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恒的突然回归,让宋家人都很高兴,除了小宝宝二黑。
确切地说,二黑刚开始还是欢迎的,然而没过两天就累觉不爱了。
尽管宋恒的文化课不怎么样,但是他有个很明显的优点,正如他名字的寓意——有恒心能坚持。
为了能在新兵连里崭露头角,他已经连续三个月坚持每天五公里负重跑了。回到省城以后,人家也没有松懈,仍在继续坚持每天五公里。
听说二黑曾是一条军犬后,宋恒每天早上晨练的时候,还要把二黑一起带上。
二黑最初确实很快乐,毕竟大清早就能出去撒欢,只要是个狗子就会喜欢。
但是!
宋恒实在太能跑了,每次跟他跑完一圈回来后,二黑的舌头都要耷拉出来老长,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半天都缓不过来。
第三天的时候,二黑学聪明了,宋恂夫妻不在家,它就溜去了孟团长的房间睡觉。宋恒几乎从来不进父母的房间,所以这个房间里并没有多少他的气味,二黑可以安心地睡在这里。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早上没有逮到二黑,宋恒就在晚上牵着他出去夜跑。
二黑不情不愿地被他骗出去跑了一次后,下次无论宋恒再怎么召唤它都不肯去了,可怜兮兮地趴在吉安和延安地腿边呜呜叫。
延安在它的狗头上蹭了蹭,便很有兄弟爱地决定帮二黑出头。
他去爷爷的书房,极其娴熟地给小叔告了黑状:“爷爷,二黑每天实在太累啦,它累得都喝不动水了!你能不能让小叔别再祸祸二黑啦?”
小宝宝二黑是老宋亲自领养回来的,他也挺心疼二黑的,而且宋恒对二黑的训练量委实有些过头了。
老宋不好浇灭儿子的训练热情,也不想让他在家祸祸二黑,便只能将他塞进基层连队,让他跟着人家一起训练,消耗那用不完似的精力,直到新兵报到。
只不过,宋恒回家以后,双胞胎上下学的接送任务都是由他负责的。如今他被扔进了连队,所以接送孙子的任务又重新落回到老宋肩上。
而且他不但要接送孩子,还得负担起他们的教育任务。
儿子说了,这两个孩子正是汲取知识的关键时期,他即便远在党校,也要每天给两个娃布置一大堆的功课。
宋成钧觉得这些作业对小孩子来说实在太多了,可是看到两个孙子在上下学和玩耍的间隙就能完成大部分作业后,没怎么亲自养过小孩的老宋又觉得小娃娃的潜力真是无限的。
是以,当孟玉裁张罗着给孙子们增加些课外活动,培养文艺特长的时候,宋成钧并没有反对。
这天下午,将孙子们从幼儿园接出来以后,爷仨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去食堂或者回办公室吃饭。
小汽车一路风驰电掣,停在了另一处家属院门口,小哥俩自己从车上跳下来,一左一右拉着爷爷的手,走进一处院落。
院子里有个爷爷正哈着腰拔地里的玉米杆子,听见门口的脚步声,便闻声望了过去。
“呦,宋大炮舍得登我的家门了?”
“你老程也没主动登我的门,挑这个理多没意思!”宋成钧松开孙子们的手,走上前自然地帮对方一块儿拔起了玉米杆子。
“算了,来者是客,你还是别干这个了!我退休以后就这点乐趣,别给我拔光了!”老程起身摘下手套在腰上捶了捶。
“你要是想找乐子,浇水施肥就够了,你那老腰不好,这种活还是找个年轻的勤务兵干吧。”宋成钧帮他把剩下的玉米杆子都利索地拔了出来,然后在院子里睃巡一圈说,“以你这个院子的规模,种玉米可惜了。玉米一年才能收一茬,没什么意思。还不如种菜呢,青菜长得快,经常能收割。”
“看你的样子确实是常干农活的,以前没吹牛,呵呵。”
宋成钧将地上的玉米杆都用脚划拉到一起,嗤笑道:“我跟你这城里的少爷可不一样!我是真正的农民的儿子,从五六岁的时候就干这个。本来已经三四十年没干,手都有点生了,结果前些年去农场又复习了好几年,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喽!”
老程背着手沉默片刻说:“你要是能改改你那个随时放炮的脾气,也不至于一去农场就是好几年。”
“我要是跟你老程一样四平八稳的,现在也该退休喽!”宋成钧毫不客气地呛了一句。
“我看你这老家伙就是记仇呢,你就知足吧,我当时没投赞成票也没投反对票。”老程也不怎么客气地回击,“如果没有我,你能离儿子那么近嘛?我可是听人说了,你家老二都快把农场当成自己家了,每个周末都往农场跑。”
“哈哈,也没有那么勤快。他也有自己的工作呢,哪能总往农场跑!每月来个一两次吧,给我和他妈带些吃的用的。”
老程直来直去道:“幸好你还有一个他正在省委党校读书呢?”
“嗯,上了一个两年制的理论进修班。”宋成钧心里满意,嘴上却挑剔道,“还是太年轻了,以前读大学读了工科,跟马列一毛钱关系都联系不上,这理论知识学得不扎实,党校第一次考试只考了第二名。”
宋恂考第二名的事,已经被项小羽回家宣扬了一通,还鼓励宋恂下次考试再接再厉,一雪前耻。
“……”老程似笑非笑道,“第二名你还不满意?”
“他从小到大都是考第一名的。”宋成钧跟老战友显摆完,又遗憾道,“这小子没能来当兵真是浪费了,现在部队里也讲干部年轻化专业化,老二是几个孩子里脑瓜最好使的,当初非得去学造船。结果这不也没造成吗?”
“你家宋恂考上大学的时候,你还跟我喝了一顿酒呢,喝得差点不认家门,当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时我还以为他以后能参与造军舰!谁知东南西北风一通乱刮,分配政策常变常新,最后被弄去造渔船了……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狠狠心让他去当兵呢。”
老程拉上吉安和延安的手往屋里走,边走边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革命工作,只是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来部队挺好的,但你也不能眼里只看得到当兵这条路嘛。再说,你家三小子不是马上就要下连队了?你还可惜什么?”
宋成钧进屋,在水盆里洗了洗手说:“我家老三被郑平凡给招去了!以后也是在海上漂着的。”
“我看去海军挺好的,是好是孬全凭自己闯荡,比在亲爹手下混日子强。”
宋成钧沉默几秒,叹气道:“在这方面,我确实得跟你学学。把孩子们都放出去,让他们自己闯。”
老程在包浆的沙发扶手上搓了搓说:“你也不用跟我学,你看我现在,儿女们都放出去了,家里只剩我们老两口了!像我这样也没什么好……”
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瞧一眼乖乖坐在沙发上的双胞胎,眉眼跟老宋有些相似,一看就是宋家的种。
一个老实地竖着耳朵听两个老头子讲话,另一个的小腿晃啊晃的不老实,看上去就是个活泼孩子。不过,两个娃应该是被家长下功夫教过规矩的,大人交谈的时候并没有吵闹,更没有随意走动。
“你俩是谁家的小鬼啊?”老程笑眯眯地问,还从茶几上掰了两根香蕉递给他们。
小哥俩道谢后,对视一眼,不知道这个爷爷为啥说他们是“鬼”。
吉安作为哥哥,主动代表兄弟发言:“爷爷,我们是宋恂家的孩子,不是小鬼。”
老程嗬嗬笑了两声,又问:“那你们来爷爷家干嘛的?以前你们可没来过。”
吉安瞅瞅自己爷爷,见他没什么表示,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说:“我们跟爷爷来吃饭的!”
往常这个时间他们早就在食堂吃晚饭了,今天还没吃呢。
“那行,咱们这就开饭!”老程起身对孩子的亲爷爷说,“你好几个月没登我的门,好容易来一趟,还要附带两个贪吃鬼。”
宋成钧把孙子们交给勤务兵带去洗手,背着手说:“我们这顿饭可不白吃的,你看见我家那个老大没?穿绿衣裳的那个……”
老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两个孩子都穿着绿衣裳……
今天小哥俩被打扮得特别精神,身上的迷你版军装是孟玉裁用老宋的旧军装改的,一件衣裳被改成两件,剩余的布料还做了两顶带红五星的绿军帽,胸前还挎着爷爷给他们的小木枪。
他俩早上刚到幼儿园,就立马蹿升为全园最靓的崽,被小朋友们团团围住了,延安的帽子还差点被两个大孩子抢走。
“你别看我家这个小孙子年纪小,下棋很有一手的,在我们家属院门口摆摊下象棋,有一大半的大人都下不过他。”宋成钧卖力地向老伙计推销吉安。
老程瞧瞧自己爬上椅子坐好的吉安问:“你下棋怎么样,真像你爷爷说的这么厉害?”
吉安拿出老说辞:“除了跟我爷爷,爸爸,邢爷爷和邢伯伯下棋,我很少输的。”
“那你这小鬼头的对手还挺多的。”老程笑了。
宋成钧替孙子解释道:“邢爷爷和邢伯伯是他下棋的启蒙老师,他邢伯伯是海浦体委的主任,专业的围棋教练,看好了他的下棋天赋后亲自教他下围棋的。”
老程没想到这小不点居然还会下围棋,这会儿除了那些家学渊源的,一般人家很少培养孩子下围棋,成年人里都没多少会下围棋的。
“那就先吃饭,饭后咱们手谈一局。”
吉安来了省城以后一直没有下过围棋。
宋恂和宋成钧跟他一起下个象棋还行,围棋是真的玩不来,连规则都不怎么懂。宋成钧觉得既然孩子已经学过围棋了,而且还被专业人士盖章有天赋,那就继续学吧。
然而,整个大院也找不出几个会下围棋的。
那个年代去当兵的人,有很多都是宋成钧这样的大老粗,能识字就不错了,再想让他们有什么特长那是想也不要想的。
他打算给孙子找个老师或者陪练,这个人既要围棋水平够高,又要有充裕的时间,还得有足够的耐心。
宋成钧将自己认识的人挨个扒拉一遍,挑来挑去,挑中了已经退休的老伙计,老程。
这老头夫妻年轻的时候就是部队里出了名的文化人,跟他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旧式学堂新式学堂都读过,而且这老家伙几十年风雨飘摇屹立不倒,很有自己的处世哲学。
宋成钧虽然与他行事风格不同,但内心也很佩服这样的人。
棋局过半,老程看一眼墙上的挂钟说:“你要是有工作就先走吧,把这孩子给我留下就行了。”
延安在一旁等得抓心挠肝,闻言忍不住问:“那我呢?我能跟哥哥一起留下不?”
“你会下棋吗?”老程问。
延安悄咪咪瞅瞅棋盘上的黑白子,老实摇头。
没有亲爷爷的推荐,他只好卖力地推销自己说:“我唱歌可好啦!我们幼儿园歌咏队演出的时候,我站在第一排!”
可惜,唱歌好在程爷爷这里并不是加分项,太聒噪了。
吉安努力帮弟弟想优点:“我弟弟画画也很好的!”
虽然花里胡哨的,不知道他画的是啥,但是色彩很丰富,吉安很喜欢。
延安顺势接上,大言不惭道:“我在家的时候,跟我干爹一起给小妹妹画过像!比相片还像呢!”
老程在他的胖脸蛋上摸了摸,乐呵呵道:“那行,你也留下吧。一会儿等你们王奶奶回来了,你跟她画画去。”
如此,宋成钧成功将自家的两个孙子,托付给了文化人老程夫妻,终于不用每天接这两个臭小子放学了。
此后双胞胎每天放学,都会被程爷爷的小汽车接走,经过家属院的时候,还要回家喊上小宝宝二黑。
三兄弟一起去程爷爷家玩耍两三个小时,晚上再被爷爷或者奶奶顺路接回家。
宋恂听说小哥俩被爷爷送出去托管的消息以后,总觉得这个操作手法有点熟悉。
不过,能让吉安在省城继续学围棋也算是了了他的一桩心事。
作为双胞胎的亲爹妈,宋恂和项小羽特意备了一份礼,上门感谢程老夫妇。
宋恂还承诺,等到天气暖和以后,会亲自过来帮程老将玉米地改成菜地,以他丰富的种菜经验,侍弄出一个品种齐全的菜园子。
然而,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省委党校这段时间的动作很频繁,宋恂还得老老实实地回党校学习。
除了每天的固定课程外,学员们还在大礼堂听了北京上海等地很多著名专家学者的报告,以及省内专家学者的演说。
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也时不时就要在班级里上演一次。
宋恂作为理论进修班的班长,不但要组织大家参加这些活动,还要切实地参与进去,跟大家一起探讨。
而对所有学员来说,今年最忙碌的日子,也是意义最重大的日子是年底这段时间。
十二月二十四号,人民日报刊载了三中全会《公报》的全文。
党校主持日常工作的副校长特意组织全校所有班级的学员一起学习了这份公报。
几乎是逐字逐句逐条地分析。
宋恂回去以后,一边准备第二次理论进修班的考试内容,一边又将人民日报上的公报全文反复品读了好几遍。
这天下午宋恂正与常云海一起在宿舍里复习,袁梅便找了过来。
“你下午有事嘛?我爸来了,刚给我打了电话,让咱们去见一面。”
宋恂点头,将书本一合就要跟她一起出门。
常云海露出不理解的表情问:“你爸来了,叫宋哥去干啥?他又不是你家女婿!”
“袁梅的父亲是我老师。”宋恂给他和老袁的关系重新下了定义。
常云海摸摸鼻子不吱声了。
……
袁正清是来省里开会的,就住在省委招待所,三人见面的时候正值饭点,宋恂便建议将碰面地点定在隔壁那个吃饭需要餐券的招待所餐厅。
“爸,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袁梅给三人倒上茶说,“我们马上就有一门单科考试,大家都在抓紧时间复习呢。”
“让你们去党校学习是想让你们提高理论水平,了解党的精神内涵,不是为了培养考试机器。”袁正清将老花镜翻出来看菜单,“你们埋头读书的时候,也要抬头看看世界。如今外面已经变得翻天覆地了,你们却还在学校里读死书呢!”
“我们认真读书还不对啦?”
“认真读书不是读死书,党校也不是真的象牙塔,尤其是小宋,你虽然是脱产读书的,但也是在职干部,要时刻紧跟形势。”
宋恂颔首说:“最近党校在让学员们学习全会公报。”
“不只是省委党校,咱们地委党校也在学。”袁正清摘下眼镜,将菜单递给闺女说,“明年咱们的工作中心就要彻底转入现代化建设了,既然要搞四化,不懂经济肯定是不行的。公报内容你们也是学习过的,只从这份公报来看,在未来,懂经济工作的干部将会是我们长期需要的干部。不过,你们在理论进修班的授课内容基本与经济工作无关。我这次也侧面地跟你们的刘副校长打听了一下,据说你们这个班的学生毕业以后,大部分会充实到理论工作战线上。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懂吧?”
袁梅笑了笑说:“我本来就想争取那二十个省委党校的留校名额,把理论知识学扎实才是我现在的任务。”
宋恂心里清楚,袁书记的这番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虽然来理论进修班学习了,却并没有留校任教的打算,也没想过会一辈子做相关工作。
党校的学员毕业后无论被分配去了哪里,都要服从组织分配。
所以,他如果不想搞理论研究,就得提前想想办法,让学校老师甚至是组织部,注意到他在其他方面的特长。
好在进修班的学制是两年的,之后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做准备。
宋恂谢过了袁书记的提醒,转而关心起他在海浦的工作。
全会的内容正式公布以后,最先学习会议精神的,除了各级党政机关的干部,厂矿单位,还有各级新闻媒体,以及在校大学生。
省大新闻系的学子们正是最早一波关注会议内容的在校大学生。
因为上级提倡“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再大一点,办法再多一点,步子再快一点”,所以省大新闻系的女同学们,率先做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她们集体烫头了!
过去十几二十年间,姑娘们的发型大多是麻花辫、马尾辫或者齐耳短发之类的,反正怎么利落怎么来。
既然已经提倡了思想解放,那她们就彻底在自己身上解放一回!
几个女同学合计着,在省城找了一家老字号的国营理发店,又挑了一个看起来就有些年纪的女师傅,给大家一起烫了头。
项小羽烫完头以后,三天没敢回家……
等到第四天,实在被儿子们的电话轰炸催得急了,她才顶着一头卷卷毛返回了军区大院。
双胞胎早就跟妈妈在电话里约定好了,今天要回家一起吃晚饭,所以他们没有留在程爷爷家吃饭,玩了一会儿便带着二黑匆匆忙忙往家跑。
然而,刚一进家门,他们就傻在了原地。
兄弟俩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妈妈脑袋上的卷卷毛。
延安忍不住蹦出了一句程爷爷的口头禅:“你是谁家的小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