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裁总觉得陆政委家的儿媳妇,看她的眼神奇奇怪怪的。
虽然对方很克制,但是孟玉裁对别人的情绪眼神很敏感,直觉告诉她,最近肯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上一次面对这种情形,还是宋成钧那老头子为了跟她闹离婚,将铺盖卷搬去了办公室里。
有了上次的经验,孟玉裁进了家门就找到正陪孙子下象棋的宋成钧,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又在外面搞什么花样了?”
“搞什么?”宋成钧气势十足地将吉安的“车”吃掉,乐呵呵地问,“什么花样?”
“我问你呢?一会儿再玩。”
“奶奶,观棋不语真君子。”吉安蹙眉盯着棋盘,严肃地说,“你别说话。”
孟玉裁:“……”
眼瞅着老伴的脸色越来越黑,宋成钧快刀斩乱麻,将了孙子的军。
棋局结束,他才正色问:“怎么了?你好好说。”
“他还那么小呢,你下棋怎么不让让他?”孟玉裁觑一眼还在死死盯住棋盘的孙子,又有些不乐意了。
“让棋还有什么意思?”老宋在吉安的头毛上揉了揉说,“我们爷俩是实在人,从来不弄虚作假。”
吉安输了棋,但仍然跟爷爷统一战线,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从不弄虚作假!”
孟玉裁佯怒地在他脑门儿上点了点,将人打发出去找弟弟玩,拉过老头子问:“你跟我老实交代,是不是又在外面搞事情了?”
“我什么也没搞,你就不用诈我了。”宋成钧指指墙上的挂钟说,“我一会儿还得回一趟办公室,你长话短说吧。”
“我总觉得老陆家的小傅看我的眼神奇奇怪怪的,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孟玉裁狐疑地问,“你不会是招惹了什么不该招的吧?要是那样,就没意思了啊!都多大岁数了,还这么不着调!”
傅莹在总机班工作,没准是知道什么了。
宋成钧起身说:“你要是没什么正事,我就先走了。晚上不用等我,早点睡,别总是疑神疑鬼的。”
孟玉裁只是日常调侃两句,没得到答案,她也就不再纠结了。
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又看到傅莹冲着她笑得古怪,孟玉裁停下自行车,拦下同样骑车上班的傅莹问:“小傅,你笑什么呢?我都已经瞧见好几次了!”
傅莹刚开始还不承认,被孟玉裁逼问了几次,才笑着揶揄:“孟姨,没想到你跟我宋叔都已经老夫老妻了,还挺罗曼蒂克的!”
“我俩怎么罗曼蒂克了?”孟玉裁满头雾水。
傅莹以为她装傻,“啧”了一声问:“你在家怎么称呼我宋叔的?”
“老宋啊!”
傅莹见四下没人,才挤挤眼睛揶揄道:“你就别不好意思啦,你管我宋叔叫小宋哥!哈哈哈……”
咦——
孟玉裁嫌弃得直咧嘴,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
“你快得了吧,我怎么可能这么喊他!”孟玉裁坚决不肯背这个黑锅。
这明明是她儿媳妇喊宋恂的!
小年轻喊起来还挺甜蜜的,将她和老宋代入进去,光是想想就让她浑身一激灵。
“哈哈,前两天我值班!”
孟玉裁无语:“你值班跟我有什么关系……”
傅莹面上信以为真,说出口的却全然不对味:“理解理解,孟姨,你们开心最重要,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大院里不知道有多少夫妻羡慕你们两口子呢!”
孟玉裁还想继续跟人解释,并没有这回事,这是她家儿媳妇的称呼!
然而她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提项小羽。
算了,还是别把小夫妻也牵扯进来了。
这件事就在她这里打住吧……
“真的没有!”孟玉裁想要把风险控制在最低,“你可别到处宣扬啊!”
“放心放心!通规通纪都背过。”傅莹骑上自行车说,“孟姨,我还得上班呢,先走了啊!还有啊,你家那两个孙子教的可真好,背书背得可顺了,回头我得上门好好请教请教!”
宋家的小捣蛋将电话拨去了总机,又不说要呼叫哪里,莫名其妙就跟接线员聊了起来,还背了一段三字经。
傅莹当时就在旁边,简直快被这俩活宝笑死。
至于那声小宋哥,傅莹理所当然地觉得就是孟团长叫的。大院里的人都知道,现在宋家只有他们两口子在家带孙子,儿子闺女儿媳妇都上学去了。
除了孟团长,不做他想。
望着傅莹扬长而去的身影,孟玉裁破罐破摔地想,算了,反正也没别人知道。
今晚回家得好好盘问吉安和延安,到底是怎么回事,肯定是这两个臭小子捣蛋了!
她就说嘛,她这两天跟人打电话的时候,吉安这孩子总是挤在她身边,原来是瞄准电话机了……
因为双胞胎对爸爸的思念,孟团长莫名其妙背了一口大黑锅。
宋恂在党校的这几天,其实一直想找时间回家一趟,不过,开学这段时间,学校和班级的活动都多。
又一直陆续有学员来学校报到,宋恂早将剩余的教材搬来了自己宿舍,新学员来了以后就来他宿舍领书,他也能趁机认识一下新同学。
所以,从报到那天一直到正式上课,他都没找到时间回家看看。
说起来,党校给他们理论进修班安排的课程其实并不多。
党校历来强调以学习原著为主,自学为主。
刚开学的头两个月,他们每天只有两三节课,基本上都安排在上午,偶尔会在下午有一节。
除了来自中央党校的四册教材,学校还给他们发了《马恩选集》和《列宁选集》。
头一回有这么多的大块时间集中学习理论知识,宋恂早就将家里的两个小捣蛋抛诸脑后了,彻底将自己关进了象牙塔里充电。
212宿舍目前几乎只有他一个人在用,三人间的另一人因为单位不放人没能来报到,补录的学生也没来。
常云海是半脱产,平时下了课就跑得不见人影了,只有晚上回来睡一觉。
所以宋恂一般都是在宿舍里看书的,环境比图书馆安静。
今天常云海回来得很早,不到五点就回了宿舍。
“宋哥,吃晚饭了吗?一起出去吃点啊?”常云海脑门上全是汗,风风火火地进门。
宋恂似乎还能看到他脑袋上蒸腾的热气。
“这个时间食堂已经开了,一起去食堂吃吧。”
常云海将皮手套往桌子上一扔,叹气道:“这个党校真是啥都好,就是食堂太次了。整天清汤寡水的!咱们还能去校外打打牙祭,那些轮训班的老大哥就只能在食堂凑合了。”
宋恂看了一下午的书,不太想往校外跑,只想在食堂对付一口。
“走吧,偶尔也是要给学校食堂捧捧场的。”
党校食堂只有早上和中午热闹。大家着急上课,只能就近来食堂吃饭,下午相对比较冷清,学员们都会各自想办法解决晚饭。
今天食堂吃的是忆苦饭,只有十来个人零星分散在几张桌子上,打饭根本不用排队。
常云海在外面跑了一下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打了八个菜团子。
宋恂打了五个。
两人跟食堂借了一个饭盆,将那十三个菜团子装在了一起,每人还打了一饭盒免费的菜汤。
他俩在党校算是年轻人,比县处班那些老大哥能吃多了,所以这一盆菜团子摆在饭桌中间,特别显眼。
宋恂和常云海埋头吃饭的时候,有一行人突然出现在了食堂里。
东瞧瞧西看看,在打饭窗口巡视一番后,就直奔他们这个摆了一盆菜团子的饭桌而来了。
“这么用功啊?吃饭还看党报。”有个男声在宋恂身边响起。
宋恂点头说:“咱们食堂的报纸是最新的,跟图书馆的上架时间一样,吃饭的时候能顺手翻一翻。”
他还挺喜欢吃菜团子和包子之类的。
方便。
一边啃菜团子,一边还能把今天的报纸浏览了。
宋恂将报纸放下,抬头看清对方的长相后,站起身不太确定地问:“郭校长?”
“呵呵,你认识我?”“我在学校的公告栏里见过您的相片。”
开学典礼是常务副校长主持的,此后再没见过什么校领导,这还是宋恂第一次见到校长本人。
“坐吧坐吧。”校长摆手示意,让周围几桌听到动静也站起身的学员坐下一起吃饭。
秘书打了饭回来,他们一行五人便在宋恂的邻桌落座了。
郭校长抄起一个菜团子咬了一口,笑着说:“看来你们对党校的入学须知没有完全吃透啊,怎么还叫我校长?”
宋恂与常云海对视一眼,迟疑着问:“老郭?”
“哈哈,对嘛,进了党校,大家的领导职务就被挡在了校门之外,你们是普通学员,我也是校内普通工作人员。”郭校长满意点头。
宋恂他们这批学员刚入学便被通知,这里是互称同志,不称官衔的。就像有些学校为了打破身份歧视,要求中小学生穿统一服装一样。这里也是如此,大家都是同学,没有职务高低之分。
这是党校的老传统,除了教研室的老师,大家对年长者统称“老x”,对年轻人统称“小x”。
宋恂入学以来,一会儿是小宋,一会儿是老宋,一会儿是班长,反正就是没人叫他宋局长。
“现在正是晚饭时间,咱们食堂怎么只有这么几个人来吃饭?”郭校长问。
没人应答。
还能是什么原因?不好吃呗。
郭校长咬了一口菜团子说:“今天吃的是忆苦饭,其实口味还可以,我吃过比这个还硬的菜团子,吃进嘴里划嗓子,那才是真的苦。现在已经好多啦!不过,咱们今天就是闲聊,大家有什么话,可以畅所欲言嘛!”
还是没人主动开口。
郭校长除了是党校校长,还有另一个身份,省委组织部长。
理论班的学员还好,距离毕业分配还有两年时间呢,但县处班的学员就比较谨慎了。
常云海放下手里的菜团子,实话实说道:“老郭,其实咱们学校的饭菜也得与时俱进一下。大家不怕吃忆苦饭,但是忆苦饭和普通的饭菜卖一个价钱,你说大家怎么选?党校给了我们每人每天四毛钱的伙食补贴,在食堂吃要花四毛,在外面吃也是四毛,都是花一样的钱,大家当然愿意吃好的呀!咱们学校的伙食,要么降价,要么提高饭菜水平,否则大家肯定都不爱吃食堂。”
“我看你们还挺爱吃的。”郭校长冲他们的大饭盆扬扬下巴。
既然不爱吃,怎么还打了一大盆的菜团子?
宋恂:“为了节省时间,我还是比较倾向于吃食堂的。毕竟去校外找地方吃饭,还要浪费很多学习时间。何况大家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这个饭菜水平放在农村生产队里算是好的。不过,小常说的没错,如果时间允许,我当然想花一样的钱,吃到更好的。”
郭校长点点头,让秘书将食堂饭菜的问题记下来。
校内设立食堂是为了给学员提供方便的,如果会因此耽误大家的学习时间,那么食堂的饭菜水平确实有待改善。
“看你们的年纪,应该是马列主义基础理论进修班的吧?”郭校长继续跟他们闲聊。
宋恂二人点头。
“开学这段时间学得怎么样?上课内容能听懂吗?”
提起教学内容,常云海就心里发苦。
他是组织部委培的,跟那些考上来的学员还不一样。
人家是经过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层层筛选过的,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理论基础。
但他一直在公安局工作,基本没怎么接触过理论知识,每天上课都跟听天书似的,根本就听不进去。
小常蔫儿了,便由宋恂出面回答:“上课内容能听懂,只不过我们的大多数学习时间是放在课后的,学员们的理论水平还比较低,啃原著还不太能消化。”
郭校长理解地笑笑,“学习是一个不断积累,循序渐进的过程。原著确实不好啃,但是从量变到质变也有一个顿悟的过程,现在看不明白的原著,其实是常读常新的,每次读起来都能有新的理解。”
常云海接话说:“我们班长是全班唯一的本科大学生,他每日苦读都消化不了,其他同学就更难理解了。”
郭校长嚼着菜团子,偏头瞅了宋恂一眼,问:“你是理论班的那个本科生啊,叫宋恂的那位同志?”
这个对外招考的理论进修班是他一力主张开办的。
所以,几个特殊学员的档案,他都看过。
宋恂就是属于比较特殊那一类的。
正经的本科毕业生,却跑来上党校的这种大专班。而且他在地方上的职务也不低,是个务实的岗位。
郭校长看过他的档案,也看过他的考卷,可以说各方面都很漂亮。
这样的人来党校学习,要么是真的对理论知识感兴趣,要么是冲着毕业后职级进步小半格来的。
不过,以宋恂在地方上的发展来看,继续好好干,两年后未必不能进步。
郭校长不知道宋恂家里还有一对妈宝双胞胎,只将他当成是对理论研究感兴趣的那类干部。
宋恂笑着颔首:“我这个本科生水分比较大,以前是学工科的,所学内容跟马列南辕北辙。所以,我跟大家其实是站在同一起点上的。”
他瞟了一眼周围渐渐围过来,竖着耳朵旁听的学员们,继续道:“我们理论班的学员有两年的时间来啃大部头,但是轮训班的同学们就未必有这个时间了。我之前认识一位轮训班的学员,他就是那种很少有机会接触理论知识的干部。刚来党校时,连一些基本的哲学术语都不知道。”
他说的就是岑冠寿。
“哦,那他现在学习情况怎么样?”
“党校结业以后,他只说了四个字,受益匪浅。”
郭校长那一桌的人都自豪地笑了。
“不过,通过他的这个案例,也可以看出,我们很多干部其实对基础理论还是一张白纸,光是弄懂那些哲学术语就要花费大量时间。”宋恂也放下吃到一半的菜团子,正色道,“我们理论班的学员在大量输入的同时,也需要一定的实践活动。您看能不能由我们理论班的同学负责,以咱们省委党校的名义,出版一本简明哲学辞典?可以供党校的学员们随时查阅。”
其实他早就有这个想法,并不是突发奇想的。早在他自己备考的时候,就想找一本这样的书了。
毕竟,对新手来说,那些术语真的非常不友好,来回翻书查找定义,简直能让人头大。
要不是后来从袁梅那里拿到了现成的资料,他可能还纠结在那些哲学术语里呢。
周围几个县处班和团干班的学员,包括常云海这个小学渣,听了宋恂的提议后同时眼前一亮。
这种词典,他们现在就需要一本!
郭校长不带丝毫犹豫地说:“好啊,只要你们能整理出一本这样的哲学辞典,党校就支持你们出版!”
这一批轮训班学员肯定是赶不上了,但是可以将这本哲学辞典作为工具书,分发给以后的学员们。
这对党校和学员来说是互利互惠的好事。
有了校长的保证,宋恂将编写简明哲学辞典的想法,跟班主任邱老师和支书曾珊也通报了。
全班这么多人,具体要怎么分工合作,还需要另行商议。
终于迎来了周六,宋恂将学校里的事情处理完,便跳上了回军区的公共汽车。
项小羽今天也放学很早,夫妻俩换了一身衣裳,便携手去幼儿园接双胞胎了。
他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在省城团聚,除了工作学习,也是需要适当放松的。
所以,夫妻俩商量着今晚一家四口在外面吃饭。
省委招待所旁边有一家餐厅,可以吃那种球形的雪糕,宋恂听常云海说过以后,就打算带着媳妇和儿子去那里尝尝。
吉安和延安在幼儿园的院子里,一边荡秋千,一边等着爷爷来接他们放学。
这些天都是爷爷坐着小汽车来接他俩的,有时候直接回家,有时候跟着爷爷去办公室。
反正他们十分期待每天的放学时间。
今天没看到爷爷的小汽车,但是见到了一起来接他们放学的爸爸妈妈!
吉安和延安瞧见门口的身影,跟老师喊了一声便张开手臂,吱哇乱叫往门口跑。
“爸爸,你怎么才回来啊?”延安手脚并用地爬到爸爸怀里,抢占了唯一的高地。
以他们现在的体重,妈妈已经抱不动了,爸爸一般也只能每次抱一个。
宋恂瞅瞅眼巴巴望过来的吉安,蹲下身将这个小胖子也抱了起来。
“只能抱一会儿啊!抱两分钟就下地自己走!”项小羽跟在后面强调。
小哥俩充耳不闻,搂着爸爸的脖子,开始念叨他们这个礼拜在幼儿园的经历。
“我们大班有个小琴老师贼讨厌!她经常骂人!”延安将胖脸蛋贴上爸爸的脸,告小状。
“对!”吉安点头附和道,“我们中午睡觉的时候,小小子要盖印着小小子图案的被子。”
延安默契接话:“小姑娘要盖小姑娘扎小辫图案的被子!但是王青青总是整不明白,经常拿我们小小子的被子,小琴老师就总是说她不长记性。”
吉安继续告状:“小琴老师还说我弟弟是欠儿登!”
“……”宋恂扭头看向媳妇问,“他俩这是什么口音?”
项小羽憋着笑说:“他们班里有个老师,老家好像是北大荒那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