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小羽如今的肚子比项大嫂的还稍大一些。
项家人对她可能怀了双胞胎的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得到了医院的检查结果后,仍是全家人严阵以待。
尤其是苗玉兰,当着项小羽的面欢欢喜喜,可是背地里几乎每天都要念叨几遍“菩萨保佑佛祖保佑”之类的。
项英雄知道她担心闺女,所以即便听到了她的念叨,也只当作没听见,由着她去了。
相比于家人们的紧张,孕妈项小羽本人却相当乐观。
甚至还爱屋及乌地对小叔子和小姑子更好了,期盼着自己也能生一对龙凤胎。
“桂花姐家的大妞确实挺好看的。”项小羽靠在椅子里,啃着苹果点评,“长得像徐知青,等咱家闺女出生以后,肯定像你,长得比桂花姐的大妞还好看。”
“好不好看在其次,只要身体健康就行。”宋恂蹙眉问,“徐知青好歹也是个老师,怎么给闺女起这么个名字?”
“这肯定是小名啊,取个贱名好养活。咱们也得赶紧给孩子取个名字了,咱们是双黄蛋,得想两个名字。”项小羽提议说,“男娃的名字好取,就叫大庆,一听就跟咱大寨是兄弟。但女娃的名字得好好想一想,起个好听的,千万不能像我的小名似的,太草率了。”
“……”宋恂无语道,“你跟大嫂商量过没有?万一人家这胎怀的又是男孩,想给孩子取名叫大庆呢?”
项小羽无所谓:“没事,大嫂想生个闺女。”
“想和生是两码事,万一又生个儿子出来,人家肯定是要随着大寨取名的,八成会叫大庆。”
项小羽在取名方面没什么天赋,她连自己的播音名都没想好呢,被项队长强烈要求后,用的还是自己的本名。
广播电台的大多数播音员用的都是两个字的播音名,只有她用三个字的本名,反而让不少听众记住了她。如今十里八乡的社员们,都知道有个播音员叫项小羽。
“我想不出来别的名字了,起名的事交给你吧。”项小羽不乐意费劲想名字,主动放弃了取名权,“你是咱家学历最高,最有文化的人,给娃取名的工作就全权交给你负责了。”
宋恂矜持地“嗯”了一声。
从项小羽刚确认怀孕那会儿起,他就开始翻字典想名字了,男孩女孩的名字都列了两张纸,到时候随便从里面找两个就比大寨,大庆,大妞什么的强百倍。
项小羽将取名的工作甩给了宋恂,又开始操心他去省城开会的事。
翻箱倒柜地帮他找衣裳和鞋子。
宋恂站在地上,任由媳妇和妹妹拿着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衣裳在身上来回比量。
“干净整洁就行了,大家的衣着都差不多,谁会留意我穿什么啊?”
项小羽不同意:“怎么不看呢!全省群英会是今年上半年的头等大事,我们市人广这次也派了人去会场采访。各大报纸和杂志,肯定也会全体出动!万一有记者看你长得俊,想给你拍张相片呢?”
“记者采访的都是领导和先进个人,我充其量只是先进集体代表,人家未必会关注我。”宋恂觉得她想太多了。
“我不管,反正如果我是报社的记者,肯定得拍你。”项小羽径自在他身上比量,“这可是全省的群英会,你能去台上发言,那得多难得啊!到时候你跟老袁把照相机要回来,记者要是不拍你,就找同事帮忙拍一张你上台发言的相片。”
“拍那个做什么?”委托同事帮自己拍相片,怪尴尬的。
“拍回来给我看看,我想看!”
项小羽强硬地下了命令后,跟小姑子商量着,挑选了两身衣裳。
那个会议要开好几天呢,到时候可以换着穿。
全省群英会的举办地点在省城。
这次团结公社去省城出席会议的一共有三个人,除了宋恂和萧廷芝,还有一位是公社渔业技术推广站的站长,水产养殖专家陈锋。
陈锋是今年团结公社内唯一的省级先进个人获得者。
市委给全市所有的先进集体代表和先进个人购买了统一的火车票。正式出发这天,团结公社三人先去市里与大部队集合,再一起搭乘火车前往省城。
宋恂在车厢里大致扫了一眼,海浦市的代表大概有一百多人,各行各业的都有。
上车之前他还遇到了两位熟人,一个是正阳食品酿造厂分管生产的秦副主任,还有一位是县文化团的白团长。
萧廷芝与白团长是熟人,刚见面就热情地抱在了一起。
“小白,你们文化团现在可是香饽饽,想请你们来公社搞个演出,得提前一年预约了吧?”萧廷芝揽着白团长的肩膀笑。
“别人得提前至少两个月,但是只要你开口,第二天我就能带着姑娘们下乡。”
“那可说好了,今年春汛之前,我们公社要搞个誓师大会,到时候肯定要请你们文化团下乡慰问两天,你可别推脱啊!”
两个女同志聊得火热,而且今年这个誓师大会是大事,宋恂将自己的位置让给白团长,让她坐下安心聊天,自己则转移去了她的座位。
他坐过去的时候,邻座的中年人正在看杂志,并不像车厢里的其他人似的,与左邻右里相互交流。
不过,宋恂在他身边坐定以后,他会抬头礼貌问好,还主动与宋恂互通了姓名。
这人名叫徐毅,是动植物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员。
但对方属于寡言型的,互通了姓名以后就不吱声了,重新将目光放回杂志上。
宋恂对这类科研人员的性格比较熟悉,对方不与他搭话,他便也安静坐着。
不过,他的书和背包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这会儿没什么事做,就侧头蹭徐毅的杂志看。
对方看书很快,一本杂志不一会儿就翻完了。
宋恂瞄一眼封底上的图片,突然开口问:“徐研究员,请问这种果子叫什么名字?”
他指了指图片上一种棕色的果子。
徐毅:“学名叫中华猕猴桃,不过在各地的叫法不一样。”
宋恂点头:“我们那边好像叫毛梨子,应该是社员们随口取的名字。”
“你们公社种植猕猴桃了?”徐毅诧异问。
“不是种的,应该是野生的,没什么人打理,社员也不爱吃这种果子。要不是每年都会挂果,砍了实在可惜,社员们恐怕早就将那片野果砍了。”
这片野果就长在他正在包队的新城大队,是一片杂林,林子里除了猕猴桃还有些苹果树。
不过,苹果树是社员们自己种的,中华猕猴桃是野生的。
徐毅感兴趣地问:“那片果林的面积大吗?野生猕猴桃的挂果率怎么样?”
“还行吧,大概有个几十棵树,社员们不爱吃,也就没人在意挂果率。”宋恂也曾尝过一个毛梨子,酸得倒牙,除了酒厂厂长摘了一些泡酒,其他人都不吃。“徐研究员,这种果子有什么经济价值吗?”
“中华猕猴桃成熟以后其实还挺好吃的,可以做成果酱果酒果汁果脯,营养价值很高。”徐毅将杂志唰唰往前翻,停在其中一页时,将介绍中华猕猴桃营养价值的内容展示给宋恂看。
“除了食用,有些地方还会将它做成猕猴桃胶,用于造纸印染和化工行业……”
讲起专业的内容,徐毅可以滔滔不绝讲几个小时,与宋恂一问一答几个来回,直到火车到了站,他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
跟着大部队一起下车前,宋恂与徐毅约好,回去以后请他去团结公社实地考察一下野生猕猴桃的生长情况。
外市的与会代表们都被安排进了省城大单位的招待所。
海浦市一行人的运气还不错,就住在市商业局的招待所里,距离召开群英会的省委大礼堂不到一公里。
大家步行前往即可。
代表们两人合住一个房间,与宋恂合住的是市公共汽车公司的一位先进司机,吕师傅。
正式开会的早上,宋恂洗漱穿戴好就想去找萧廷芝,不过,还没出门就被吕师傅喊住了。
“小宋,你就这样去出席会议啊?”
宋恂低头瞅瞅自己的打扮,点头。
“这样可不行。”吕师傅将自己的木梳沾了点水,递给他,“得把头发梳到后面去,你看报纸上那些领导和先进代表,都是梳背头的。再说你的奖章呢,怎么不带上?”
宋恂笑:“我只是代表集体来参加会议的,比不上您这样的先进个人,没有那么多奖章,只别个党徽就可以了。”
他以前在船厂工作时得过先进个人,但现在带着并不合适。
吕师傅讪讪地摸摸鼻子:“哦哦,我第一次参加这种大会,还有点紧张。呵呵。那你将头发好好梳一梳吧,万一能上报纸,咱们也能看起来精神点。”宋恂谢过他的好意,在短短的头发上捯饬了两下,便笑道:“您今天打扮得挺精神,特别能展现新时代汽车司机的风采,甭紧张,加油!”
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宋恂便出门与萧廷芝汇合了。
去往大礼堂的一路上,萧廷芝至少抻了三次衣服下摆,一面整理衣裳,一面跟宋恂和陈锋交代:“大会连开七天,农业被放在第一天,工业在第二天,渔业林业在第五天,你们心里都有个数。尤其是小宋,明天就是工业战线的交流会。你是咱们市推选出的唯一一个公社集体企业代表,一定要……”
话说到一半,她又卡了壳,摆手说:“算了算了,你放轻松就行,发言的时候别紧张,将发言稿顺利念下来就算成功了。”
宋恂好笑道:“知道了,您就放心吧。”
进入省委大礼堂以后,宋恂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大家为什么会那么紧张。
整个会场的布置庄严肃穆,灯火通明。
海浦市的代表住得近,反而来的比较晚,等他们入场时,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
目测总人数多达上千人。
可是,容纳了这么多人的会场内部却秩序井然,代表们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偶尔与身边人低声交谈,并没有相互串门寒暄的情形。
海浦市的位置比较靠后,宋恂的视力算是不错的,可是坐在这里连台上工作人员的脸都看不清。
萧廷芝见他坐下以后还有心思四处张望看热闹,又忍不住道:“现在还有点时间,要不我帮你看着演讲稿,咱们预演一遍?”
并没有演讲稿的宋恂只好道:“会场里挺安静的,我在心里默诵两遍就行了。”
“那你赶紧的吧。”
宋恂被萧书记催促着默诵了几遍,快要忍不住看手表的时候,会场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的掌声。
海浦市的干部坐在后面,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只能被动地跟着大家一起鼓掌。
直到瞧见了主席台上出现的一行人,才发现是省委领导来了。
上午九点,会议正式开始,省革委会主任为大会致开幕词。
“同志们,我代表省委,热烈地祝贺全省群英会暨全省社会主义建设先进集体和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的召开。祝贺建国二十五年来,全省各战线上取得的辉煌成就,祝贺同志们在运动以来取得的新的巨大成绩!为了实现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内,把我国……”
宋恂看不清台上领导的样貌,只能边听边记,将对方讲话中比较重要的内容记录下来。
按照以往的经验,出席过省市的各级会议后,回到县里和公社还要组织好几轮的学习会。
这些都是他可以在学习会上与大家分享的一手素材。
今天上午的会议内容,就是省委几位领导的轮番讲话,讲话内容很长,但宋恂却记得格外认真。
特别是分管工业的副主任讲话时,宋恂几乎是一字不落地记录的。
对于宋恂来说,第一天的会议只是开胃菜,之后几天的交流会才是他比较关注的重点。
大会安排的交流会是互动型的,台上的人讲话时,台下经常会有同行业的人举手发言提问。
开幕式过后的农业系统交流会上,另一个“团结公社”的一位生产队长的发言,接连被人提问打断好几次,两页纸的发言稿,愣是拖了半个小时才讲完。
与开幕式上严肃的氛围相比,宋恂更喜欢交流会上这种活泼的气氛。
第二天就是工业、交通、基建方面的交流会,大会主办方将工业战线交流会放在开幕的第二天,也足以看出这几年省里对工业发展的重视。
宋恂发言的排序比较靠后,前面有十二个人,每个人要讲二十分钟左右,所以他就被拖到了下午第一个。
这个位置说不上好,代表们刚吃过午饭返回会场,有些人看起来就没什么精神,昏昏欲睡的。
他上台的时候,甚至还眼尖地看到第一排有个领导在偷偷放松裤腰带。
宋恂站在话筒前,调整了一下位置,先做了自我介绍。
“我也是团结公社的代表,同志们这两天对‘团结公社’的大名应该已经不陌生了吧?”
台下有些人反应比较快,露出会心一笑。
“从大会开始以来,我已经是第三位走上讲台发言的‘团结公社’干部了。人们常说,五人团结一只虎,十人团结一条龙,百人团结像泰山。看来这句话一点没错,我们这三个公社,不但名字取得好,干部和广大人民群众也是好样的!能够取得如今的成绩,无一不是因为同志们的团结一心……”
代表们对这三个团结公社的事还挺感兴趣的,刚吃过午饭还有些犯困的人也强打起精神向台上张望。
“我叫宋恂,是海浦市南湾县团结公社的代表,虽然与另两位同志不是出自同一个‘团结公社’,但这次的相遇很有纪念意义。”宋恂笑着望向台下,“所以我建议,散会以后,咱们三个团结公社的代表们可以一起约个饭!”
昨天发言的那个生产队长站起来喊:“你请客,我们就去!”
台下一阵哄笑。
“哈哈,可以让我们公社的萧廷芝书记请客,萧书记是我们市农业战线的标兵,发展农业的经验相当丰富,到时候大家可以一起交流学习一下嘛。”
萧廷芝从后排起立,做了一个同意的手势,代表们都善意地鼓掌支持。
宋恂在台上与另两个公社的干部约了饭,便言归正传。
“大家对我们海浦市南湾县的团结公社,可能还比较陌生,我们并不像另两个团结公社那样时常见诸报端。但是大家可能听说过‘东海牌’对虾,‘东海牌’带鱼,‘珍珠牌’虾片,‘珍珠牌’酱油,‘瑶水村牌’鱼罐头,‘瑶水村牌’蟹酱……”
有一些代表们配合地点头给出回应,还有人露出“哦”的恍然神色。
“以上这些都是从我们海浦市南湾县团结公社走出去的产品,如今已经走向全国,甚至为国家出口创汇,走向了世界。团结公社是一个比较典型的渔业公社,经济产值也主要依靠渔业支撑。我们曾经做过一个统计,全省50%的海洋水产来自海浦市,海浦市50%的水产来自南湾县,而南湾县50%的水产来自团结公社。我们可以十分自信地说,各位家中的餐桌上,一年中总有那么一两条鱼是从我们团结公社上岸的!”
坐在第一排那位偷偷松裤腰带的领导突然笑着问:“这么说,今天中午大家吃的红烧鱼,也有可能是从团结公社上岸的?”
宋恂笑道:“那不一定,鲳鱼的最佳捕捞季节是秋季,咱们今天在食堂吃的鲳鱼应该是省委为了招待代表们特意高价买回来的冷冻鲳鱼,这就无法确定具体的产地了。其实,这会儿正是梭鱼上市的季节,我们南湾有梭鱼是‘开春第一鲜’的说法,便宜又好吃,咱们食堂可以从我们南湾订购一些梭鱼!物美价廉啊!”
“那行,回头也让后勤买点梭鱼给同志们尝尝鲜。”
宋恂现在算是理解昨天那位团结公社生产队长的难处了,发言讲到一半被打断思路,确实不太好受。
他站在台上放空了两秒,才重新记起自己之前在说的话题。
“团结公社就是这样一个长期以渔业生产为主的沿海渔区。不过我们公社始终坚持社会主义方向,按照省委提出的渔区‘以渔为主,多种经营’的发展方针。在保持渔业优势的同时,积极发展工农业。去年,农业产值排名全县第三,工业产值翻五倍,从最后一名一跃成为全县第四名,工业产值增速全市第一名。”
听到这里,台下有好几个人举手示意要提问。
宋恂随手请第二排的一位老同志提问。
“大会发给我们的各先进集体的先进资料,我都仔细看了,尤其看了你们这个被称作‘南湾速度’的工业发展的资料。我发现,你们公社去年的工业产值突然翻倍,产值主要是来自于一家织袜厂。”老同志翻看着资料问,“你们公社前年的总产值很低,所以突然开办了一个织袜厂以后,产值翻了好几番,这里面是不是存在一定的偶然性?”
他旁边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也举手说:“按照这种做法,干脆给每个公社都开办一家织袜厂好了,尼龙袜子在百货商店里卖的是什么价格,大家都清楚。你们这样多少有些胜之不武嘛!”
台下的代表们这会儿是彻底不困了。
这两人的提问几乎是在质疑这次奖项评定的专业性和公平性了。
第一排那个松裤腰带的领导却接过喇叭,回头说:“那么多公社开办织袜子的工厂,但是只有这个团结公社站上了今天的讲台,这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嘛,大家先耐心听这位小宋同志讲完。”
眼镜中年男反驳道:“大家主要是觉得,这里面可能存在一定的运气成分,如果无法总结出行之有效的经验,就无法适用于大多数的农村基层单位,无法供大家学习参考。”
代表们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
经验交流会,交流的是成功经验,大家是想通过其他单位的经验,受到一些启发的。
运气好算什么经验?
萧廷芝坐在后面气得脸都红了,恨不得亲自跑上台,与他们理论一二。
什么叫运气成分?他们公社要是一路靠运气坐进全省群英会的会场,那其他单位又算什么?
别人的运气就不好了?
站在台上的宋恂见台下没有人再举手提问了,才语气平静道:“我今天准备与大家分享的经验中,并不包括诸位在资料里看到的织袜厂和建筑营造厂,这两个新建厂。毕竟,正如大家所说,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运气,也不是所有的公社都有条件来开办两家这样的工厂。”
“我想,全省范围内还有很多基层单位,像曾经的南湾县团结公社一样,工业基础薄弱,资金有限,人手不足,坚定地想要发展工业,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
众人:“……”
“在去年430万的年产值中,两个新建厂占了将近200万。也就是说,还有230万的产值是来自原有社办集体企业的。而我们公社前年的工业产值只有69万元,刨去织袜厂和建筑营造厂的部分不算,团结公社去年的工业产值是前年的三倍有余。”
宋恂手握话筒望向台下众人,笑着问:“不知我们公社有没有资格,与大家分享一下让工业年产值翻了将近两番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