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情在北地呆了那么多年,这点事情,他还是能做得到的,他完全可以将柳景的档案篡改,隐瞒此人真正的人户关系。江呈轶咬紧了牙关,不由懊恼起来,当时核查文书时,他应当留个心眼在此处的...
他做好了万千准备,却百密一疏,漏了这样重要的事情。
邓情极有可能已按照他惯用的手法,将柳景的家人囚禁了起来。冯又如引领长鸣军前往弘农时,邓情定会为了万无一失,将此事告诉冯又如,避免将来柳景被抓,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江呈轶暗自握紧了拳头,心里有些烦躁,防范了这么久,没想到还是中了邓情的计。难怪,柳景被抓后几乎没有任何挣扎,便向东府司承认了弘农城的诸事,这全然是在为四日的殿堂会审做准备。
邓情果然不愧是掌握了京城黑市多年的幕后人,心计之深,实在不可小觑。
他跟着梁岳安排的内侍,缓慢往武英殿移去,才将将走过廊道,看见殿宇的屋檐,便瞧见邓国忠与邓情站在阶台之上,皆是一脸沉重的模样。他们的身旁已经各有三十名禁军严密看守,武英殿前被围得水泄不通。
梁岳双手藏袖,立在宫殿与游廊镶接的地方,伸长脖子张望,直到瞧见江呈轶的身影在游廊里显现出来,他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缓了一些。
他着急忙慌的迎了上去,小碎步快速踱到江呈轶的身侧,恭敬道:“江主司...您总算来了。”
江呈轶瞥了他一眼,客客气气的冲他微笑道:“让梁小大人久等了。”
梁岳点头哈腰道:“不敢不敢,奴婢等候在此是应该的。”
江呈轶不再和他说话,静静地跟着他的脚步往武英殿走。他走到阶台上,与邓国忠、邓情打了个照面,这祖孙二人同时抬起了头,用一种极其阴骘眼神瞪着他,仿佛要生吞活剥了他一般。
江呈轶无奈地抽了抽嘴角,只能垂下双眸,避开他们的视线。很快,魏帝安排的另一支禁军队伍将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被淹没在人群中,再瞧不见对面的祖孙二人。
梁岳瞧着人到齐了,这才扭着小碎步,向各队的禁军领首客气道:“劳烦诸位大人了...定要守好这武英殿,切莫再让陛下忧心。”
这三队禁军领首挺直身体,板着面孔,神情严肃的向他承诺道:“梁内侍尽管放心,陛下之令,吾等不敢有任何懈怠,必然会将这三人严加看管。”
梁岳稍稍松了口气,这才走上前,引着禁军的三队人马往武英殿后院行去。
江呈轶、邓国忠与邓情三人被禁军与内侍们恭恭敬敬的送入了三间不同的厢房中,封闭了门窗与通口,严加看管了起来。
武英殿内,有梁岳召集的六十名内侍,分别守在后殿的各处通道、出口与入口,整座偏殿便如牢狱般,被围得密不透风。
江呈轶仍然回到了他昏迷沉睡了一夜的南厢暖阁中。令他没想到的是,屋子里,苏筠仍然在里头候着,并没有离开。他面露奇色,入了屋子,向苏筠稍稍作揖行礼道:“苏大人...您怎么还在这里?”
苏筠跽坐在南厢正堂的右侧坐席上,瞧见江呈轶推门而入,便也提起衣摆,起身相迎,行下级之礼回答道:“下官奉陛下之命,在这四日内照看您的身子。”
江呈轶微微一愣,心里生出些古怪难平的滋味。他挑着眉,唇间噙着一丝苦笑,无奈的摇了摇头,随即向苏筠拜谢道:“辛苦苏大人伴在下左右...只是,在下的身子应当已无大碍,若这么拘着您与在下一同守在南厢之中,在下心中实感愧疚不安。在下定会替苏大人向梁内侍请示,求见陛下一面,免去您同守于此的苦差。”
话音落罢,江呈轶便转身推门,预备召唤梁岳,说明此事。苏筠急忙上前,出声制止道:“江主司!主司大人的一片好心...下官明白。只是,这既然是陛下交代的事情,下官自然要做好。况且,您的身子虽然现在看上去并无大碍,但若不能好生调理静养...是极有可能留下病根的。陛下这样嘱托,也是为了大人您着想,还望大人莫要驳了陛下的面子。”
苏筠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明确拒绝离开南厢。江呈轶默默转身,漆黑深邃的目光慢慢落到此人身上,若有所思的看着,沉寂了片刻,才露出笑容客气的对他道:“既如此...就委屈苏大人陪伴在下左右了。”
苏筠恭维道:“应该的应该的。”
江呈轶不再理会他,而是扶着宫墙,慢慢朝暖阁内屋行去。他其实晓得,苏筠在此,除了奉命照看他的身体之外,还起着监视的作用。哪怕外头已经围了三十名禁军,将南厢前后左右守得不见一丝缝隙,魏帝照样不放心他一人呆在屋中,生怕他再出什么幺蛾子。
他眼望着窗纸上印着的禁军兵卫的人影;又瞧了一眼跟着他入了暖阁,守在身边的苏筠;再看看自己这一身新伤旧伤,满眼的无奈与哀叹。眼下这状况,他即便确实有心想要向宫外传消息,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此时此刻,他只能在这南厢之中思索四日后殿堂会审时,应对柳景的其他办法。
另一边,分别被软禁在武英殿东厢与北厢的邓国忠与邓情,此时此刻亦心乱如麻。
邓情知晓,冯又如重伤,于邓府养伤,定然已将柳景之事告知了邓国忠。故此,方才在殿上,邓国忠才会要求魏帝重新审查兰心楼案以及邓陵京郊遇刺身亡的意外。但如此一来,也足以从证明,邓国忠知晓他预备用什么手段,将自己所做的恶事洗的一干二净了。
而邓国忠顺水推舟的原因,一则是想要挽救邓氏于水火,二则是对他仍有祖孙情谊,三则是对他的试探。江呈轶方才在堂上所说,已让邓国忠内心动摇。邓情知晓,他的祖父,必然起了疑心。
邓情原本的想法,是要借着柳景这三营主将的身份,在东窗事发后,为自己洗清嫌疑。不论是弘农之事,还是京郊匪徒截杀案,柳景都是最好的替罪羔羊。
然而,现实却与他预想的不太一样。他根本没有机会让柳景先承认弘农之案,更来不及将邓陵在京郊遇刺身亡的线索引向柳景。事情照着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四日后殿堂会审,柳景必然会按照之前安排好的一切行动。此人定会承认弘农骚乱是他一人引领长鸣军三营为之,还会咬定京郊截杀、邓陵意外身亡也是他所为...
但这样一来,邓国忠就算之前对邓情还有些信任,也会在会审之时,柳景承认罪行后,对邓情彻底失望。
因为邓国忠知晓,让柳景承认弘农骚乱,以此切除此案与邓氏之间的关系,是邓情想出的计策。那么一但柳景认下京郊截杀邓陵一案,邓国忠必然会推测出此事背后的真相。
柳景的家人掌握在邓情手中,故而此人只听命于他。所以,邓国忠必然会这么想:柳景在殿上所承认的一切,定是邓情指使的。到那时,邓情将会无处遁形,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祖父确认心中猜想,对他全然寒心。
那么,即便四日后邓情能活着从宫中离开,回到邓氏,也将会面临一场生死难料的审判。邓国忠绝不会轻易放过杀害邓陵的真凶。邓情心底无比清楚,无论柳景承不承认京郊截杀案,他的后半生都将会是死路。他用自己的狠辣阴毒、绝情冷漠亲手给自己掘出了一座坟墓。
邓情守在东厢中,如坐针毡,在屋中来回踱步,忐忑不已。原本,他会将所有线索都埋好,待事发之后,推柳景当替罪羔羊,事情便可以完美解决,他也能脱身干净,可这一切全被江呈轶毁了。
他完全没料到,水阁的速度如此之快,不但查到了兰心楼案,还找到了京郊截杀的真相。他始终没能想明白,他明明已经将京郊所有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可为什么江呈轶还能找到证据?
邓情咬着牙,双手紧紧相握,坐立不安的在屋中徘徊,不知四日后他究竟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而此刻,关在北边厢房里的邓国忠,满心的煎熬。此时的他,内心无比的矛盾。他既盼着柳景说出真相,让他确认心底的猜想,又希望柳景能够如邓情安排的那样,承认罪行。
无论哪一种,对于他来说,都无疑是巨大的打击。邓国忠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他会面临这般可笑的境地。一个是他最喜爱的儿子,一个则是他自小悉心培养的孙子。明明是骨肉血亲,却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
邓国忠气虚体弱的靠在内阁的软榻上,只觉得浑身疲乏无力,胸口一阵又一阵的心悸,精神愈加不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