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正因为魏帝派去的这一队禁卫,这二十余人暴露了行踪,一路被逼着入了淮国境内,在新都被捕,后又于此被劫。此事不仅在扬州掀起腥风血雨,更是在淮王藩封之地淮国境内造成了剧烈动荡。
三年前的夏日,这片神州遭遇着比今年水旱之灾交替景象还要严重几分的罕见旱灾,北方受旱灾影响的流民难民纷纷逃难至徐州、扬州乃至荆州西部一带。
常猛军这一窜逃之行便更是令举国上下旱灾不断的大魏国土,动荡难安。宁铮为了抓捕常猛军余孽,费尽手段,铁腕绝情之作为,令人惊骇。当事之时,扬州与淮国各军上下都传着一句:“遇逆犯,格杀勿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这二十余人到处躲窜,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躲藏,使得逃难至扬州境内的些数难民被当成他们的同党,死于军爷刀光之下。
这二十余名常猛军旧人因不忍流民受难,主动现身,被军士所捕。宁铮本是要立即处死他们,压往刑场时,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伙匪徒,冲进刑场之中,同官府军兵大打一场,将他们救离了新都,一路逃至了建业。
宁铮自是穷追不舍,但追至建业这些人便忽然消失了身影。
淮王府上下自然故技重施,企图再用难民之性命将他们逼出来。谁知自北方旱区逃至建业的难民皆被当地最大的一所戏舞阁楼——水榭歌台所收留,歌台老鸨陈舞娘虽是风尘之人,却是个极心善的。可她万万不曾想到,正因她这样的心善,反而坑害了自己。
这二十余人与救出他们的匪徒,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宁铮便把目标放在了水榭歌台。
德王宁南昆奉父亲之命封锁水榭歌台,将陈舞娘捆绑放置于囚车之中,当街游行鞭打,又逼着难民中的老弱妇孺跟在囚车后,在建业街城内四处游街。
郡内,人心惶惶,无人不害怕这些可怕的、糟心之事牵扯到自己的身上,因而对流民与陈舞娘避之不及,更是不敢乱说逆贼余孽之事。
宁南昆亲自押人游街几日,却并未得到什么可靠的消息,也不曾查到那二十余人与劫狱劫匪的半点消息,于是下重金悬赏,明说若有人知晓逆贼潜逃何处或躲藏何处便赏金万两。
有几个胆大贪财的农夫为了赏金,一伙人商议一晚,竟编出了个妥帖的故事,上了衙门,告之了宁南昆。
这胡编乱造之语,所说却是被押街巡游的陈舞娘收留了逆贼余孽与劫匪,替他们掩瞒踪迹,谁料淮王一路直奔水榭歌台而来,陈舞娘失算被抓,而这些流民、难民为报收容之恩,便宁死不说。那逆贼与劫匪皆藏匿于水榭歌台之中。
旁人一听这蹩脚的谎话,怕是一眼便能辨别处是真是假。但,宁南昆却不管他是真是假,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想法,带兵仔细搜索水榭歌台,并出言警告歌台之内的所有难民与舞女歌女,若再不交出逆贼与劫匪,便认定是他们的同谋,是反正统的大逆之罪,皆将诛杀,一个不留。
这些流民处于极度恐慌害怕的情绪中,竟纷纷攀指对方有线索。甚至将祸水引至陈舞娘以及水榭歌台所有舞女与歌女的身上,想要撇清自己与逆贼的关系。
宁南昆起诏狱锻炼,严刑逼问,只听到一堆杂乱说谈与证词。于是便将陈舞娘与所有歌女舞女全部收押,一一审讯拷打。陈舞娘是个硬骨头,未曾做过之事,就算要了她的命,也不会承认半个字。
水榭歌台所有歌女舞女亦是同样的硬骨头。也因难民反咬之恶,心灰意冷。
刑讯逼供过程中,有被活活打死的三四个年轻舞女与歌女。
宁南昆认定陈舞娘闭嘴不提半字,必有蹊跷之处,便在折磨她的同时,让她亲眼目睹了她平时所依赖、宠爱、疼爱的看作自己女儿的歌女舞女一一惨死之象。
陈舞娘总是天生硬骨,也耐不住这样残忍的折磨。
为了保住水榭歌台,保住剩余人的性命,她松口了,谎称自己知晓逆贼与劫匪的去向。
当夜,有人悄悄潜入牢狱之中,扮成送饭小吏与她见面,告诉她,他们有办法将水榭歌台的所有人保下来,但前提是陈舞娘能够配合他们。
舞娘也问,他们是何人。
那送饭小吏只答三个字:“夜箜阁。”
这陈舞娘便立即答应了下来。
第二日晨起,宁南忧命陈舞娘带着人去寻找逆犯踪迹,她坐于囚车之上,将一队军兵引向了横穿过这个都城的大江边,兑现了与送饭小吏的话,为前来相救之人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但宁南昆最终发现了不对劲,立即命人打开囚车,以她性命要挟,逼迫陈舞娘交代事实真相。陈舞娘等不到她等的人来救她,却无比相信那人会救她所爱的、呆了一辈子的水榭歌台。
她知,无论如何自己都必死无疑,但若水榭歌台能够保得住,她此生便也了无牵挂,即使死也无妨。
她就在这座她爱的城前,这个曾经唤作秣陵,承载了她一辈子爱恨情仇,喜怒哀乐的地方,撞向了宁南昆的刀锋,自刎而亡。宁南昆大惊,却不曾拦住她毅然走上绝路的脚步,他从不了解,勾栏瓦舍中的歌舞伎女亦有这样的骨气与赴死的决心。
只是迟了一步。这是前后相依的瞬间。
城中有人来报,说是在十里外的山崖下发现了那二十余人的尸体。不知是何人所作,竟然将这二十余人一口气全部诛灭,死像极其惨烈。这二十几人纷纷坠入了崖底,虽那山崖不高,不过是一座丘陵的断层处,因暴雨冲刷以及山崩产生的泥石流毁了平缓地带形成断崖,但断崖之下却布满尖锐石子。那二十几人脸朝地坠下去,整张脸便被毁的惨不忍睹,虽看不出完整样子,却还能依稀辨别。
宁南昆待人以画像仔细分辨尸体,这才确定的确是那二十几人的尸体。又一路寻到山崖之上,才发现那里丢弃了五辆马车与八匹快马,地上到处零零落落的散着长刀与长枪,一片激烈的打斗痕迹。
于是便有人猜测,许是劫匪与这二十几名余孽起了争执,又因追杀时,身上或多或少受了些伤,这才惨死于崖底。
宁南昆带着他们的尸身,返程淮国。至此,这桩案子才算了结。
这些事,被详细记载于千机处的卷宗之中。
此桩事,江呈佳初阅时,只能用心惊胆战来形容。
时隔三年,她也并非要追究当年的常猛军旧人是否真的死于建业,也不在意最后救了水榭歌台的究竟是不是夜箜阁之人。
她在意的是,陈舞娘的身份。
陈舞娘,这个来历成谜的女子,她曾会见过一次。
还是在二十三年前。江呈佳记得,那是元初十年,正恰好是九月霜降日的二十天后。
元初十年,九月霜降,宁南忧诞生于世。
这个陈舞娘恰恰在宁南忧诞生于世的地二十日,抱着一个孩童寻上了水阁。
她说她是从鄱阳一路搭乘各类车队,又数十日疯狂赶路,只是为了能在江梦萝离开前见一面。
薛青当时上呈拜帖时,语气诚恳的替陈舞娘求情,而江梦萝也隔着屏风与珠帘远远的瞧过她一面。那时的陈舞娘才不过十七八岁,样貌生得倒是极好,抱着怀中婴孩跪在她面前,满面苍白。
江呈佳细细回忆起当时情景。
只记得陈舞娘向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阁主可有能够活死人医白骨的仙药?”
这世上无数人曾向水阁求过不死仙药,只因传闻所说水阁阁主江梦萝拥有不老不死之身。
当时的江呈佳见怪不怪,对她答道:“水阁不卖仙药,也无仙药。”
陈舞娘哭的凄厉,又问:“阁主若没有不死仙药,可否替小女子请阁内圣医为这孩子探一探病,我听说阁下阁中有一老者...极善医术...专治疑难杂症...可否请阁主可怜施舍?”
江呈佳隔着屏风不曾瞧见那孩童的模样,但可怜他只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孩,便让薛青请了医者替那孩子诊治。
此事过去,她也未曾多在意些什么,在那之后江呈佳便离开了会稽前往鄱阳,为得便是去看一眼刚刚出生降于世说的宁南忧。
但,她后来才知,原来当年陈舞娘抱至水阁的那婴孩正是当时出生便已奄奄一息的宁南忧。
她不知曹秀当时生产时究竟是什么情形,又为何会由一个风尘女子将唯一亲儿带出了王府?就算是为了求药,却也不该委托一个生于青楼长于青楼之中的女子。
直至三年前建业水榭歌台之事才令她忽然明白过来。
勾栏瓦舍的女子也有忠心诚恳的,曹秀经过建业时曾将当时只有十一二岁的陈舞娘赎出水榭歌台,她便记了一辈子的恩,对曹秀极为忠诚。而曹氏也极其信任于她,这才放心她带着宁南忧前往水阁寻找医治圣手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