他们二人不能走得太近。君侯定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呛走了大将军。”
年谦越听越糊涂:“我怎么...不太懂?那,这边城日后的军政之务,以及长鸣军的整编改制,君侯岂不是完全插不了手了?”江呈佳听着,弯弯唇角,眼底透着一丝笑,却再没作答。
她等着院中的士兵全都跟着城阁崖撤离了南院后,才朝门前行去。
屋舍前,小哨兵与他手下几名兵士,照旧守着,看见她,尊称一声:“阿秀姑娘。”
江呈佳欠了欠身,便从年谦手里接过那瓶装满药丸的小瓷瓶,贴耳对他嘱咐道:“我一个人进去便好,你先回善缘堂吧。”
年谦愣了愣,眨眨眼,默默点头。
女郎转身,提着裙摆入了屋子,扇门一关,便将屋内之景与世隔绝。小哨兵识趣的领着手下人推到廊亭外,扎在阶下守着。年谦留意两眼,低着头,捉摸不透这些事情,一脸迷糊的离开了南院。
房中。
江呈佳缓步绕开屏风,揽起帐子,瞧见郎君懒散的躺在榻上,姿态妖娆,便打趣道:“二郎倒是比我还有媚感。啧啧,阿萝竟是半点不如的。”
宁南忧刚合上眼,闻到女郎身上那幽微的气息,便笑着睁开了眸子,温温柔柔的朝他看去,与方才嘲讽城阁崖时的状态完全不同。他的星眸恢复了深幽邃远之感,虽漆黑不可测,却带着脉脉之情。
他问:“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江呈佳道:“你身上的瘟毒,虽说已经被压下去了,但到底有没有清除干净却是不知,年谦忧心日后会复发,故而装了一瓶薇凌草炼制成的药丸,想让你服下。”
宁南忧点头。女郎便为他倒了一盏水,拿着瓷瓶,坐到榻边,一齐递过去道:“为了你好,这一瓶,分三次,全部吃了。”
郎君一声不吭的接过,仰头便吞了三分之一的药,连水都没喝。
江呈佳淡淡勾唇。随手将茶盏放在床头的案上,遂问道:“我瞧着城将军可是怒意极盛的冲去的。你也不怕他彻底恼了你?”
宁南忧挑眉:“恼了更好。这样,长鸣军中,我‘倚仗信任’的那位长鸣军一营副将关长弓,便必定被裁撤。”
女郎莞尔:“让我猜猜,这位关长弓必是父亲的人?”
他不语,看着她,笑意满满。
“其实,你何必这样招惹城阁崖?让他如此厌恶你,对将来...可没有好处。”
宁南忧却道:“城氏那边,有你的兄长稳着,我就不怕日后。”
江呈佳一阵感动,笑吟吟道:“二郎这样相信兄长...那阿萝就代替兄长谢过二郎了。”
“话说回来。”
她朝前靠了靠,握住青年的手,轻声道:“你是时候该让钱晖赵拂动手了。这些日子,为了城中的疫难,你一直压着邓情的事情。如今疫病有救...便不该耽误时间了。早点将事情捅出来,也好早点让季叔押着金武、董道夫赶往京城...你们叔侄二人亦能早点团聚。”
宁南忧颔首:“你说的是。正巧你来了,不如替我通知赵拂与钱晖,今夜南院密谈?”
江呈佳瞥他一眼,哼哼道:“我来北地,倒是成了你的传话筒?”
“好夫人,事情交给你我才放心。”他却是一副讨好的模样,眨着明媚澄亮的眸子,波光澜澜。
“嗯呐。”女郎答应下来,拖长了尾音,扑哧笑出声。
夜半。
赵拂与钱晖从军营抽身出来,瞒了城阁崖,赶到南院,悄悄潜入了宁南忧的屋舍中,与他相会。
江呈佳守在廊下,看守的兵士们全都退到了南院外头。
园子里,静悄悄的一片,只传来几阵悉悉索索的昆虫鸣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