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不肯离开爸爸去姥姥家玩,无论宋恂怎么哄骗,这俩孩子就是不肯松口。
不过,没过几天,亲姥姥苗玉兰女士,就带着大包小裹进城来了。
女儿女婿住进城里一年多,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先锋路上的小洋房。
肩上挑着一副扁担,身后还跟着一瘸一拐的拖油瓶,苗玉兰对照着纸条上写的地址,用乡音浓重的普通话跟人问路。
连比划带猜好半晌,才找到了女婿家的这栋小洋房。
然而,两人刚挑着东西走进敞着门的院子,便看到了内里的一片狼藉。
吉安和延安今天并没去隔壁两户玩,而是被爸爸安排了给菜地浇水的工作,这会儿正撸胳膊挽袖子地用水瓢从铁皮水桶里舀水,衣襟和裤子被弄湿了一大片。
好好的菜地也被他们糟蹋得惨不忍睹,水灵灵的小油菜和香菜东倒西歪。
而两个孩子的亲爹对此视若无睹,还有心情靠在椅子里看书!
“吉安,延安!”苗玉兰将扁担放下来,冲着菜园子的方向喊,“你俩赶紧出来,好好的菜都被你们祸祸死了!”
“姥姥!”双胞胎看清来人,将水瓢往地上一扔便冲了过来,“姥姥,你怎么来啦?我们可想你啦!”
“想我怎么不回去看我?你们二舅来了好几趟要接你们回村,你俩怎么一直不回去?”
延安冲她招招手,示意她凑近一些,然后将小手捂在姥姥耳朵上,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爸爸自己在家太可怜啦,我们得陪他。”
宋恂和苗玉兰:“::::::”
宋恂将书本合上,赶紧出来迎接不声不响就突然上门的丈母娘和小舅子。
“你们这个先锋路的墙上连个门牌号都没有,问个路真是费死劲。”苗玉兰甩着酸痛的胳膊,“小毛说,要是你这次能考上那个什么党校,就能去省城跟她团聚了。你自己带两个孩子太耽误时间了,我过来住一阵子,帮你做饭洗衣服,带带孩子,你就安心准备考试吧。”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在她的固有印象里,小宋是个干净又体面的人,没想到养起孩子来居然这么糙,比他们村里那些男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让这么小的孩子去菜园子里浇地,也亏他想得出来!
农村都没有这么早就让孩子下地干活的!
宋恂请他们进屋,瞧见项前进走路一瘸一拐的,不由停下来问:“你的腿怎么了?跟人打架受伤了?”
“姐夫,我都二十多了,又不是十几岁的时候,哪能动不动就跟人打架!”项前进将长裤的裤腿稍稍向上提起,露出内里包裹着纱布的脚踝,“在食堂不小心弄伤的,没事。”
苗玉兰白他一眼,对宋恂说:“他们那个食堂刚去了一个愣头青,把炒锅里的勺子碰掉了,这小子傻乎乎地抬脚帮忙垫了一下,结果刚从油锅里掉出来的勺子直接就砸到他脚上了,他当时没穿袜子,脚腕子上的皮被烫掉一大块。”
项前进头一回走进城里这种外表西式的小楼,还是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被大伯母带来的,心里不免有些拘束,讷讷地说:“其实不严重,在宿舍里养两天就好了。”
“烫伤弄不好是要发炎的。”苗玉兰扯着他的袖子进屋,又对女婿说,“让前进自己在县城养伤我不放心,这次把他一起带过来,我顺手一块儿照顾了。”
她其实早就想来城里给女婿搭把手了,但是闺女不在家,丈母娘自己跑来女婿家住,不像样子。
这次带上项前进就没问题了。
小哥俩对于姥姥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像两只花蝴蝶似的翩跹忙碌了起来。
吉安以小主人的姿态牵着姥姥的手,向她介绍自己家的布置情况,介绍到他俩的房间时,只匆匆一扫,便打算一带而过了。
“你俩屋里怎么连个床都没有?”苗玉兰拉住吉安问,“你们这么大了还跟爸爸一起睡呐?”
延安正在啃姥姥带来的麻球酥,理所当然道:“托儿所的小朋友都跟爸爸妈妈一起睡。”
“人家那是家里没地方才挤在一起的,你俩有这么大的房间,还跟爹挤什么?”苗玉兰还拿出大孙子举例,“大寨哥哥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自己睡了。”
小哥俩摇着脑袋不回话。
延安跟在爸爸身边耳濡目染,已经学到了他转移话题的精髓。
笑嘻嘻地将姥姥拉回客厅坐好,非要给她唱一首自己最近新学的儿歌,还是在托儿所学的那种连唱带跳的歌舞表演。
他还想拉着哥哥一起表演,不过被吉安甩开手无情拒绝了。
吉安学着爸爸平时招待客人的样子,爬上凳子给那位没怎么见过面的小舅倒了一杯水。
明明只是几步路的距离,却被他走得仿佛跋山涉水似的,水杯递到项前进手里的时候,一杯水已经洒得只剩半杯了。
苗玉兰拉住还想给她倒水的吉安,扭头对旁观的女婿说:“这俩孩子的事我接手了,你看书去吧。等吃饭的时候,我再叫你!”
宋恂点点头,跟两个忙成旋风陀螺的儿子说:“爸爸还有工作,你们已经是大孩子了,帮忙招待一下姥姥和小舅。把你们的水果零食也拿出来跟姥姥和小舅分享一下。”
听到儿子们响亮的回应,他才跟丈母娘和小舅子招呼一声,上楼收拾客房去了。
丈母娘的到来,算是将宋恂彻底解放了。
除了每天上下班的时候顺便接送一下双胞胎,其余时间都可以由他自己支配。
不过,晚上睡觉的时候,爷仨还是要挤在一个被窝里的。
宋恂嫌弃地提议过好几次让他们去跟姥姥或者小舅睡,都被小哥俩噘着嘴拒绝了。
即使跟爸爸一起睡,还要被迫参加睡前考试,两人仍是不屈不挠地死守着阵地。
这天宋恂洗完澡回屋睡觉时,吉安和延安已经被姥姥抹完香香,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了。
恨不得将整张床都占满。
宋恂将两个崽往里面推了推,例行公事似的说:“开始吧。”
房间里瞬时响起了小孩子脆生生的背诵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
每晚睡觉都要背一遍,早就背熟了,宋恂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脑子里还在想单位里的事,岑冠寿马上就要轮训回来了,有些工作终于可以交还回去,减轻点他的负担。
《三字经》才背到一半,吉安却突然停下来,老气横秋地叹口气。
宋恂回过神问:“怎么了?”
顺便把延安快要蹭到他脸上的脚丫子扔下去。
“我姥姥说的话,邢爷爷他们好像都听不懂。”吉安皱着小眉头有点苦恼地说,“可是我说的话,邢爷爷能听懂,姥姥也能听懂,我还能听懂姥姥说的话……”
宋恂险些被这孩子绕晕了,想了想才说:“你姥姥说的是方言,邢爷爷他们听不懂也是正常的。”
这两孩子刚学说话的时候,就是南湾方言加普通话混着说。来城里上了托儿所,才被老师要求说普通话。
这会儿发现姥姥无法融入他们的交际圈,吉安还小大人似的,替姥姥苦恼上了。
他瞅了瞅身旁还在抠脚的弟弟,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翻过去,爬到爸爸身边小声问:“乡巴佬是什么意思啊?”
“不是什么好话,”宋恂把他的背心拉下去盖住肚脐眼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今天姥姥送我去邢爷爷家的时候,王阿姨说的,她说我姥姥是乡巴佬。”
宋恂一怔,起身问:“她当着你姥姥的面说的?”
“不是,”吉安摇头,“姥姥走了以后说的。”
但是小动物的直觉告诉他,王阿姨就是在说他姥姥。
“王阿姨可真讨厌,”吉安学着他姥姥的语气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她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人了,她骂晓慧姐姐是猪,还说我姥姥是乡巴佬。”
他上次已经跟王阿姨说过了,晓慧姐姐不是猪,不要再骂她啦,可是王阿姨明明答应了,回头却又点着晓慧姐姐的脑袋说“你是猪啊”。
宋恂心里刚升起些火气,听他小小个人儿说什么“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又瞬间破了功。
“你要是不想去邢爷爷家就别去了,回头我去替你说一声。”
“我想去啊。”吉安努了努嘴说,“我不喜欢王阿姨,但邢爷爷,郑奶奶,邢伯伯,晓慧姐姐,晓光哥哥很好的。”
“那明天我送你去吧,让你姥姥在家休息休息。”宋恂目前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丈母娘跟对方隔离开,不能让丈母娘在城里帮他出工出力,还要受邻居的气。
他这些天也发现了,苗玉兰在城里,明显没有在县城那会儿快活,语言障碍就把她挡在了很多圈子之外。延安竖着耳朵偷听了半天,突然插话说:“咱们可以教姥姥说话。”
宋恂赞成点头。
反正他俩平时除了玩没别的事做,要是能教丈母娘说说普通话也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了。
于是,双胞胎开始有模有样地当起了苗玉兰女士的语言小老师。
不过除了教姥姥说普通话,宋吉安心里还惦记着别的事。
这孩子的记性比普通小孩好很多,所以记仇的时间也比别的孩子长了不止一星半点。
当延安已经忘了这码事,继续做他快乐的小菜鸡时,吉安心里还惦记着王阿姨骂他姥姥是乡巴佬的仇呢。
宋恂家和吴科学家是先锋路上唯二在院子里种菜的人家,而且菜园子里的品种还挺丰富。
苗玉兰来了以后,将两个菜园子里的小青菜打理得长势喜人,那些菜他们一家根本就吃不了。
因着孙子在邢家跟邢志斌学下围棋,算是认了师傅了,苗玉兰对邢老师一家相当客气,菜园子对他们家完全敞开,想吃什么菜随便摘。
吉安观察了几天后,今天特意在王阿姨平时来摘菜的时间段,守在了自家的菜园子旁边。
见到王阿姨要提着菜篮子进他家的菜地了,他就拦在了对方前面。
“吉安,作业写完了吗?菜地里全是蚊虫,脏得很,你别在这里站着,赶紧进屋吧。”王阿姨还挺喜欢宋恂家这对双胞胎的,聪明漂亮还嘴甜。
然而在她心里嘴很甜的吉安,却张开双臂挡住菜园子的入口,仰着小脑袋说:“阿姨,这是我姥姥种的菜,你以后要是再说她是乡巴佬,我就不让你吃我姥姥的菜啦!”
“哎呦,你这孩子可真是的,谁说她是乡巴佬了?”王阿姨脸上有点挂不住。
“我听见了!上次你说我姥姥的时候,还被邢伯伯瞪了!”
在王阿姨心里,三四岁还是屁事不懂的年纪,平时说话从没刻意避开过吉安,没想到这小不点居然还记上仇了!
“行了行了,知道了。”王阿姨有点尴尬地挥挥手说,“我就是随口胡说的,乡巴佬哪能住得起这么大的房子,还能养出大学生闺女!”
吉安狐疑地瞅瞅王阿姨,不相信如此简单就能让她改口。
“我跟弟弟已经在教姥姥说‘扑通话’了,她不是乡巴佬!”吉安说完还是不太放心,学着托儿所老师教训小朋友的样子,将手背到身后板着脸说:“不过,这次就算啦,要是还有下次,哼哼……”
似乎只要将尾音拖长,他哼哼的这两声就会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王阿姨有点想笑,在他脸上掐了一把问:“还有下次,你能把我咋样啊?”
吉安想了想说:“还有下次我就要告家长了!告诉邢爷爷和郑奶奶,让他们管你!”
以他短短四年的人生经验来看,老师告家长就是很严重的后果了。
“哎呀,你姥姥有你这么厉害的大孙子,谁还敢笑话她嘛!”王阿姨将他拉开,自己进菜园子摘菜。
不过,被这么个小人儿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盯住,她还怪不自在的,随手摘了够吃一顿的菜量,就打算提着菜篮子回家。
“我走了,你也赶紧进屋吧。”王阿姨踟蹰片刻,又回身叮嘱,“我说的都是玩笑话,你可别跟你姥姥学啊!”
吉安早被爸爸交代过,不要跟姥姥说这些话,徒惹姥姥生气。
他正想点头答应,却又眼珠一转提了条件:“我不跟姥姥说,那你以后也不许骂晓慧姐姐是猪了!”
“你这孩子可真是的,年纪不大操的心还不少!”王阿姨讪讪地在他头毛上摸了一把,挎着菜篮子就出门了。
迎面碰上刚从吴家回来的苗玉兰时,只能不尴不尬地打声招呼。
当天晚上,苗玉兰女士把她刚养起来的一只小母鸡炖了。
汤味鲜美,满室飘香。
双胞胎刚跟小母鸡培养起一些共同玩耍的革命情谊,没想到双方这么快就在饭桌上碰了面。
听说小母鸡朋友被炖了,延安险些伤心得掉下泪来,不过当他瞧见掉进碗里的大鸡腿时,眼泪又硬生生被憋了回去。
项前进端着碗等在一边,两个鸡腿给了外甥们,轮到他这里怎么说也能有一个鸡翅膀吧?
然而并没有。
鸡翅膀被分给了吉安和姐夫。
苗玉兰发现他眼巴巴瞅着吉安碗里的鸡翅膀,便帮他盛了一碗鸡汤放到跟前:“你多喝点汤吧,营养都在汤里。”
项前进:“……”
时间来到七月以后,宋恂和项小羽的学习都进入了冲刺阶段。
宋恂即将参加党校统考,项小羽要参加期末考试。
而岑冠寿拿到了省委党校的轮训结业证,重新返回了工作岗位。
与宋恂交接工作的时候,岑冠寿感慨道:“这次轮训受益匪浅呐,学习了三个月,让我整个人都沉淀下来了,咱们过去那种工作方式还是太浮躁了。”
宋恂颔首,跟他打听了一些省委党校的情况。
“党校是个好地方,原本我是不想放你走的,毕竟咱们并肩战斗了这么久,彼此已经熟悉了。不过,去党校进行理论知识学习,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岑冠寿沉吟片刻说,“你不是还有半个月就要考试了嘛,这段时间你就专心备考吧。局里的工作可以先放一放,由我跟老韩分担一下。你是咱们这栋楼里的独苗苗,要是真能通过竞争激烈的考试考上党校进修班,也能从侧面反应咱们外贸局干部的整体水平嘛!”
这会儿正是复习的关键时期,宋恂没有跟岑局客气,谢过他的好意,便将一部分工作转去了他那里。
除了海产品公司的业务必须由他亲自处理,其他的工作都被他暂时放下了。
去地委组织部领准考证的时候,宋恂又被通知——这次考试不但要考察干部的理论水平,还要考察大家的口头表达能力。所以,如果笔试通过了,在体检时还会顺带着进行口试。
领取准考证的干部们,无不唉声叹气,暗自感慨想要进入这个党校的进修班,真是关卡重重。
7月20号,78年的高考正式拉开帷幕,宋恂百忙之中还是抽出时间,去给二次征战高考的弟弟送考了。
不过,他也只去了一天,高考22号结束,而隔天就是省委党校的全省统考。
海浦地区的六十名考生,要去地委党校参加考试。
宋恂在家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他这几天的任务就是扫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中的一些重点内容,还有最近两个月党报党刊上的最新政策方针,都是他需要重点记诵的。
就在全省统考的前两天,已经半年没有回家的项小羽,终于风尘仆仆地归家了。
双胞胎整天念叨妈妈,平时还要时不时地翻出妈妈的相片看,可是如今见到了真人,他俩又怂了!
躲在姥姥身后揪衣摆,像两个认生的小孩,就是不肯上前。
项小羽见状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泪,蹲下身张开手臂问:“宝宝,你们不认识妈妈啦?我真是白想你们了!”
小哥俩对视一眼,赶紧从姥姥身后跑出来,像归巢的小鸟似的,一面喊着妈妈,一面扑进了妈妈怀里。
只不过,项小羽好几个月没见到儿子了,对他们的体重预估错误,被这两个小子撞到地上,跌了一个大屁蹲,娘三个一起仰倒在地。
项小羽:“……”
说好的深情见面呢?
她眼泪流得更凶了,疼的。
宋恂走上前,将一大两小从地上拉起来,问:“你不是说要留在学校办报吗?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项小羽带着哭腔说:“谁会暑假不回家留在学校办小报啊?我骗你的呗!省得你去车站接我还要浪费复习时间!”
她在两个儿子的屁股上一人拍了一下,催促道:“妈妈在省城给你们买了好多好吃的,都在行李袋里呢,你俩赶紧跟姥姥去看看!”
吉安和延安本来还想跟妈妈腻歪一会儿,不过听说还有好吃的,便赶紧拉着姥姥去翻行李了。
反正妈妈已经回来了,一时半会儿跑不了。
将无关人等都打发了,项小羽凑上前搂住宋恂的臂弯问:“我今天突然回来,算是给你惊喜了吧?”
宋恂轻笑了一下,将她哭得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
“嗯,确实挺惊喜的。”
“我就说嘛,在你考试之前回来准没错!虽然我挺想让你去党校进修的,但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呀!”项小羽挤了挤还有点红的眼睛,低声说,“咱们得每临大事有静气,今晚我帮你放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