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英已经有些日子没与宋恂联络了。
因为她的一时冲动,宋恂被发配去了养猪场。说她做贼心虚也好,猫哭耗子也罢,她是真的无法若无其事地面对宋恂。当时的她心思敏感,总觉得宋恂对她有些排斥。
而且自打大瓦房换了新领导以后,她原本还算平顺的生活突然就开始漏洞百出了。
陈猛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烧到了海味品加工厂,为了应付陈主任的找茬,她这段时间一直左支右绌的。
跟陈主任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后,总算暂时解决了工作上的麻烦,有时间关心宋恂了,却突然听闻他跳出了养猪场,被人调去公社了!
去公社了?
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事情的走向被打乱了?
养猪场还没发展起来呢,宋恂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离开养猪场?
联想到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的关于宋恂的梦境,李英英不由一阵心慌。
这才有了今天这出村口堵人的戏码。
可是,这次堵人的结果无异于给自己添堵。
“宋主任,你说什么?”李英英错愕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问。
宋恂又耐着性子重复:“我接受了项小羽的帮助,并且答应了他家让我当上门女婿的要求。”
“不可能,你可是宋成钧的儿子,怎么能给一个乡下丫头当上门女婿?”
李英英的脑袋嗡嗡作响,近乎于耳鸣。
“没什么不可能的,宋成钧有三个儿子,不差我一个。能借此机会离开养猪场,这是我目前最好的选择了。”宋恂平静道。
“养猪场里的工作机会也很多,那是个大型的机械化养猪场,你在那里也有用武之地,怎么就急着答应项家的要求了呢?”李英英尽量放慢语速,收敛自己有些粗急的气息,“宋恂哥,你真的没必要委屈自己娶一个村姑。”
宋恂收起脸上的笑,淡声道:“项小羽在我境遇最糟糕的时候主动拉了我一把,家庭成分也比我好很多,认真算起来,还是我高攀人家了。”
李英英心里憋闷,明明她才是最先对宋恂伸出援手的!
那么多人都躲着你走的时候,除了我整天给你送饭,谁搭理过你?
才几天没去找你而已,居然这么快就忘了?
不过,这些话让她难以启齿,只能急道:“成分什么的就是个笑话!宋恂哥,你别被成分……”
“李厂长!”宋恂突然打断,“你如今也是一名领导干部了,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吧。”
李英英心里梗着一口气,沉默好半晌才继续劝道:“宋伯父是被冤枉的,很快就会被平反,你为什么不再等等呢?”
“很快有多快?”
“也就是三两年的事,你急什么呢?”
“李厂长,你比我父亲本人还清楚他的事?”宋恂叹息着摇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项小羽,这件事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你不用替我操心了,多考虑自己的事情吧。”
“你根本就不喜欢项小羽,何必为了一个工作委屈自己!如果只是为了一份工作,我可以帮你想想别的办法,没必要非得以这种方式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她实在无法将几十年后那个气派的宋恂,与眼前这个要给人当上门女婿的宋恂联系到一起。
重新跨上自行车,宋恂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谁跟你说我不喜欢她?”
李英英:“……”
宋恂不再耽搁时间,与对方点头告辞,便骑着车离开了。
怔怔地望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李英英心底蔓延着一种希望幻灭的无措和荒唐。
她当初是为了什么来瑶水插队的?
这就是她等了四年的结果?
宋恂顾不上李英英的纠结,年前的这几天其他单位都发年货等着过年了,而工业办却突然忙了起来。
刘二喜果然是个能干人,正式走马上任以后,很快就将建筑营造厂的摊子支了起来。
他本就是从生产队走出去的,人缘好又有本家兄弟帮衬,只用两天的时间,就将公社新建营造厂的与众不同之处宣扬了出去。
十年前那帮子与他一起从城里返乡的老伙计,又被他重新召到了一起,组成了一个“七匠”齐全且包含杂工学徒工在内的四十多人的建筑队伍。
只这一支队伍,就可以承接县制衣厂其中一个厂房的扩建任务了。
刘二喜一大早就跑来了生产组的办公室,与众人熟稔地打过招呼,便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宋恂跟前。
“刘厂长,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总往我们工业办跑?很多事情能自己做主,你就自己做主吧,不用非得来工业办请示汇报。”宋恂真是对这套早请示晚汇报犯怵。
若是让他养成了习惯,有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跑来汇报一通,那自己就什么也不用干了。
“这次真的有正事!”刘二喜眉开眼笑道,“我亲自去各生产队邀请那些老手艺人出山,磨破了嘴皮子才将人请了过来。他们之前也都是有自己的建筑队的,手底下能人不少。”
“这么快就凑够一百人了?”宋恂笑问。
“嗐,甭说一百人,只要有工程,两百人都不在话下。”刘二喜翘着二郎腿,夸下海口。
“那你这次是为了什么事来的?”
刘二喜放下腿,不好意思道:“这事吧,也怪我,大家给我面子,没怎么提条件就加入了咱们营造厂,所以我一时意气用事,许出去了好多正式工的名额。宋组长,你看咱们正式工的名额能不能再加一点?”
公社一直让他将正式工名额控制在总人数的20%,但是他现在最起码已经许出去50个名额了。
宋恂苦笑:“这20个名额,还是我从苗书记那里磨来的,再多就真的没有了。现在从上到下都在缩减商品粮人口,这十来年很多单位都使用临时工,你本身也是经历过的,应该很清楚才是。”
“那可咋办?都已经许出去50个名额了!”刘二喜直挠头。
郑孝娘替领导唱起了白脸,哼笑道:“刘厂长,你这随口一许就多许出去30个正式工名额,要是每个厂长都这么干,我们工业办不得被逼得去上吊啊?”
刘二喜也知道正式工的名额金贵,别说三十个了,多要三个都费劲,但是事情总得想个妥当法子呀。
宋恂将办工桌上的一份文件递给他,“这是县革委会生产指挥组刚发下来的,要求各单位开启今年的技术工人等级评定。营造厂不如就趁着这股东风,根据上级的要求,给技术工人定个级,符合五级以上标准的就能聘为正式工,不符合要求的,可以在此后每年的评级中重新核定等级,一旦有了正式工名额,就优先给他们转正。而且这样也符合‘技术等级,工资等级和工作物等级三者一致’的原则,以后发工资的时候,也方便定级。”
刘二喜怏怏道:“只能暂时这样了,回头我跟大家解释解释去。”
从朱巧珍那里拿了一份复写件塞进包里,临走前他又提起了另一件事:“建筑队已经拉起来了,施工设备也准备了一些,大家就等着年后开工了。但是县制衣厂的项目还没攥在手里,我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宋组长,我跟制衣厂的人没怎么打过交道,要不你在帮忙问问招标的具体细节?”
这是正事,宋恂痛快答应:“我下午正好要去县里开会,顺便去县制衣厂问问。”
送走了刘二喜,宋恂正准备收拾东西去县里开会,却突然收到了行政办公室的通知。
“宋组长,下午县里的会议改地点了,你跟樊组长别走错了地方。”苗书记的通讯员王昊跑了进来。
“改去哪里了?”
“从县工业局改成了县礼堂。”
“怎么突然换地方?”宋恂好奇问。
“全县的工业生产安全会,突然被改成全县三干会了,具体原因县里没通知,反正挺急的,我还得去通知其他人呢。”
其他人不清楚缘由,不过樊金枝这个女同志却对县里发生的事一清二楚。
通往县城的汽车上,樊金枝挺着肚子靠坐在座椅里,随着汽车的颠簸,她的肚子也跟着上下起伏,看得宋恂心惊胆战,总感觉她要生了。
“樊大姐,你都这样了,要不还是别去县里开会了。”宋恂再次开口劝道,“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我是穿得多才显得肚子大,没什么事,不耽误工作!”樊金枝不在意地摆手,“我自己心里有数。”
宋恂心说,你有什么数啊,万一把孩子生在半路上咋办?
樊金枝嫌他磨叽,轻笑道:“你可别小瞧了我们女同志,知道今天的生产安全会因为什么突然扩大规模不?”
车上坐的这些人,基本都是今天去县里开会的干部,闻言都向她这边望过来。
樊金枝嗤笑:“肯定是那个女知青柳书云的事被爆出来了!这回咱们县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樊组长,今天这个三干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县里的通知怎么下得含含糊糊的?”几个生产队的干部还云里雾里的。
他们一大早就被人通知去县里开三干会,可是县三干会才开完一个月,怎么又要开三干会?紧赶慢赶跑来公社,到处打听也没打听出原委。
“这种事县里怎么可能好意思挨个通知到?一会儿能在全体大会上说一嘴就不错了!真是丢人。”樊金枝撇着嘴说,“你们这些生产队干部还是小心点吧,回去赶紧查查队里有没有欺负知青的事,万一被人在这个当口.爆出来,真是一举报一个准儿!”
宋恂问:“这个柳书云是哪个公社的知青?出什么事了?”
“左家门公社光荣大队的。”
听说是左家门公社的,大家都来了精神。
左家门公社就是那个屡次受到县里嘉奖表扬的先进公社。人家去年的工业产值将近六百万,稳居全县第一,与全县倒第一的团结公社首尾相望。
“那个柳知青已经来插队三年了,据说在此期间一直被大队长的儿子和侄子骚扰,屡次以介绍工作的名义,胁迫人家女知青跟他谈对象……”
“樊组长,到底是侄子还是儿子啊?”有人问。
“侄子和儿子都有了。人家女知青不跟他们谈,那两个混蛋就想用强的,结果被人告到了公社。”樊金枝抚着肚子说。
几个生产队干部都没怎么当回事,这样的事在他们的队里没有,不代表别处就没有。
女知青要是长得水灵点为人再老实点,确实容易被坏小子欺负。
金海大队的队长嘀咕:“为了这么一点事就把大家折腾去县里,也太小题大做了吧?私下处罚一下就得了。”
“你以为这就完了?更无耻的还在后面呢。”樊金枝冷笑一声,“公社接到举报以后,以没有证据为由将人劝回了生产队,只口头批评了那两个混蛋。那俩混蛋可倒好,为了让人家女知青吃点苦头,居然大冬天的把人安排去海里捞海带了。”
“这会儿捞什么海带?还没长好呢!”有人蹙眉说。
“所以说他们是挟私报复嘛。大冬天的让人每天下海干活,不出半个月,那柳知青就尿血了。”樊金枝气道,“那俩混蛋以为人家是没什么依靠的知青就可劲儿欺负人,不成想人家当初来下乡是投靠亲戚的。”
车上的人都意外地“啊”了一声。
如今来生产队插队的知青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人。
第一类是到了上山下乡的年龄,按照要求来农村插队的。
第二类是家在城里,父母又属于黑五类的,会按照“加强战备,准备打仗,疏散居民”的要求,跟着父母来到农村。
第三类就是柳书云这样的,家在城里,但是有亲戚在农村,父母为了有人帮忙照应孩子,会把插队的地点申请到亲戚所在的生产队。
柳书云的亲戚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社员,平时在吃喝劳动上照应一二没问题,但是并不敢跟生产队长正面杠,之前事态不严重的时候,都是劝柳书云忍一忍。
但是如今孩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欺负得尿了血,这家人就再也坐不住了,连夜给柳家父母报了信。
柳书云的父母在市里也是坐办公室的,听闻孩子被欺负得这么惨,报了公安,请了记者,当天就跑来生产队,想要将女儿接走去城里医治。
哪怕生产队长拖着不给办离队手续,也强硬地将人带走了。
此事没过几天,他们光荣大队的“光荣事迹”就登上了省日报的版面,之后又被好几个县市的报纸转载,算是彻底出名了。
柳书云的遭遇不但引人同情,也引起了许多女知青的共鸣和反弹,如今左家门公社的全体女知青联合附近几个公社的女知青,给地区和县里写了联名信。
一是要求严惩恶徒及其保护伞。
二是要求县里拿出切实方案,妥善安置已经插队三年以上的知青,为有工作意愿的女知青在乡镇安排工作。
第一条倒是好说,撤个生产队长不算啥,但是第二条就比较难办了。
县里和公社的企业基本都处于饱和状态,那么多知青,哪是说安排就能安排的。
团结公社的一帮子人在车上吵吵嚷嚷地谈论柳书云,以及女知青们趁机提出的各种工作要求,唯独项英雄一直都很沉默。
真是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件事瘆得慌,生怕自己步上光荣大队那个生产队长的后尘。
全县三干会召开得匆忙,但是基本全员到齐了。
各公社的干部们来到县礼堂,看到上方挂着“XXX□□大会”的横幅心里便都有了数。
看来今天要说女知青的事了。
宋恂坐在台下,一面照顾着行动不便的樊金枝,一面听前后左右的人讨论柳书云的事情。
不过,其他人的版本与樊金枝所说的有些出入。
有人说柳书云不是尿血了,而是被冻得流了产,并且一口咬定孩子是生产队长儿子的。
队长儿子则矢口否认自己碰过她,双方扯皮扯去了公安那里,才将此事爆出来。
反正不论真相是什么,影响都很恶劣。
光荣大队的生产队长父子叔侄三人被拉上去痛批了一番,引得群情激奋后,又被人轰苍蝇似的轰下了台。
县革委会的冯主任终于说到了宋恂比较关心的内容。
“目前在县内农、盐、渔业插队的知青,共有1560人,其中女知青720人,下乡插队三年以上的将近400人。光明大队的事情扩散速度极快,影响极其恶劣,女知青们已经对我们基层干部的工作提出了质疑和批评……”
说到此处,冯主任又不解恨地对光明大队和左家门公社的干部们狠狠批评一通,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基于女知青们的诉求,经县革委会决定,应对插队三年以上,且已经在生产队结婚扎根儿的女知青,给予一定的政策倾斜。除了教师等常规岗位以外,也要在社队集体企业中为知青预留工作岗位,与社员待遇等同,一视同仁。另外,还有一批支边知青因病、家庭困难、顶职特照陆续回县四十多人,这些人的工作,也需要各公社尽快落实。绝不能再闹出知识青年上访请愿的闹剧。”
“各生产队的干部都回去好好自查自纠,看看还有没有像柳书云同志一样长期被欺压的知识青年。人家父母信任咱们,将孩子送来了农村支援农村建设,咱们就是这么回馈人家信任的?”冯主任啪啪拍着桌子。
樊金枝在宋恂旁边小声说:“瞧着吧,咱们这次回去就有得忙了。想来公社找工作,如今得了县里的这把尚方宝剑,咱们就别想消停了。赶紧想想哪些工厂能安插人吧!”
宋恂盯着台上,嘴唇微微翕动:“现有工厂的产值本来就低,安插人手进去,未必能让他们提高产值,人员冗杂反而还成了负担。最好能给这些知青单独办个厂,让她们自己管理自己去,也能避免光荣大队的事情再次上演。”
“你说得容易,这些知识青年读书写字还行,真让她们干活,未必比社员们干得好。我前段时间去糕点厂搞安全生产突击检查,瞧见一个女知青把江米粉当成白面粉用,那天做出来的糕点都是黏糊糊的口感。”樊金枝捂着嘴笑。
“眼,高声道,“再过一个多月就是第一季度的全县三干会,到时候县里会通报各公社对插队知青的安置情况。那些常年吊车尾的公社尤其要引起足够的重视,不要事事落在别人后面。”
团结公社再次无辜躺枪,干部们又纷纷垂下了脑袋。
此前,宋恂只是听项队长说过他们在县里的三干会上是怎么怎么丢人的,如今亲身经历了一番含沙射影的敲打后,心情确实不怎么美妙。
左家门公社的事情跟团结公社有啥关系,他们无缘无故地就上桌陪人家罚酒了……
县工业局的领导在最后强调了春节期间安全生产的注意事项,碍于今天会议的调子早已经被定好了,所以工业局长发言时也铿锵有力的。
出口的话都带有“绝对不许”“否则”“到时候”“不客气”之类威胁意味的词语。
狠狠地给各工业办的干部们抽了几记响鞭。
散会以后,苗书记找到宋恂和樊金枝二人,没说什么多余的话,无奈道:“我最近忙渔汛的事呢,你们对安全生产抓紧点吧。尤其是小宋,安顿知青的事,还得由你们生产组和人事组牵头。”
宋恂:“……”
建筑修造厂的事还没弄明白呢,知青又找上门了。
想想王庄生产队那几个特别能说会道的女知青,他头皮都有点发麻。
另一边,项英雄刚开完县三干会,就火烧屁股似地往回跑。
回到生产队以后,连一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就急匆匆地去地里找不省心的二儿子项远洋。
“爹,你叫我干啥呀?”项远洋拿着工具晃悠过来,语气里有些不情愿。
“我问你,你现在跟苏知青发展到什么地步了?”项英雄黑着脸问,“是不是给人家送过东西,还承诺过给她换个好工作?”
“年轻人的事,你瞎打听什么呀?”项远洋被问得别别扭扭的。
“老子问你话呢,你答是或者不是就行!”项英雄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是啊。但也没送啥值钱的,就是些吃吃喝喝的,人家是大城市的知青,根本看不上咱家那点东西。”项远洋以为他爹是心疼东西了。
“工作呢?答没答应帮人家找工作?”项英雄心里沉甸甸的。
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一个缺根筋的儿子。
“啊,小毛的那个电话员不是马上就要不干了嘛,我已经答应苏瑾了,让她去接小毛的班,当电话员。”
“不行。你凭啥答应人家能当上电话员?那渔业公司是你家开的吗?从现在开始,你少去纠缠人家苏知青!”项英雄果断道,“明天我就给你送到公社机械厂当临时工去,你少给我在队里瞎晃悠。”
“我不去!”项远洋开口便是拒绝,而后凑近他爹耳边得意洋洋道,“苏瑾已经松口了,会考虑跟我处对象的事。”