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卷用牛皮包裹好的书信,递给了江呈佳。
“老身这里有一封卢夫子狱中托人送出来的书信,那时我才知老身那个好儿子都同宁铮做了些什么。”
窦太君说着话时,愤懑难抑,双目瞋红,脸上的悲痛溢于言表。
元初一十年,窦寻恩自北疆归之,一入京竟得知明帝为曹秀与宁铮赐婚,将她嫁入了淮王府中,心中大怒,顾不得脱簪脱甲,穿着沉重的戎装冲进了南宫。皇宫的禁卫军与黄门侍郎皆无法阻拦他的脚步。
明帝晓得,只要窦寻恩能够活着回来,他们父子之间便永远避免不了这一日。
他既不能说此事乃为宁铮故意设局,引他们父子二人心起隔阂;又不能说曹秀不知检点,与宁铮苟合,满城闹得沸沸扬扬,他迫于无奈才会赐婚于二人。
这两者,只怕窦寻恩都不信。
窦氏子弟自小同皇子于同一个书院启蒙读书,其中窦寻恩与宁铮关系最为要好,要他怎能相信,自己的至交好友竟贪慕自己的妻子,并强行将她娶回了自己的王府?
明帝什么也没有解释,只说,你若还想夺回曹氏,便趁着北境夺回的军功,向天下公示身份,称王承位,受封户邑万家。
窦寻恩却不肯,即便他认定曹氏乃为他妻,可如今她也嫁入了淮王府,若将来有一日,他将她夺回,定会令她名誉受损,饱受世人非议。
况且,他之所以会重新返回洛阳,与明帝相认,并自告奋勇讨得北境一战主将之位的缘由,便是为了令太子知晓,他并非好惹之辈,此举的确有争权夺势之意。可他却并非打算为自己铺路。
窦寻恩不愿贪慕权势,更不愿应了明帝之求,做大魏将来的君主,他不过不愿太子登位,他只是想要护住窦氏一族,护住跟随他左右不离不弃的曹氏。
他认为太子无德残暴,并非大魏君主人选,便一心回朝,欲辅佐宁铮得到太子之位。如此一来,他与曹氏以及窦氏满门皆可安心。
他晓得明帝欲推他上位,可倘若真如那般,他还有机会带着曹秀重新归隐山林,不问红尘么?
然而,京城之事却一件件接踵而至,叫他猝不及防。
当他凯旋而归,却发现自己的至交好友夺走了自己最喜爱的姑娘,这让他怎能再应明帝之说,封王称号,右驾回宫?
他心中,只想着曹秀。
他晓得,曹秀定非自己所愿嫁入淮王府,此事定有蹊跷。
明帝不愿说出实情,他便自己私下前往调查,终于发现,这一切皆是宁铮暗中布局所作。
窦寻恩气恼至极,应了明帝要求,答应他将来有一日会重归宗祠,向天下人公示自己的身世。
明帝兴高采烈。
但窦寻恩又说,此事只能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才能向天下广而告之。
他心中有决断,晓得若此时他应了明帝所求,封王回宫,必然逼得宁铮与太子联手,更加变本加厉的对付他与窦氏,甚至有可能拿曹氏作为要挟,令他退出皇室宗祠,从此再不入洛阳。
那么到时,他即便再想将曹秀夺回,待她远离这样的是非之地,也毫无可能了。
明帝答应了他的要求,并承诺,倘若他愿意承继大统之位,必将重新为他与曹氏操办婚事。
然而事与愿违。
永宁二年,窦寻恩于朝中的权势愈坐愈稳,有明帝在前头一路为他披荆斩棘,他自是如鱼得水。
当窦寻恩任东府司下御史台令御史中丞一职两年后,他发现国朝之中,存在着太多冤假错案,士族贪慕钱财、土地,又栽赃嫁祸给寒门百姓之事屡见不鲜。
窦寻恩本就是有志之士,见此国朝惨状,自是难平心中恼恨。于是决心要改天下士族掌权,欺压百姓的腐败恶俗,提出的新政却触及了大多士族的核心利益,令他们憎恶不已。
其上奏呈至明帝眼前的新政要略,正如江呈轶所希望变革的一样,针对这天下士族焰气下了一剂猛药,处罚革除的太过厉害。本是雷戾之策,明帝却颇为欣赏,他早就想要治一治天下士族之气焰,只是寻不到合适的时机。
于是,明帝在确保窦寻恩安全的情况下,命他着手进行此事。
永宁三年,曹秀嫁入淮王府的第七个年头。这七年里,宁铮不曾踏足她的院落。
而她也时常借着归西疆省亲的理由,出门云游,私下同窦寻恩会面。
她等着有一日窦寻恩能将她从淮王府这个虎狼之穴中解救出来。
八月,正是初秋。
窦玦带着东府司主司授印前往调查幽州连环人命案已有两月。
凶案逐渐水落石出,窦玦也带着家丁返程归京。途中却遭遇多次刺杀。他寻着刺客的踪迹一路追查,最后竟发现,派遣刺客欲将他置于死地之人,竟是明帝。
他心惊胆战,恐慌不已。实在想不通明帝为何要对他下手。就在此时,他得到了一封来自长安的信件。
信上所言,明帝命人将窦悦之墓迁坟入京,似乎准备葬入妃陵,但奇怪的是,请宗祠庙时,却并没有用窦氏之名,而是让窦悦顶替二十年前跟随还是太子的明帝出征的明妃之名入殓妃陵,纳入皇室宗祠。皇宫之内已在准备迎接窦寻恩回宫的大典,然而明帝却以明妃之子灌之其名,似乎想要遮掩窦寻恩的真实身世。
这不经让窦玦觉得寒意彻骨。
他晓得,明帝为了不让窦悦染上污名,并不肯承认窦寻恩是明帝与其之子。
这个做事果断狠戾,心狠手辣的天子,欲将当年知情之人通通赶尽杀绝,给予窦寻恩更为高贵的身份,迎接他回宫。
继承大统,最忌出生不正,也最忌强势外戚专权。
明帝当年便受其苦,自然不会令窦寻恩继续受此之难,便已下了决心要将窦氏一族除去。
窦玦猜测到这些,心底怎能安定?更是担忧留在京城的窦太君等一干家眷有恙。
他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却被宁铮的人马拦下。
自曹氏嫁入淮王府,窦氏便再不曾同淮王府的人有过来往。
窦玦对宁铮深恶痛绝,本是要绕路而行,返回城内向明帝复命,谁知此人却废九牛二虎之力拼命将他拦下,且不顾郡王威仪,跪在他面前,泣声俱下,请求窦玦之原谅,并向窦玦诚恳言道,如今太子之势愈发强大,窦寻恩以新政之策大大削减士族之势,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拥有士族拥护的太子已心急如焚,若再不停手,势必会将其逼得无路可走,拼死一搏。
若此时窦玦能使得窦寻恩辞去朝中职务,远离京城,那么他也愿意与曹氏和离,放曹氏离开京城,让窦寻恩与曹氏夫妻二人远走高分。
窦玦虽并不相信宁铮,但这些年来,宁铮私下确实并未曾与窦寻恩争锋相对,反而较之太子,对窦氏却处处锋芒相向,而各士族与寒门之间的斗争也愈发强烈。
因此,宁铮之话又有三分可信。
他的确想让窦寻恩远离这京城是非之地。可令他无奈的是,窦寻恩与他母亲的性子一般无二,性格执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若说最初窦寻恩留在京城之中,是想要寻机会带走曹氏,那么现在他的想法却完全不同了。
这七年来,他历任多州刺史,看遍了大魏税负繁重,士族遍行,民生疾苦之象。而这些景象,不管是作为太子的宁袖还是最受恩宠的淮王都充耳不闻,从不治理分毫。满朝文武皆如此,明帝纵然有心改革,却收效甚微。
只有当朝五王宁谧愿意听他一语,体察民情,又向明帝请旨,敢于同窦寻恩一起进行新政改革。
窦寻恩以七年之势,意图扶持宁谧夺权,让其有利承继社稷。
他深陷权力之争。
窦玦于一旁也看得心急如焚,再加上得知明帝欲将窦氏除去,以明妃之子正大光明的推窦寻恩上位一事,心中慌乱交错,根本来不及细想,便答应了宁铮之请求。
彼时,恰逢窦太君寻了理由,向前往长安调查当地大户士族罚没农田站为私、压迫佃户农工无偿耕农一事的窦寻恩递了信,想为窦寻恩与曹氏创造见面的机会。
在窦寻恩回信不久,自长安返程归京城时,窦玦便于东郊带着窦氏族人一同将窦寻恩拦了下来,并欲将其捆住,送出京城。
谁知宁铮豺狼之心,这些年虽并未曾强迫曹秀做过什么,却对她与窦寻恩私下会面之事一清二楚,也愈发对其不满,更忌讳原本无权无势,甚至没有机会回到京城的五王宁谧因窦寻恩的缘故长居京城,且有了夺权之意。
他欲对窦寻恩下手,早就布好了局,做好一切准备,报复窦寻恩与曹氏二人。
他私下与邓国忠、付博等人联合,屯聚兵马于东郊之外,并在窦玦听信他之劝说,将窦寻恩拦截在京郊之外,正意图劝说时,派人强攻而入,同时困住窦玦与窦寻恩二人,欲将他们一同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