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身体透明,悬空着的江呈轶浑身发冷,使劲摇头,不断说着:“不会的,不会的...”
大将被杀,大魏失去了主力骨,只剩一位年仅十六的少帝苦苦支撑,军将们的斗志虽不减,可却逐渐不可支撑。
而匈奴与中朝的大军却恰恰相反,大将索罗琦杀了一名大魏赫赫有名的将军、郡王的消息传遍军营。
很快,这些异族之军昂扬斗志,更猛烈的发起进攻。
少帝兵将不足,未能坚持多久,便被下属强行带走,与大军一同逃往荆州。
敌军一路穷追不舍。
大魏帝军,在山丘河北,被全军歼灭。
少帝成为俘虏,落入中朝国君之手,惨死敌帐,割首悬示众人。
至此,大魏国朝覆灭,大厦倾颓,一无所有。
江呈轶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闪过的画面,乏软无力的垂在空中。
此刻,情景又转,会稽山上,田屋瓦舍之中。他最疼惜的妹妹,守着两块坟碑,上面分别刻着“沐云吾友”和“梦直吾兄”几字。而在这两块墓碑后,有一个新挖出来的坑,坑中摆着的,是一句早已失去生机的男性尸体。江呈轶看清了那人的容貌,正是死于沙场的宁南忧。
他清冷俊俏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铁青惨白,双目紧紧皱闭,首级与脖颈处有一圈黑色的细线,像极了死后被人斩首,又偷偷运出缝合的痕迹。
江呈佳美目垂泪,呜咽泣下,紧紧攥着衣袖,忍着莫大的悲痛,失声哭着,几乎快要晕厥过去。
而江呈轶此刻却没心思关注那具冰凉的男性尸首,一心直愣愣的看着刻着“沐云吾友”四字的石碑,心中仿佛空了一块,眼眶红了一圈,疯狂摇头道:“怎么可能?沐云怎么可能死?”
江呈轶颤抖着,想要上去抓住江呈佳询问清楚,却扑空无用,怎么也抓不住那一抹身影。
“娘...”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草舍中一步步蹒跚走来。
这个小姑娘才七八岁的样子,皱着一张小脸,并不懂她的母亲究竟在哭些什么。
画面突然开始灰暗,突然破碎成粉尘,又组成无数颗繁星点缀在他的梦境之中。
直到,外界嘈杂的声音传入其中,他,被猛然惊醒。
江呈轶嘴中一直呢喃着“不可能”,醒来之后仍觉得身处地狱修罗中,全身颤栗不止。
薛青一直守在他身边,见他睁眼,不由欣喜叫道:“主公,主公?”
见他仍浑身发抖,不断喊叫着,他再次紧张起来,慌乱的按住江呈轶挥舞的双手,急促问道:“主公!主公你怎么了?”
他像是听不到呼喊一样,发狂乱喊。
薛青红着眼瞪着身边的秋医令吼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位医令吓得魂飞魄散,立刻上前替江呈轶把脉,半刻钟后才畏畏缩缩道:“薛...薛大人莫着急,江大人的伤势已控制住,毒素也不在蔓延,再贴几副药,便能清除。此刻,江大人...应是被梦魇困住,伤了心神,还未清醒。请...请许小人为他施针,一针定穴,便能好转。”
薛青为他让开路子,默许他上前。
秋医令也不敢耽搁,手脚奇快,抽出短针,摸到脉穴,眼疾手快的插入。只见江呈轶全身猛地踌躇一下,倒吸一口凉气,渐渐安静了下来。
薛青立即扑上前去,询问道:“主公?你怎么样?”
此刻,昏昏沉沉的江呈轶惊觉梦境中的场景已消失,浑身不适,酥软无力的躺在绒芯玉枕上,张了张唇,眼神空洞的看向薛青,眼前突然浮现这青年万箭穿心死在他身后的模样,惊叫一声,抓住薛青的手,喊道:“阿青!你还在!”
薛青一脸怔愣,双手被江呈轶紧紧握着,眨了眨眼睛,有些害怕道:“我在,我在。”
江呈轶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费劲吞咽着喉咙,努力支撑着自己坐起来。
薛青赶忙上前扶住。
只见,床榻上这个满脸苍白,额上渗满汗珠的青年,四处张望打量,眼眸中透出一股焦急。他下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颤抖着说道:“阿依呢?她在何处?让她来见我...让她来见我!”
他像是被人下了诅咒似的,迷迷叨叨,尽说这些胡话。
薛青很不解,愣头愣脑道:“主公,您不是不让属下告诉女君您受伤了吗?怎么如今突然要见女君?”
江呈轶还未从噩梦中缓过来,眼前晃过去的都是树立在田宅园子里的墓碑,墓碑上的“沐云”二字始终令他身心具骇。腰间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叫他忍不住咬紧牙关,虚汗淋漓。
他捂住发昏的头脑,眼前一次又一次的回放着方才噩梦中的场景,完全听不见薛青的呼唤声。
薛青见状,心急如焚,再次揪住秋医令的衣领,恶狠狠道:“你不是说,他会没事么?他怎么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莫不是你!在药方上动了什么手脚!”
秋医令大惊失色,瑟瑟发抖,口中不断喊冤。
江呈轶闭上眼,痛苦的揪住自己的衣襟,雪白的脖子渐渐染上一层红晕,随后逐渐攀上他无暇的脸颊。
良久良久之后,他突然放松了音调,幽幽道出一句:“薛青。”
薛青满面通红,正准备扬起拳头给秋医令一点教训,只听耳边传来这一声浅浅呼喊,他顿住了手中动作。
他将头转过去,只见江呈轶吃力的将手撑在一旁的床栏上,气虚恹恹道:“我让你去准备的笔墨纸砚呢?”
薛青显然愣了一下,遂反应过来,神色担忧道:“主公...您方才昏了一次,三四个时辰了,眼下好不容易醒过来,就要立即操劳吗?您再歇歇吧。就算晚一点也没事的。”
江呈轶面色凝重道:“我...已睡了三四个时辰了?那,现在是几时?”
薛青答道:“已是傍晚时分。”
江呈轶那张惨败的脸上多了一丝惊忧,只是混在他疲倦的神色里,并不明显。
“别废话,快将案几摆好,我要修书!”他的神色此刻在不安与慌乱中不断交替。
薛青从未见过江呈轶这样,吓得赶紧为他摆案几,放笔墨。
只是,江呈轶方从虚梦中醒来,此刻的精神差到极致,也没有体力,握着紫金狼毫的手始终抖着,停不下来,更写不全字。
但他咬牙挺下去。
薛青在一旁心疼道:“主公,您连这笔都拿不稳,作甚要强迫自己写这两封书信?”
江呈轶抿着干裂渗血的唇,默默不语。
薛青自讨没趣的站在一旁,原本想探出头去瞧瞧他究竟在写些什么。然而目光还没扫到帛书,他便看见江呈轶迅速用衣袖遮住了内容,并抬起眸子,与他对视。
这双精致好看的桃花眼里,失去了往日的温暖,此刻变得冰冷无比。
薛青吓了一跳,面露尴尬,战术性挠了挠脑袋,呵呵两句:“主公...您继续,您继续。”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背过去,再不敢窥探那帛书上的秘密。
江呈轶努力忍住此刻手臂的颤抖与无力,在金宣上奋笔疾书。
他写信时,气势蓬勃,扫去一身病气与苍白,有种盛势凌人之感。因所书之事无比要紧,他紧绷着脸,神情肃萧可怕,仿佛正面临着什么大敌,眼底放出的寒光,能将方圆十里染上冰霜。
这是众人皆未曾见过的江呈轶。
东府司主司江郎,是个风流倜傥、芝兰玉树的绝世美公子,气如天上皎月,白如茫茫大雪,遂有疏离气质,却敌不过他那双桃花眼中的缱绻与温柔。他很少对人动怒,始终待人温和。
这样的形容,是京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的。
然,如今,秋医令和一众奴仆却无比惊惧,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唯恐眼前这个目放寒光的男子,将他们几个生吞活剥。
要知道,寻常越是温和之人,动起怒来才越是可怕。
整间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甚至连众人的喘息声都微乎其微,变得小心翼翼。
薛青一直僵着身子不敢动。
直到江呈轶停下笔,轻声呼了一口气。他才迫不及待的转身朝青年看去。
江呈轶此刻已将手中的两张金宣折叠成四方,分别塞进了两份牛皮书封之中,又裹上一层绢帛。一封接着一封的交到了薛青手中,叮嘱道:“这一封信,你让房四叔与闫姬亲自送到北地。至于这一封信,你去通知一直跟在烛影身后的暗卫,让他们把信暂存在烛影那里,待找到阁主后,再将信件交到她手中。”
薛青没听明白,疑惑道:“阁主难道不在临贺么?”
江呈轶叹道:“若是三月以前,这丫头或许还在临贺。只是,眼下快入秋了。淮阴侯一行人估计已抵达北地。旁人我不知,但这丫头肯定不放心淮阴侯一人,定然也悄悄跟过去了。烛影奉我之命,一直跟在她身后。是如今最能知晓她踪迹的人。找他总能将信件安然无恙的送到那丫头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