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被有心人利用,那么水阁在京城多年的隐秘布防,便就此倾毁了。
她再次沉寂,冷了许久。堂厅之内,渐渐传来森森寒意,连站在她身侧的沐云,都感受到了她周身散发出来的低压。
房四听着林木方才的那番话,情不自禁地抬了起眸向女郎望去。隔着长帷帽,虽看不清那女郎的脸色与眼神,却深深感受到了她的烦躁与恼怒,心中倏然生出一丝忐忑。此事,是他未能料理得当,才会引得林木亲自寻上了门。
正当他遮袖握拳,惴惴不安时,女郎终于开口说道:“林木,你需清楚,水阁从不做亏本生意。你要本阁主助你...也要拿出十足十的诚意来。”
林木听她松口,不禁略生欣喜,额上的凉汗自鼻梁滑下,滴在石地上,颤颤巍巍说道:“这是自然。既然在下有心相求阁主,必然态度真诚。”
“看来你是个明白人。”江呈佳冷哼一声,随即起身,缓缓挪动着稳健的步伐,来到他面前,伸出了纤纤玉细的手指,淡淡说道:“话既然讲到这里,你便是水阁的客人,本阁主担不起你这跪拜之礼,还是起身入座吧。”
林木见眼前突然多出一只青葱玉掌,不由发愣,刚想将手搭上去,伸出去的那一霎那,又顿住收回,立即退了两步,自己提着袍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惊得满脸虚汗,尴尬笑道:“阁主之尊,过于客气了。既是求人,自要有求人的态度。”
江呈佳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不尴不尬的悬着,她眉头一挑,气压又低了几分,随即若无其事的僵手收回袖中,转了几步,重新坐回了蒲团席垫上。
林木背脊发凉,觉得上座的这位女郎,气场实在过于庞大,竟令人无端便能生出胆寒之意,叫人轻易靠近不得。他在房四的指引下,入座客席,这才敢稍稍抬头向主座望去。
只见正席之上,一位头覆长帷帽,身穿雪色雕莲曲裾裙的窈窕女郎端坐着。再往左侧看,林木才发现,她身侧还站着另一名身姿同样姣好的姑娘。
他暗暗猜想,立于水阁阁主身侧的...难道是江呈轶之妹——那位名满京城的才高武强的江女呈佳?他再悄悄看了两眼,便立即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继续多看。
“水阁自可以助你将你的家人从邓情手中救出。只是...你需要答应本阁主两桩事。”江呈佳正颜厉色道。
“这第一桩...你应当晓得,东府司江呈轶眼下正在京城之外守株待兔,他已将边郊之外,所有能逃离洛阳的路一一封锁,只要苏刃敢现身,便会与大统领景汀一同拿下此人。本阁主要你,供出苏刃所在,助江呈轶与景汀一臂之力,并随同他二人一同入宫,指证邓氏,澄清真相。
第二桩,事成之后,本阁主会令江呈轶在陛后,水阁会暗中派人将你从狱中接出,送出洛阳。只是,你要答应本阁主,自牢中出来后,与你的父母妻儿以及听命于你的那帮江湖兄弟远遁江湖,不可继续留在京城之中,亦不得再出现于众人视野。否则,天涯海角,水阁密探与暗卫,必追之杀之。”
江呈佳将话说得清楚明白,林木却在这瞬间陷入了沉寂中。
他纵然恼恨邓情对他的冷漠无情,却也晓得,一旦他现身为江呈轶作证...邓氏一族便免不了下狱之罪。他厌恶邓情,却顾惜邓国忠,不愿他也受此牵连,毕竟,当年若无邓府,他或许存世艰难,更无如今娶妻生子的机会。
只是,眼下邓情以他的父母妻儿为要挟,欲让他留在京城,待东窗事发替邓氏顶罪。他若是不肯,必是家破人亡的结果。他若屈服,以邓情的性格,定会斩草除根,就算他的父母妻儿此时能活,也不一定有未来。但,若他此刻答应了水阁的要求,以水阁的信誉,许下的承诺便不会反悔。他虽然会受些苦,却至少与父母妻儿...还有团圆远遁的机会。
他陷入两难的抉择中,左右摇摆不定,始终拿不住主意。
江呈佳见他迟迟未有抉择,便冷冷说道:“林木...你定要想清楚。邓氏纵然权势倾天,但所犯下的罪行,桩桩件件都已触及了陛下的逆鳞,只要实情曝露,邓氏满门都逃不了处斩流放的惩治。你是邓府师爷,更是邓国忠的谋士。邓氏的罪行终有一天会被揭露,陛下雷霆震怒,必会株连所有协助邓氏行事的官员、士子,到那时,你与你的父母妻儿,以及那帮替你卖命的兄弟们,都逃不了抄斩株连之罪。”
女郎所言句句中肯,也字字戳中要害,让林木如坐针毡。
他沉默深思良久,才下定了决心:“阁主之言,皆入肺腑...在下一世努力,只为家人平安。如今,这份安稳既然被邓情亲手打破。在下也不必再留旧情。只要阁主能助在下营救父母妻儿,您说得这两桩事...在下必然一一照做,绝不辜负。”这些年,他心甘情愿听邓国忠调配,做了多少违背本心、丧尽天良之事。要说报恩,他替邓氏卖命多年,时常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随便翻出两三件旧事单独来说,都足以还报邓氏养育栽培之恩。
如今邓情不顾往日主仆情谊,要他一家老小的命,他自不能坐以待毙。他本就不是高义之人,文典话本中的那种为报恩,甚至不惜搭上全族性命的事情,他是万万不愿意做的。
“好!”江呈佳敞声以唤,点头道:“林郎君答应的如此爽快,事成之后,本阁主也定当履行承诺,护你与你的家人远离洛阳,隐世江湖。”
林木起身,谢恩磕头,感激道:“在下多谢阁主出手相助!必时时感念阁主的救命之恩!”
江呈佳见他全然信了自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抚平了下来。谈论已至此,多余的话她已不必多说,林木自会按照她的要求去做。
于是,女郎向一直站在角落里的房四唤道:“四叔,将他带出去好生安置,切莫让邓氏中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暗中安排人手护卫他们的安全。”
房四急忙上前,连连颔首道:“属下遵命!”
林木自客席离座,跟在房四身后,轻手轻脚的往堂外行去。
待两人走远,身旁一直未开口说话的沐云才松下了一直紧绷的肩膀:“没想到,林木竟这么容易听劝?你我盘算的那些,倒是没有机会说出口。”
“我原以为要多费口舌,才能让林木放下他对邓国忠的不忍之情,毕竟他们的主仆之谊深厚。却不料...林木对邓氏早就不满,眼下大难当头,自然各寻出路。且林木认定了是邓情掳走了他的父母妻儿,对他恨之入骨,必然不会轻易忍让。他本性狡猾,在面对家人性命之忧的境况下,哪里还能顾得上报恩?是我...高估了他。”
江呈佳轻嘲热讽着,低敛了眉眼。
沐云点点头,转而眉成川壑,心生烦躁道:“他的父母妻儿也就罢了,到底是无辜之人。只是...阿萝,你真的打算在事成之后,保他一命,送他与家人团聚么?他手上沾染过的人命可有不少...不论是水阁密探,还是无辜惨死的平民,他替邓国忠料理了多少...你心里应当十分清楚。”
“保他一命?”江呈佳疑了一声,扭头朝沐云望去,若有所思道:“阿依,你不会真以为我会这么轻易饶了他吧?”
“什么?”沐云微惊,瞪眼圆目与她对视,诧异道:“你难道从一开始便不打算保他?”
“我水阁的密探与护卫,死在林木手中的...不胜其数。他罪孽深重,我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他?”江呈佳眸放森寒之光,唇角微勾,神情瘆人。
沐云哑然无语,登时觉得自己白担心了一场,以江呈佳有仇必报的性格,定已盘算好了一切。
江呈佳凝视着屋外漆黑的夜色,淡淡道:“林木已答应替兄长作证。眼下...我们只需等待兄长与东宫的消息,时刻注意窦月阑的车驾动向,便可挑个适合的时机...将这几桩事一并齐发,令邓氏一族彻底失去转圜的余地。”
沐云揽住她的肩膀,兴奋道:“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邓氏落败的惨状了。”
东风降至,寒流乱窜,洛阳街头两侧的柳树已枯败凋零,秋日萧瑟之态渐渐浮出,与街上万人拥挤的景象格格不入。初晓生阳,第一缕殷红从西方洒落,迎来了曙光。
一阵疾奔从思音坊所在的郭区传来,紧接着,沉寂安宁的长廊上响起一声高唤:“阁主!阁主!云菁君传来消息了!他与大统领景汀已然得手,擒住了在外逃窜的苏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