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道:“那你们在讨论什么呢?”
江呈佳如实答道:“在说我嫂嫂如何揭开付博阴谋的事...”
宁南忧轻呵一声,平淡无奇道:“这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还讨论它作甚?”
她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心中仍有些紧张,表面却无比淡定:“怎么?二郎还不允许我与自家婢子讨论讨论自家嫂子了?”
宁南忧低下眸,默不作声,眼神却一直挂在那封揉成一团的金宣帛纸上。
江呈佳眉头一簇,小脸一皱,有些生气的说道:“怎么?难道你怀疑我与魏帝通信不成吗?”
郎君被戳中心事,眸光略闪,避开双目,往屋前的画壁投望过去。
江呈佳见他态度,有些吃惊,也有些失望。没想到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她都为他诞下一个孩儿了,宁南忧对她仍有怀疑。一旦看见她鬼鬼祟祟、慌不择路,便立马猜测她是否对他有异心。
女郎神色微浅,默默落下一层哀怨,痴心一笑,语气失落:“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疑我了。”
她闭上眼,突然生出一股厌烦,自暴自弃似的,将那张揉成一团的金宣以及桌上写了字的绢帛全都塞到了他怀里,十分不耐道:“你且看看这是什么吧?看看我有没有在骗你?看看我是不是在说谎!”
她身后的千珊,震惊骇然,没料到江呈佳这般肆意大胆。虽说那张金宣纸上的内容,宁南忧就算看了也不会懂,但难免会让他觉得奇怪,若他以为这信中内容,是她们与魏帝通信的暗语,那便糟了。
谁料,宁南忧握着这绢帛与金宣,瞥都没瞥一眼,便又重新塞回了江呈佳手中。
只听他轻声叹道:“是我不好,对不起。”
千珊诧异,讶然,惊叹!她以为,宁南忧至少会打开来看一眼。
女郎却像是早就预料到这结果一样,语气恹恹道:“你这句话,我已经听厌了。我不知同你强调过多少次,这世上之人,我就算全都背叛尽了,也绝对不会背叛你。”
宁南忧似乎有所触动,他挺拔的身姿此刻屈成一条曲线,渐渐略显颓废。
屋内气氛一下子跌落谷底,冷冷清清,失去了温度。
良久之后,江呈佳突然起身,振起长袖,理其衣襟,拨起衣摆,遂准备离开。
郎君知晓,他的行为已激怒了她,于是秀玉般的指节轻轻拽住她的裙衫,唉声叹气道:“我知道了。阿萝,你,不要生气。”
江呈佳实在厌烦他这种态度这种语气,于是冷然说道:“已是深夜。明日我便会带着你去见邓情。千珊,领着君侯去小阁楼休息吧。”
她抛起裙尾,从他手里夺过自己的衣摆,仍有着十足的优美姿态,款款离开。仿佛在表示她并不为郎君的疑心而失态悲落。
越是这样,越能让宁南忧心中饱受愧意。
江呈佳太了解他,要想平安度过今夜此事,只能这样狠心待他。
不过,她也的确是生气,一见他如此怀疑自己,便忍不了怒意。
千珊看着女郎如朗朗徐月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有些佩服。
瞧着宁南忧一人失落坐在屋堂里,千珊忍了半晌,才小心翼翼问道:“君侯?奴婢现在领你去客院打扫整理好的阁楼吧?”
宁南忧不做声,但已顺着她的话,起了身。
千珊便自觉地在前方带路。
此夜,天无遮云,月朗星稀,缓风吹过,一股寒意缠绕而来。
宁南忧皱了皱眉头,觉得双腿传来阵阵隐痛。他与江呈佳愉欢时,早忘了这茬事,腿疾也很合时机的停止了发作。
眼下寒风一吹,又没头没尾的痛起来,实在令他苦恼。
他烦躁的揉了揉脑仁,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他做什么非要惹江呈佳生气。这下好了,恐怕他即便腿疼的要命,那丫头也不会来看他一眼了。
宁南忧垂头丧气的跟着千珊来到了一间阁楼前。
这里,离客院的前庭以及主厅很远,坐落的位置也的确隐秘,若是邓情突然到访此处,绝不会注意此处。
但宁南忧却很不满。
因为小阁楼架在空中,只有一张很窄的红梯可以登上去。
偏偏他的腿又酸痛不止,弯曲不得,更别提爬上这红梯了。
他望向千珊,不由怀疑,这是不是江呈佳故意要刁难他。
千珊无辜的眨了眨眼道:“君侯...上头便是您的屋子了。这里最为隐蔽,您藏在这,绝对不会被发现。至于吕寻将军等人,已被女君安排到了别的地方,亦藏得巧妙,地点十分稳妥。”
宁南忧幽幽沉沉的眸子钉在她身上,好好打量了一会儿,那目光看得千珊浑身发毛。
她满身冷意,害怕道:“君侯...若没有什么事,奴婢便先告退了。”千珊匆匆行一礼,立刻转身,一溜烟跑没了影。
红梯前的郎君重重的叹息一声,有些发愁,仰头瞧着顶上的那处狭窄空间,脸色阴郁,提起内力,脚下一点,施展轻功飞了上去。
这阁楼的前廊居然也很窄,几乎站不住一个人。
宁南忧飞上去,刚准备落地,脚上一阵发酸,差点从廊上摔下来。
他阴沉着脸,肺中堵了一口气,又无奈又好笑。
他钻进屋中,跌跌撞撞的躺到床榻上,长吁一口气,轻揉着酸痛的膝盖,痛苦的卷缩在角落里。
迷迷糊糊中,跌入了梦的漩河之中。
他做了一个漫长飘渺的梦。
梦里,山水朦胧,薄雾婉转,依山傍水的小峰间,坐落着一间茅草屋。
屋中隐隐的,他瞧见了一个身姿窈窕玲珑的妇人,正挽起鬓发,动作利索的卷起袖子。紧接着,他瞧见,这夫人拿起靠在门边的草锄,走出了门。
眩晕刺眼的阳光下,他在树荫下,看清了那妇人的长相,吃惊瞪大了双眼。
那人,正是江呈佳。
她的脸上,再无如今这般甜美笑容。从她那双已失去色彩的水眸中,宁南忧读出了一丝绝望之感。
他蹙起额心,有些不解。身体随着心之所向,慢慢靠近了那草屋。
只见,曾经身着华服霓裳,动辄翩翩如蝶的美人,此刻正穿着粗布麻衣,在田园里满头大汗的干农活。
他飘在树林之间,瞧着这一幕,满眼温柔。心里想着:这大概,便是以后他与阿萝的生活吧。男耕女织,不理俗世。
美妇人用力锄草的模样,也如流云看花般,清新淡雅。
他看得入神,忽然草屋前,传来一声软软的叫唤:“娘亲...”
宁南忧侧过身,往后头看去,只见一个软绵绵的小团子,一蹦一跳,脚步不稳的从屋中奔出来,一骨碌跑到美妇人身边,那双粉嫩的小手小心翼翼拽住妇人的衣摆,一双滚圆漆黑的眼睛忽闪忽闪,一脸认真严肃道:“医令说了...你不好劳累。娘亲,快和我回屋吧。农田里的活,会有人帮着做的。”
她柔柔弱弱,软软糯糯的小糯米声,让宁南忧的心化成了一片。
这是他的女儿,是他和阿萝的孩子。
美妇人突然停下了手中举着的锄头,面色忽然变得惨淡,她缓缓蹲下身,看着身前可爱软萌的小姑娘,像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悲伤,抱着她,呜咽一声,哭了起来。
眼前的女郎哭得满面香泪,气断神绝,身子不住的颤抖。
她怀里的小女孩,手足无措。
而站在远处观望着一切的宁南忧,也同样不知所措起来,他想上前安慰,却意识到自己只是梦中的一丝游魂,只能停下脚步。
“娘,你为什么哭?”小女孩一脸疑惑,又一脸心疼。
美妇人更咽道:“没什么,没事。娘只是太想你爹了。”
小女孩立即扬着笑容,安慰她母亲道:“娘,吕叔叔来信说...爹爹马上要回来了。娘,你马上可以见到爹爹了。”
美妇人低下眸子,目光幽然而悲寂:“暖暖,娘...想把你送下山,去小翠姑姑那里住一段时间可好?”
小姑娘扑闪着浓密的睫毛,不理解她母亲的话:“娘,为什么要我去小翠姑姑那里住呀?”
美妇人哄道:“因为小翠姑姑想你啦?”
小姑娘很容易被哄高兴,立即笑嘻嘻道:“小翠姑姑想我,我也想小翠姑姑。”
美妇人像是松了口气,又紧紧将小姑娘拥入怀中抱了片刻,仿佛是不舍。
没过多久,宁南忧瞧见,江呈佳口中所说的小翠,来到了山上。
他梦中这场景,似乎已经过了很多年。小翠此时,已梳了妇人发髻,比她年少时多了好几份清丽与韵味。
他的小女儿像小兔子一样,呼呼转转奔向小翠,笑声如银铃般咯咯咯,嘴里大喊:“小翠姑姑!”
小翠张开双臂,眼里流光溢彩,将糯米团一样的小姑娘轻松抱起,转了一圈,温柔的问道:“暖暖想我啦?”
小姑娘使劲儿点点头,一个劲儿的往她怀里钻。
小翠抱着她,缓缓朝草屋边站着的美妇人看去。
只一瞬间。宁南忧便从这两人的对视中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强忍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